九月的風卷著碎金似的陽光，漫過 A大校門那座爬滿爬山虎的石拱門時，蘇軟正盯著導航 APP上那個不停閃爍的藍色箭頭發呆。

行李箱的萬向輪在青石板路上磕出“咯噔”聲，像在替她的心跳打節拍。出發前媽媽往箱子里塞了三床棉被，說北方的秋天來得急，現在這重量壓得她手腕發酸，手心沁出的薄汗把帆布書包帶浸出淺痕。

“302宿舍……應該在三號宿舍樓吧？”她對著路牌小聲嘀咕，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牛仔褲口袋里的宿舍鑰匙。鑰匙串上掛著枚銀杏葉形狀的銅鈴，是臨走時外婆給的，說“響起來就像家里人在喊你”。

剛才在報到處領完被褥，她抱著一摞床單被罩跟在人流里走，轉眼就被淹沒在攢動的人頭里。穿印著“迎新志愿者”紅馬甲的學長學姐像花叢里的蝴蝶，她張了好幾次嘴想問路，可看著他們被圍得里三層外三層，話到嘴邊又縮了回去。

“要不先找個地方歇會兒？”蘇軟抬頭望了望，視線撞進一片晃眼的梧桐樹冠里。北方的梧桐比家鄉的高大許多，掌狀的葉子被曬得半透明，風一吹就簌簌往下掉，在地上鋪出層脆生生的金毯。

她蹲下身想撿片完整的葉子，指尖剛要碰到葉邊，行李箱突然順著緩坡往下溜。“呀！”她驚呼著撲過去抓拉桿，卻忘了身后還拖著半開的書包——那本牛皮封面的筆記本“啪”地掉在地上，紙頁被風吹得嘩嘩翻卷。

更糟的是，她起身時沒站穩，后背結結實實地撞上根路燈桿。

“唔……”額頭瞬間泛起麻意，蘇軟捂著后腦勺蹲下去，眼淚在眼眶里打了個轉。不是疼，是委屈。第一次離開家就這么狼狽，連片梧桐葉都撿不好。

她吸了吸鼻子去夠筆記本，指腹剛碰到封面，另一只手先一步把本子拾了起來。

那是只骨節分明的手，手背皮膚是冷調的白，食指第二節有道淺淡的月牙形繭痕。對方翻動紙頁的動作很輕，似乎怕弄皺邊角，最后停在某頁——那是她昨天在火車上畫的家鄉石橋，旁邊寫著“明天就要見到 A大啦，希望能遇到溫柔的人”。

蘇軟的臉“騰”地紅了。

“你的。”

聲音和那只手一樣，帶著點清冽的涼意，像冰鎮汽水開瓶時冒出的白氣。她抬頭時正好對上對方的目光，睫毛還沾著沒掉的水汽，視線有點模糊。

逆著光看不清五官，只覺得那人很高，白襯衫領口松著兩顆扣子，被風掀起的衣擺下露出一小節銀灰色的腰帶。他懷里抱著幾本厚書，書脊上印著她看不懂的英文單詞，邊角卻碼得整整齊齊。

“謝、謝謝學長！”蘇軟慌忙站起來，手指絞著書包帶，聲音細得像蚊子哼。她注意到對方胸前別著校徽，比她的新生款多了道金邊——是老生。

對方沒說話，只是把筆記本遞過來。封面被他擦過，剛才沾的灰塵不見了，連被風吹卷的頁角都被輕輕壓平。

蘇軟接過本子抱在懷里，像抱著塊燙手的山芋。她想說點什么緩和尷尬，比如“學長知道三號宿舍樓怎么走嗎”，可看著他轉身要走的背影，話又卡在喉嚨里。

行李箱突然發出“哐當”一聲巨響。

她這才發現剛才沒把箱子鎖扣扣緊，此刻最上層的拉鏈崩開，媽媽塞的那床藍底碎花棉被正慢吞吞地往外滑。蘇軟手忙腳亂地去拽，結果腳下一絆，整個人往前踉蹌著撲過去——

眼看就要撞上前面的人，她閉緊眼睛準備迎接第二波尷尬，卻只感覺到手腕被輕輕扶了一下。

力道很穩，帶著種不容拒絕的分寸感。等她站穩時，對方已經退開半步，保持著恰好的距離。

“箱子。”他朝她的行李箱抬了抬下巴，目光在那床快要掉出來的棉被上停了半秒，“扣好。”

“哦！好！”蘇軟臉更紅了，蹲下去跟拉鏈較勁。金屬鎖扣像是跟她作對，怎么都扣不上，急得她鼻尖冒汗。

頭頂傳來紙張翻動的聲音。她偷偷抬眼，看見那人正低頭看懷里的書，陽光在他側臉投下淺淡的陰影，下頜線干凈利落。他好像對周遭的一切都不太在意，連站在原地等她，都像是在完成一件無關緊要的任務。

“咔嗒。”鎖扣終于扣上了。

蘇軟長舒口氣站起來，剛想再說聲謝謝，卻發現對方已經走出好幾步。白襯衫的背影在滿地梧桐葉里很顯眼，走得不快，但沒回頭。

她望著那個背影直到拐過街角，才低頭翻開筆記本。在她畫的石橋旁邊，不知什么時候多了道極淺的折痕，像有人用指尖輕輕劃過。

“三號宿舍樓…我的天…到底在哪兒啊？”蘇軟對著空蕩蕩的路口嘆氣，把筆記本小心翼翼地塞進書包最里層。

風吹過樹梢，鑰匙串上的銅鈴叮鈴作響。她不知道的是，街角那頭，剛走進計算機系教學樓的陸星辭，在推開玻璃門的瞬間，指尖無意識地摩挲了一下剛才碰過筆記本封面的地方。

口袋里的手機震動起來，是周宇發來的消息：“星辭哥！迎新晚會的設備調試你快來救個場！新生報到處那邊亂成一鍋粥了，需要你的救助——”

他回了個“嗯”，腳步沒停，只是經過公告欄時，目光掃過那張印著“中文系新生報到處”的紅色海報，頓了半秒。

而此刻的蘇軟，正抱著她的行李箱，站在又一個岔路口前。這次她沒敢再亂走，只是盯著地上被風吹得打旋的梧桐葉，突然發現其中一片葉子的葉柄上，沾著半片透明的塑料包裝——像是某種薄荷糖的糖紙。

就像剛才那個學長身上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