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晚晴的死訊,是在林小雨被奪走通知書的第三天傍晚傳來的。
不是正式的通知,甚至不是一句完整的哀告。是李奶奶。她像個被狂風摧折的老樹,跌跌撞撞沖進林家院子,枯瘦的手死死扒住門框才沒倒下。夕陽殘血般的光潑在她溝壑縱橫的臉上,每一道皺紋里都盛滿了驚懼和一種巨大的、無法言說的悲愴。她渾濁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剛從屋里出來的林小雨,嘴唇劇烈地哆嗦著,喉嚨里發出“嗬嗬”的、破風箱般的抽氣聲,像是被什么東西扼住了咽喉。
“晚…晚晴…”李奶奶終于擠出兩個破碎的音節,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沒了!”最后一個字帶著哭腔的尾音猛地拔高,又驟然斷裂,像一根繃到極限的弦猛地崩斷。
林小雨腦子里“嗡”的一聲巨響,仿佛整個世界都被投入了真空。所有的聲音——院子里雞鴨的聒噪,遠處巷子里的車鈴聲,甚至自己粗重的喘息——都在瞬間消失了。只有李奶奶那聲嘶啞的“沒了”在顱內瘋狂回蕩、撞擊,撞得她天旋地轉。她感覺不到自己的手腳在哪里,身體僵硬得像一塊被冰封的石頭,只有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毫無規律地亂撞,每一次搏動都帶來尖銳的疼痛。
許晚晴沒了?
那個暴雨夜用暖光和柑橘香包裹她的人?那個撩開她濕發說“眼睛像碎玻璃”的人?那個在她手腕系上發帶說“松松的,反而有韌勁”的人?那個臂上有掐痕、眼神空洞、遞給她《海的女兒》說“活著的代價,太疼了”的人?那個…她灰暗生命里唯一的光源和庇護所?
她真的…像那只沒有腳的小人魚一樣,化成海上的泡沫了嗎?
林小雨想動,想尖叫,想沖到那個曾經給她短暫庇護的小院去看一眼,哪怕只看一眼!但她的雙腳像是被無形的釘子牢牢釘死在冰冷的地面上,沉重得抬不起一絲一毫。巨大的、冰冷的空洞感瞬間吞噬了她,比父親奪走通知書時更甚。通知書被奪,是通往希望的橋梁被斬斷;而許晚晴的死,是支撐她掙扎著不沉淪的那根支柱,轟然倒塌了。世界在她眼前褪去所有顏色,只剩下無邊無際、令人窒息的灰白。她甚至忘了呼吸,直到肺葉傳來撕裂般的痛楚,才猛地抽了一口氣,那氣息帶著血腥味,冰冷刺骨。她踉蹌了一下,扶住旁邊曬被子的竹竿,才勉強沒有癱倒。竹竿冰冷的觸感透過薄薄的衣袖滲進皮膚,凍得她一個激靈。
院子里,父親高大的身影不知何時出現在屋門口。夕陽的光線被他魁梧的身軀擋住,在林小雨腳前投下一片濃重、令人窒息的陰影。他臉上沒有任何驚愕或悲憫,只有一種近乎冷酷的平靜,甚至在那平靜之下,林小雨捕捉到了一絲難以言喻的、如釋重負般的輕松?他的目光掃過失魂落魄的李奶奶,最終落在扶著竹竿、臉色慘白如紙的林小雨身上,那眼神像在看一件物品,一件剛剛擺脫了麻煩來源的物品。
“死了?”父親的聲音不高,平平淡淡,像是在確認一件無關緊要的事情?!耙埠?。省得帶壞別人?!彼D了頓,嘴角似乎極其輕微地向下撇了一下,帶著一種刻骨的鄙夷和厭惡,“…瘋子墳,埋哪兒都是晦氣?!?
“瘋子墳”三個字,像三根燒紅的鋼針,狠狠扎進林小雨早已麻木的神經末梢。她猛地抬頭,死死盯住父親那張在陰影里顯得異常冷漠的臉。那里面沒有一絲溫度,沒有一絲作為人的基本情感。只有冰冷的評判和徹底的切割。許晚晴的命,她的苦難,她的死亡,在他口中,輕飄飄的,只剩下“晦氣”兩個字。一股從未有過的、混雜著絕望、悲憤和滔天恨意的火焰,在她冰冷的胸腔里猛地竄起,燒得她渾身發抖。她想撲上去撕咬,想質問,想咆哮!為什么?!為什么連死都要被這樣踐踏?!
可她的喉嚨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死死扼住,發不出任何聲音。只有牙齒在口腔里咯咯作響,幾乎要咬碎。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留下幾個月牙形的血印,卻感覺不到絲毫疼痛。所有的力氣,仿佛都在許晚晴死訊傳來的那一刻,被徹底抽干了。她像一具被掏空的木偶,只剩下空洞的眼眶里,無聲地滾下大顆大顆滾燙的淚珠,砸在腳下干燥的泥地上,瞬間洇開深色的圓點,又迅速被塵土吸干,不留一絲痕跡。這淚,為許晚晴,也為這徹底死去的、連最后一點微光都被掐滅的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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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晚晴的葬禮簡陋得令人心酸。在一個飄著細雨的陰冷早晨,林小雨遠遠地、偷偷地跟在送葬隊伍的最后面。她不敢靠近,只能隔著一段令人絕望的距離,看著那口薄薄的、漆色暗淡的棺材被幾個表情麻木的遠房親戚抬著,走向村外那片荒草叢生、連墓碑都歪歪斜斜的亂墳崗。雨絲冰冷,打濕了她的頭發和單薄的衣衫,她卻感覺不到冷??諝饫飶浡睗衲嗤梁透癄€植物的氣味,還有一種若有似無的、被雨水稀釋后更加苦澀的藥味——那是許晚晴最后日子里揮之不去的味道。
沒有哀樂,沒有像樣的祭奠,只有李奶奶壓抑的、斷斷續續的嗚咽聲,在凄風苦雨中顯得格外微弱和凄涼。林小雨看到李奶奶佝僂著背,幾次想撲到那棺材上去,又被旁邊的人麻木地拉開。她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揉搓,痛得無法呼吸。這就是許晚晴的歸宿嗎?一片無人問津的荒野,一個連名字都可能很快湮沒的土堆?那句“休想找瘋子墳”的惡毒詛咒,此刻以如此殘忍的方式應驗了。林小雨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嘗到濃重的鐵銹味。她看著那口棺材被緩緩放入挖好的淺坑,看著泥土一鍬一鍬地覆蓋上去,仿佛埋葬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段無人知曉的、被徹底碾碎的苦難。雨水混著泥土,漸漸將那抹暗淡的漆色完全吞沒。
就在泥土即將完全覆蓋棺木頂部的瞬間,林小雨的目光死死鎖住李奶奶枯瘦的手。李奶奶顫抖著,從懷里摸出一個東西,用盡全身力氣,趁人不備猛地扔進了那個正在被填埋的土坑里——那是一個小小的、玻璃質地的物件,在陰霾的天光下折射出一點微弱的光暈,一閃而逝,瞬間被濕冷的泥土掩埋。
林小雨的心臟猛地一縮!那是許晚晴的柑橘香水瓶!那個承載著“難過時聞,記住你有光”承諾的瓶子!它碎裂了嗎?還是完好地被埋在了主人的身邊?李奶奶是想讓那縷微弱的柑橘香,陪伴許晚晴長眠于這冰冷的、無人知曉的荒野?這個舉動,像一把鈍刀,狠狠剜開了林小雨心口那道從未愈合的傷疤。許晚晴的光,連同那最后的、帶著苦澀余香的念想,都被徹底埋進了這無邊的黑暗與濕冷之中。光,真的存在過嗎?還是從一開始,就是一場注定被黑暗吞噬的幻覺?冰冷的雨水順著額發流進眼睛,刺得生疼,和滾燙的淚水混在一起,模糊了視線,也模糊了那個即將被野草覆蓋的新墳輪廓。她最后看了一眼那片荒蕪的墳地,轉身,像一具被抽走了靈魂的軀殼,深一腳淺一腳地消失在迷蒙的雨幕里。每一步,都踩在心上,留下一個冰冷的、帶著泥濘的腳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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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林家院子里的氣氛壓抑到了極點??諝庹吵淼萌缤痰挠椭?,帶著一種山雨欲來的沉悶。父親坐在堂屋那張老舊的八仙桌旁,臉色陰沉得像能擰出水來。那張象征著林小雨全部希望和掙扎的煦城大學錄取通知書,此刻正被他粗糲的手指捏著,隨意地丟在油膩的桌面上,紅色的印章在昏暗的光線下刺眼得如同凝固的血跡。
母親縮在灶房門口,臉色慘白,身體控制不住地微微發抖,眼神驚恐地在丈夫和女兒身上來回逡巡,嘴唇無聲地翕動著,卻連一個字也不敢發出。她手里緊緊攥著一塊抹布,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仿佛那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
林小雨站在堂屋中央,脊背挺得筆直,像一根即將被折斷的蘆葦。她死死盯著桌上那張紅色的紙,眼睛干澀得發痛。三天來,許晚晴的死像一塊巨大的寒冰,凍結了她所有的情緒,連恐懼都變得麻木。此刻,看著那封決定命運的信,被父親如此輕蔑地對待,一種冰冷的絕望和一種近乎毀滅的孤注一擲在她心底瘋狂交織。她知道自己不能沉默,不能退縮。這是她唯一的機會,是許晚晴用生命也無法換來的、通向光明的可能。
“爸…”林小雨的聲音干澀沙啞,像是砂紙摩擦過喉嚨,帶著一種她自己都陌生的倔強,“…通知書,給我。”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凍土里艱難地刨出來,帶著冰碴。
父親眼皮都沒抬一下,只是用粗糙的指腹漫不經心地摩挲著通知書光滑的銅版紙封面,發出沙沙的輕響。那聲音在死寂的堂屋里異常清晰,像毒蛇爬過心尖。
“給你?”他終于開口,聲音低沉緩慢,卻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掌控感,像一只玩弄獵物的猛獸,“給你,然后呢?”他緩緩抬起頭,那雙深陷的眼窩里,目光銳利如鷹隼,牢牢釘在林小雨臉上,帶著一種赤裸裸的審視和毫不掩飾的嘲諷,“然后像那個許晚晴一樣,翅膀硬了,飛出去,再也不認這個家?再也不認我這個爹?”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被侵犯領地的暴怒,“做夢!”
“我只是去上學!”林小雨的聲音也猛地拔高,帶著破釜沉舟的尖銳。許晚晴的名字被父親這樣輕蔑地提起,像火星濺入了油鍋,瞬間點燃了她壓抑多日的悲憤,“考大學有什么錯?!許晚晴她…”她的話戛然而止,因為父親的眼神驟然變得無比陰鷙,像淬了毒的匕首。
“閉嘴!”父親猛地一拍桌子,發出“砰”的一聲巨響,震得桌上的茶碗都跳了起來。他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的雄獅,霍然站起,高大的身軀投下的陰影完全將林小雨籠罩。他指著林小雨的鼻子,唾沫星子幾乎噴到她臉上,聲音因為極致的憤怒而扭曲變形:“上學?你他媽就是心野了!想跑!我告訴你林小雨,老子辛辛苦苦供你吃供你穿,讓你念書,是讓你光宗耀祖,是讓你給我長臉!不是讓你考個破大學就覺得自己了不起,就想飛出去當鳳凰!”他的胸膛劇烈起伏,眼睛因為充血而變得通紅,里面翻涌著一種極其復雜、極其扭曲的情緒——有對女兒“背叛”的狂怒,有對失控的深深恐懼,還有一種連他自己都不愿承認的、因女兒的優秀成績而產生的病態滿足感被即將失去掌控的威脅所激化的狂暴。
“看看這分數!看看這排名!”他一把抓起桌上的通知書,用力抖動著,紅色的紙張在他手中嘩啦作響,像一面絕望的旗幟。“多風光啊!多給我長臉??!村里誰不知道我林老蔫的閨女是大學生?!”他的語氣里帶著一絲奇異的、扭曲的自豪,但那自豪轉瞬即逝,被更深的暴戾取代?!翱蛇@風光背后是什么?是你的心早就野了!是那個瘋子婆子給你灌的迷魂湯!你想飛?想去找她的‘光’?想脫離我的手掌心?告訴你,門兒都沒有!”
他臉上肌肉扭曲著,那表情混雜著極度的憤怒、一種病態的掌控欲得到滿足的快意,以及對即將失去這種掌控的歇斯底里的恐懼。女兒的高分是他炫耀的資本,是他作為父親“價值”的證明,是他能在這貧瘠土地上挺直腰桿的勛章。但這高分帶來的“逃離”可能性,又是對他絕對權威最致命的挑釁和威脅。這種矛盾在他心中劇烈撕扯、發酵,最終釀成了摧毀一切的毒液。
“光宗耀祖?行!我讓你‘光’!”父親的聲音陡然拔高到一種尖利的、近乎癲狂的程度,眼中最后一絲理智徹底崩斷,只剩下毀滅一切的瘋狂。他猛地將手中的通知書高高舉起,在母親凄厲的尖叫聲和林小雨絕望的注視下——
刺啦!
一聲刺耳無比的裂帛聲,狠狠撕裂了沉悶的空氣!
鮮紅的錄取通知書,那張承載著林小雨十二年寒窗血淚、承載著她唯一生路的紙,在父親那雙布滿老繭、青筋虬結的大手中,像一片脆弱的枯葉,被粗暴地、毫不猶豫地從中撕成了兩半!
那刺耳的聲音,像一把生銹的鋸子,狠狠鋸在林小雨的耳膜和心臟上。她的瞳孔驟然收縮到極致,全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間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成冰。她看著那兩片殘破的紅紙在父親手中無力地飄蕩,像兩只被折斷翅膀的、瀕死的蝴蝶。
但這僅僅是開始。
父親臉上浮現出一種近乎殘忍的快意,他雙手抓住那兩片殘紙,再次發力!
刺啦!刺啦!刺啦!
刺耳的撕裂聲如同喪鐘,一聲接一聲,密集而瘋狂地響起!鮮紅的紙張在他手中被撕成四片、八片、無數片…紙屑如同猩紅的雪片,紛紛揚揚,從他指縫間飄落,灑滿了油膩的桌面,也灑落在冰冷骯臟的地面上。每一片飄落的碎紙,都像一片剜下來的血肉,帶著林小雨最后的希望和生息。
“光宗耀祖?我讓你‘光’!”父親一邊瘋狂地撕扯著,一邊咆哮著,唾沫橫飛,臉上是混合著暴戾、瘋狂和一種扭曲滿足感的猙獰表情,“考上了不起?想飛?休想!你這輩子都休想飛出老子的手掌心!休想去找那個瘋婆子的墳!”“瘋子墳”三個字再次被他嘶吼出來,像毒蛇的信子舔過林小雨早已鮮血淋漓的傷口。
他撕碎了通知書,似乎覺得還不夠解恨。猛地彎腰,一把抓起地上散落的紙屑,像抓著一把骯臟的垃圾,踉蹌著沖到院子里。院角堆著一些引火的干草和木柴。他粗暴地將那捧紅白相間的紙屑狠狠摔在柴堆上,仿佛那不是錄取通知書,而是什么污穢不堪的東西。
“不是想‘光’嗎?老子給你‘光’!”他嘶吼著,聲音因為極致的瘋狂而變調。他從口袋里哆嗦著摸出一個廉價的塑料打火機,手指因為劇烈的情緒而顫抖,幾次才打著了火。
嗤——
一簇小小的、橘黃色的火苗跳躍著,湊近了那些干燥的柴草和混雜其中的紙屑。
轟!
火焰像是被注入了狂暴的靈魂,猛地竄起!貪婪的火舌瞬間舔舐上那些脆弱的紙片,鮮紅的字跡在烈焰中迅速扭曲、焦黑、化為灰燼。那抹象征著希望和未來的紅色,在熊熊火光中劇烈地燃燒、萎縮、最終消失殆盡,只剩下縷縷黑煙,帶著紙張焚燒特有的、令人作嘔的焦糊氣味,扭曲著升騰而起,融入陰沉的天幕?;鸸庥痴罩赣H那張扭曲變形的臉,像地獄里爬出來的惡鬼。他站在那里,胸膛劇烈起伏,看著那跳躍的火焰,眼神里有一種毀滅后的、病態的平靜和掌控一切的冷酷。他親手點燃的,不僅是通知書,更是女兒心中最后一點殘存的星火?;鸸馓S,照亮了他眼中那抹深不見底的、將一切希望都焚燒殆盡的黑暗。
林小雨呆呆地站在堂屋門口,看著院子里跳躍的火焰,看著那些在火中化為灰燼的、承載著她全部未來的紅色碎片。耳邊是火焰吞噬一切的噼啪聲,鼻端是紙張焚燒的焦糊味。她感覺不到憤怒,也感覺不到悲傷,只有一種徹骨的、凍徹靈魂的冰冷,從腳底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將她整個人都凍僵在原地。她看著父親在火光中如同魔神的背影,看著母親癱軟在灶房門口無聲流淚的絕望身影,看著那些在熱浪中扭曲飛舞的黑色灰燼…許晚晴死了,通知書沒了。她的“玻璃?!保墓猓幢M全力掙扎想要抵達的彼岸…在父親點燃的這把火里,徹底化為了灰燼。
世界在她眼前徹底失去了聲音和色彩,變成了一片死寂的灰白。絕望像冰冷的潮水,漫過頭頂,灌入七竅。她像一具被抽走了所有提線的木偶,緩緩地,一步一步,僵硬地走向堂屋中央那張沉重的、沾滿油污的老舊八仙桌。她的目光空洞,沒有焦點,仿佛穿透了桌子,穿透了墻壁,穿透了這令人窒息的一切,落在一個虛無的、只有黑暗存在的點上。
父親還在院子里,對著那堆漸漸熄滅的余燼喘著粗氣。母親依舊癱軟在門口,無聲地流淚。
沒有人注意到林小雨的動作。
她走到桌角旁,停了下來。那堅硬的、帶著毛刺的木桌角,在她空洞的視野里,仿佛變成了一根冰冷的、指向絕望深淵的指針。
沒有嘶喊,沒有猶豫,甚至沒有一絲多余的表情。
林小雨的身體,如同被繃緊到極限的弓弦驟然松開,又像是被無形巨力狠狠推了一把,帶著一種決絕的、義無反顧的、玉石俱焚般的慘烈,猛地向前一傾!
額頭,那曾經被卷子砸破、留下舊疤的地方,帶著全身的力量和積壓了十八年的所有屈辱、痛苦、絕望和毀滅一切的恨意,狠狠地、精準無比地撞向了那堅硬無比的桌角!
砰?。?!
一聲沉悶到令人心臟驟停的撞擊聲,在死寂的堂屋里轟然炸響!
那聲音不像骨肉撞擊木頭,更像是一塊沉重的石頭砸在了朽木上,沉悶、短促,卻帶著一種令人牙酸的恐怖質感。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
緊接著,一股溫熱的、粘稠的、帶著濃重鐵銹味的液體,順著林小雨光潔的額角,在舊疤的旁邊,洶涌地、決堤般噴涌而出!那紅色如此刺目,如此滾燙,瞬間染紅了她蒼白的臉頰,染紅了散落在額前的碎發,也染紅了那冰冷骯臟的桌面。
劇痛遲了一秒才如同海嘯般席卷而來,淹沒了她所有的感官。世界在她眼前瞬間被染成了血紅,然后迅速旋轉、模糊、陷入一片無邊無際的、粘稠的黑暗…
“啊——!!!”母親終于爆發出撕心裂肺的、不似人聲的尖叫,連滾爬爬地撲了過來。
院子里的父親猛地回頭,看到堂屋里的景象時,那張因暴怒而扭曲的臉,第一次出現了瞬間的、巨大的驚愕和一絲難以言喻的、被震懾住的空白。
血,在桌面上迅速蔓延開來,像一朵在絕望深淵里驟然綻放的、凄厲無比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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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無邊無際的、粘稠的黑暗。
林小雨感覺自己像是在冰冷的海底沉浮,意識模糊不清。沉重的眼皮如同被膠水粘住,每一次試圖掀開都帶來撕裂般的劇痛。額角那被撞擊的地方,像有一團火在灼燒,又像有一根冰冷的鐵錐在不停地鑿擊,每一次心跳都帶來一陣令人窒息的抽痛。血腥味濃重地縈繞在鼻端,揮之不去。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幾分鐘,也許是幾個小時。一陣細微的、壓抑的啜泣聲和急促的呼吸聲鉆入她混沌的意識。那聲音很近,帶著一種老年人特有的、沙啞的顫抖。
她艱難地、極其緩慢地掀開一點沉重的眼皮。視線模糊,被一層粘稠的血痂和淚水糊住?;椟S的燈光下,她勉強辨認出是李奶奶那張布滿淚痕、寫滿驚恐和心疼的臉。李奶奶枯瘦的手正拿著一塊濕冷的毛巾,極其小心、極其輕柔地擦拭著她額角傷口周圍凝固的血污和汗水。每一次觸碰,都帶來鉆心的刺痛,讓林小雨控制不住地倒吸冷氣。
“小雨…小雨啊…我的傻孩子…”李奶奶的聲音破碎不堪,老淚縱橫,渾濁的淚水滴落在林小雨滾燙的皮膚上,帶來一絲微弱的涼意。“你怎么…怎么這么傻啊…”她哽咽著,聲音里充滿了巨大的悲痛和無助。
林小雨的嘴唇動了動,想說什么,喉嚨卻干澀得像被砂紙磨過,發不出任何聲音。只有眼淚,不受控制地、無聲地從眼角滑落,混著額角的血水,流進鬢發里。
就在這時,堂屋里傳來父親刻意壓低的、煩躁的咆哮聲,似乎在和誰打電話,聲音里充滿了不耐煩和一種被麻煩纏身的戾氣:“…沒死!流點血死不了!…嚎什么喪!…知道了!明天一早拉衛生所看看!…行了行了!煩死了!”
那聲音像冰冷的針,刺穿了李奶奶試圖營造的微弱暖意。李奶奶的身體猛地一僵,擦拭的動作停頓了一下。她布滿血絲的眼睛里瞬間涌上巨大的憤怒和一種深切的恐懼。她回頭飛快地看了一眼堂屋緊閉的門,又轉回頭看著林小雨蒼白如紙、毫無生氣的臉,還有額角那猙獰的、依舊在緩慢滲血的傷口。
李奶奶的嘴唇劇烈地哆嗦著,像是下定了某種巨大的決心。她枯瘦的手顫抖著,極其迅速地伸進自己打滿補丁的、洗得發白的舊棉襖內襟里,摸索著。她的動作帶著一種不顧一切的急切和慌亂,眼神警惕地不斷掃向門口。
終于,她掏出了一個小小的、同樣洗得發白、甚至邊緣有些磨損起毛的舊手帕包。那手帕被她用一根細細的麻繩緊緊捆著,打了一個死結。李奶奶的手抖得厲害,幾次才勉強解開那個死結。手帕一層層被剝開,露出里面卷得緊緊的一小疊紙幣。面額都很小,有十塊的,有五塊的,甚至還有幾張一塊的毛票。它們被壓得整整齊齊,卻依舊透露出主人長年累月積攢的艱辛。
李奶奶看也沒看,一把抓起那卷帶著她體溫、浸著她汗水的、皺巴巴的血汗錢,用盡全身力氣,死死地、不容拒絕地塞進了林小雨那只沒有受傷的手心里!她的手冰涼,卻帶著一種滾燙的力量。
“拿著!”李奶奶的聲音壓得極低,像從喉嚨深處擠出來的氣流,帶著一種瀕死般的決絕和巨大的恐懼,每一個字都重逾千斤,狠狠砸在林小雨的心上?!翱炷弥?!藏好!這是…這是晚晴留給你的…活命錢!”
晚晴…留給她的…活命錢?
林小雨混沌的腦子像是被一道閃電劈開!她猛地睜大了被血糊住的眼睛,難以置信地看著李奶奶,又看向自己手心里那卷帶著老人體溫和汗味的、皺巴巴的紙幣。許晚晴…在最后的日子里,在自身難保的絕境里,竟然還…還想著她?還給她留下了…活命錢?
一股巨大的、無法言喻的悲慟和一種尖銳的、足以刺穿靈魂的溫暖,像洶涌的潮水,瞬間沖垮了林小雨用絕望和麻木筑起的堤壩。眼淚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涌而出,混合著額角的血水,滾燙地流淌下來。她死死攥緊了那卷錢,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指甲幾乎要嵌進掌心。那卷錢硌得她生疼,卻像一塊滾燙的烙鐵,在她冰冷絕望的心口烙下了一個印記——一個關于許晚晴最后守護的印記。
李奶奶看著她攥緊錢的手,布滿淚痕的臉上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極其短暫的笑容,那笑容里飽含著無盡的悲傷和一種托付般的沉重。她最后深深地、用力地看了一眼林小雨,那眼神復雜得如同深淵,包含了千言萬語,最終只化作一個無聲的、催促她“活下去”的執念。然后,她猛地起身,像來時一樣悄無聲息,迅速消失在通往屋后的小門陰影里,仿佛從未出現過。只有手心里那卷帶著體溫和汗味的錢,還有額角鉆心的疼痛,證明著剛才那短暫一幕的真實。
屋子里重新陷入死寂。只有堂屋那邊傳來父親粗重的呼吸聲和不耐煩的踱步聲。那聲音像無形的繩索,一圈圈纏繞上來,勒緊了林小雨的脖子。
活命錢…
活命錢…
活命錢…
這三個字在李奶奶走后,如同魔咒般在她混亂的腦海中瘋狂盤旋、撞擊!每一個字都帶著許晚晴最后的氣息,帶著李奶奶不顧一切的托付,帶著一種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生的重量!
活命?如何活命?像母親一樣,在父親的陰影下茍延殘喘,活成一只驚弓之鳥?像許晚晴一樣,在絕望中凋零,最終葬身荒野,連墳塋都被人唾棄為“瘋子墳”?
不!
一個聲音在她心底最深處,如同火山噴發前的巖漿,劇烈地翻騰、咆哮起來!那聲音被許晚晴的死訊點燃,被撕碎的通知書催化,被額角的劇痛和這卷“活命錢”徹底引爆!
絕不!
她不要像母親!不要像許晚晴!她不要在這令人窒息的囚籠里腐爛!她不要她的骨頭被這無邊的黑暗徹底碾碎!
一股從未有過的、夾雜著毀滅與新生、絕望與瘋狂的力量,如同沉睡的火山在她冰冷的身體里轟然爆發!那力量如此狂暴,瞬間沖垮了所有的疼痛、所有的麻木、所有的恐懼!
她的目光猛地投向房間唯一的那扇小窗!
窗外,夜色濃稠如墨,像一塊巨大的、沉重的幕布。但林小雨的眼睛,在劇痛、淚水和血污的模糊中,卻死死地、如同鎖定獵物般,鎖定了那扇窗戶!那扇由幾塊骯臟、布滿灰塵的舊玻璃拼成的窗戶!玻璃外面,是濃得化不開的夜,是未知的危險,但也可能是…唯一的生路!
許晚晴的聲音仿佛在她耳邊響起,帶著雨夜的濕氣和柑橘的微香:“記住你有光…”
光?光在哪里?
就在那扇窗戶之外!
就在這片黑暗的盡頭!
她必須出去!必須撞碎這囚籠!哪怕外面是刀山火海,是萬丈深淵!她必須!現在!立刻!
“呃…啊——?。。 ?
一聲壓抑到極致、如同瀕死野獸般的嘶吼猛地從林小雨喉嚨深處爆發出來!那不是痛苦的呻吟,那是掙脫一切束縛、玉石俱焚的號角!她用盡全身殘存的所有力氣,不顧額角傷口因用力而再次崩裂涌出的鮮血,猛地從冰冷的地上掙扎著爬起!
她的身體像一張拉滿到極致的弓,帶著一種一往無前、毀滅一切的慘烈氣勢,如同離弦的、燃燒著最后生命的箭矢,朝著那扇緊閉的、象征著囚禁與絕望的窗戶,狠狠地、用盡全身的力氣撞了過去!
目標,不是窗框!是那幾塊看似堅固、實則脆弱的——玻璃!
砰?。。?!
一聲遠比撞向桌角更加刺耳、更加尖銳、更加令人心膽俱裂的巨響,猛然撕裂了死寂的夜空!
無數尖銳的、閃爍著寒光的玻璃碎片,如同炸開的冰晶,在昏黃的燈光下迸濺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