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香浮動

燭花爆了個響，袁知衍擱下狼毫筆，揉了揉酸脹的眼睛。案頭攤著的宣紙上密密麻麻寫滿了奇怪的符號，那是他將現代五線譜與古琴減字譜融合的新記譜法。窗外打更的梆子已敲過三響，墨池里的墨水結了層薄冰，硯臺邊緣凝著細小的冰晶。

“少爺，該歇了。“小廝在門外輕聲提醒，聲音里帶著困意。

袁知衍呵了口白氣在掌心，指尖凍得發紅。自詩會歸來后，他三日未出書房，將改編的《廣陵散》反復推敲，不僅標注了精確的節奏符號，還在譜側用小楷寫下每段的情感要義。最費心思的是結尾處——他悄悄將貝多芬《月光奏鳴曲》的一個樂句化入泛音段落，如同在古卷上落下枚現代印章。

“再等等。“他添了勺熱水化開凍墨，取出一張灑金箋開始謄寫最終版。最后一筆落下時，晨光已爬上窗欞，將他的影子拉得細長。

剛盥洗完，就聽見小廝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少爺！盛府來人啦！“袁知衍手中的葛巾掉進銅盆，濺起一片水花。

來的是個穿杏色比甲的丫鬟，正是詩會上見過的露種。小丫頭眼睛亮晶晶的，懷里緊緊抱著個青布包袱，手指絞著包袱皮邊緣，顯得局促不安。

“奴婢奉我家小姐之命，來取...取...“她突然卡殼，慌得耳根通紅，像是背熟的詞兒突然飛走了。

袁知衍接過包袱，觸手柔軟。掀開青布，里面是個雙層錦盒。掀開蓋子，幽蘭香氣撲面而來——上層鋪著曬干的蘭花瓣，下層整整齊齊疊著方素絹帕子，角落繡著與香囊如出一轍的“蘭“字，針腳細密得幾乎看不出是手工。

“曲譜在此。“他將紫檀匣子遞給露種，匣中除了琴譜，還添了本手抄的《樂理新編》，“煩請轉告四姑娘，若有不明之處...“話到嘴邊轉了個彎，“可托人帶話。“

露種福了福身，突然壓低聲音：“小姐說，后日賞花宴，西園竹亭...“話未說完就抱著匣子跑走了，活像只受驚的兔子，連賞錢都忘了接。

展開絹帕，袁知衍發現夾著片薄如蟬翼的紙箋，上面用蠅頭小楷抄著半闕《臨江仙》：“獨坐小園誰與伴，冷月無聲暗度...“墨跡新鮮，筆鋒處還帶著些許顫抖，顯然是新作。他對著陽光細看，發現背面還有極淡的墨跡，是幾句關于“變徵之聲“的樂理探討。

盛府后花園里，姚黃魏紫開得正艷。袁知衍持帖入府時，正聽見一陣銀鈴般的笑聲——盛家五姑娘如蘭被眾星捧月般圍在中間，鬢邊簪著朵碗口大的趙粉牡丹，襯得小臉嬌艷欲滴。

“袁公子安好。“如蘭眼尖，提著裙擺小跑過來，腰間禁步叮咚作響，“聽聞公子琴藝超群，不知可否指點...“

“五妹妹。“清冷的聲音從回廊下傳來。盛墨蘭不知何時立在那兒，手中握著卷書，指節泛白，“母親尋你。“

如蘭撇撇嘴，不情不愿地走了。袁知衍正要上前，卻見盛墨蘭轉身往花園深處去，只在經過他時袖角微揚，輕輕說了聲：“未時三刻。“聲音輕得像片羽毛拂過耳畔。

賞花宴行至一半，袁知衍借故離席。穿過幾道月洞門，人聲漸遠。西園竹亭隱在翠幕之后，四周栽著湘妃竹，風過時沙沙作響，將一切人語隔絕在外。石案上竟已備好一張蕉葉式古琴，琴尾雕著朵半開的蘭花，在陽光下泛著溫潤的光澤。

“公子遲了半刻。“盛墨蘭從竹影中走出。今日她穿著淡青上襦配月白紗裙，發間只簪了支白玉蘭花釵，比詩會時更顯素凈。陽光透過竹葉在她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襯得肌膚如玉。

袁知衍作揖致歉，目光卻被石案吸引——他送的曲譜攤開在旁，頁邊密密麻麻添了許多批注，字跡清秀如簪花。有幾處還畫了小小的問號，旁邊批著“不解其妙“四字。

“四姑娘對'變徵之聲'的見解獨到。“他指著一段批語，指尖在紙面上輕輕摩挲，“不過這里若用'拂'而非'撥'，更能現出金戈之音。“

盛墨蘭眼睛一亮，當即坐下試彈。她手指修長，按弦時骨節微微凸起，像玉雕的竹節。錯落的音符從指尖流淌而出，起初有些生澀，漸漸便如行云流水。袁知衍不由自主地靠近，伸手示范了一個“拂“的指法，衣袖擦過她的手腕，兩人同時一顫。

“是這樣...“他聲音突然啞了。盛墨蘭耳尖泛紅，卻沒躲開。竹影婆娑，琴音裊裊，兩人討論樂理不覺日影西斜，直到露種慌慌張張跑來，發髻都跑散了半邊：“小姐！林姨娘往這邊來了！“

盛墨蘭臉色驟變，迅速收起琴譜塞入袖中。袁知衍剛退開三步，就見一個月白襦裙的婦人帶著丫鬟轉過假山。那婦人生得極美，眉目間與盛墨蘭有七分相似，只是眼神銳利如刀。

“墨兒，你在這兒做什么？“林噙霜目光在兩人之間來回掃視，“這位是...“

“忠勤伯府袁公子。“盛墨蘭聲音平靜，步搖紋絲不動，“女兒偶遇袁公子，請教了幾個音律問題。“

林噙霜嘴角含笑，眼底卻結著冰：“原來如此。宴席上正行飛花令，老太太問起你呢。“她特意在“老太太“三字上咬了重音。

回到宴席時，飛花令正行到熱鬧處。盛紘見袁知衍歸來，捻須笑道：“袁公子來得巧，該你接令了。“

袁知衍抬眼一看，恰見盛墨蘭放下酒盞，吟道：“蘭生幽谷無人識，客種東軒遺我香。“

這是蘇軾《蘭》的前兩句，在此世尚未問世。袁知衍心頭一動，接道：“知有清芬能解穢，更憐細葉巧凌霜。“

滿座嘩然。盛紘擊節贊嘆：“好詩！不知全篇如何？“

“偶然得句，不成篇章。“袁知衍余光瞥見盛墨蘭唇角微揚，眼中閃著細碎的光，像陽光下的冰面突然裂開一道縫隙。

宴席散后，袁知衍故意落在最后。果然，露種悄悄塞給他一個錦囊：“我家小姐說，多謝公子今日解圍。“錦囊里是首完整的《臨江仙》，墨跡新鮮，最末一句“若得知音顧，何妨深谷幽“旁還畫了朵小小的蘭花。

回府路上，袁知衍摩挲著紙箋上的蘭花紋樣，忽然想起盛墨蘭彈琴時微蹙的眉尖。那首未完成的《新譜注疏》，看來得加緊寫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