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知衍在劇烈的頭痛中醒來，入眼是陌生的雕花床頂。他猛地坐起，錦被滑落，露出身上雪白的中衣。檀木床架上精雕細(xì)琢的纏枝蓮紋在晨光中泛著暗光，四角懸著的鎏金香球輕輕搖晃，散發(fā)出沉水香的氣息。

這不是他的公寓。

“少爺醒了？“

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廝端著銅盆推門而入，盆沿搭著的葛巾冒著熱氣。袁知衍下意識去摸枕邊的手機，卻只觸到冰涼的瓷枕。

“這是......“他嗓音沙啞得厲害。

“少爺莫不是昨夜讀書又到三更？“小廝擰了熱帕子遞來，“今日瘦西湖詩會，您不是說要去會會揚州才子們么？“

袁知衍接過帕子覆在臉上，蒸騰的熱氣中記憶逐漸清晰——他本是現(xiàn)代音樂制作人，昨夜在錄音室調(diào)試《廣陵散》新編曲時突然頭暈?zāi)垦＃俦犙劬偷搅诉@里。

銅鏡中映出一張陌生而俊秀的臉龐。約莫十八九歲年紀(jì)，眉如墨畫，目似點漆，左眼尾一粒朱砂小痣平添幾分風(fēng)流意味。

“今日穿這件可好？“小廝從黃花梨衣柜取出一件天青色直裰，“前兒老夫人賞的云紋錦，正襯少爺氣度。“

袁知衍展開衣袖，發(fā)現(xiàn)內(nèi)側(cè)用銀線繡著“忠勤伯府“四字。梳頭時，他狀若無意地試探：“我那些琴譜......“

“都收在紫檀匣里。“小廝指向窗邊的矮柜，“少爺上月從外祖家?guī)Щ氐娜龔埱僖拆B(yǎng)護好了，今日要帶蕉葉式那張去詩會么？“

袁知衍心頭一跳。他大學(xué)時雖輔修過古琴，但水平僅限于《秋風(fēng)詞》這類入門曲目。正猶豫間，目光掃到妝臺抽屜里露出一角的信箋，火漆印上赫然是“忠勤伯府“四字。

“我究竟是......“

“少爺又說笑。“小廝為他系上羊脂玉帶鉤，“您雖是伯爺在外所生，但去年老夫人既派人接您回府認(rèn)祖歸宗，就是正經(jīng)的袁家公子。只是......“小廝欲言又止，“二夫人那邊......“

袁知衍了然。看來自己這個“庶子“身份在府中處境微妙。

早膳后，袁知衍乘著青幔小轎前往瘦西湖。四月的揚州煙柳畫橋，風(fēng)簾翠幕，與他記憶中的現(xiàn)代都市截然不同。轎簾外飄來陣陣花香，混著清晨濕潤的空氣，讓他恍如置身古畫。

浣花別苑前已是車馬盈門。持著描金請?zhí)雰?nèi)時，袁知衍刻意放慢腳步，暗中觀察這個陌生世界的禮儀規(guī)范。

水榭中傳來陣陣琴聲，幾位華服公子正在品評。他的目光卻被西側(cè)涼亭里一抹淡紫身影攫住——那是個約莫十六七歲的少女，獨自坐在角落調(diào)試琴弦。藕荷色上襦配月白紗裙，發(fā)間只簪一支銀鎏金蘭花步搖，在滿園姹紫嫣紅中素凈得格格不入。

“那是盛通判家的四姑娘。“一位藍(lán)衣公子順著他的目光低聲道，“琴藝倒是好的，只是......“話未說完便諱莫如深地?fù)u搖頭，“生母林姨娘當(dāng)年......罷了，不說這些。“

詩會開始后，主持人刻意跳過那位紫衣少女。幾位閨秀交換著眼色竊笑，卻見她神色自若地?fù)軇忧傧遥欢巍稄V陵散》的泛音段落清越如玉石相擊。

袁知衍不由自主地起身走向涼亭。

“在下袁知衍，不知可否借琴一用？“

少女抬眸的剎那，他看清了那雙眼睛——如寒潭映月，清澈見底又深不可測。步搖紋絲不動地行了禮：“盛墨蘭。袁公子請便。“

指尖觸弦的瞬間，袁知衍奇異地感到一陣熟悉。他彈奏的仍是《廣陵散》，卻巧妙融入了現(xiàn)代和聲理念。古琴特有的泛音在指尖流淌，時而如清泉淙淙，時而似萬壑松濤，將這首古曲演繹得既有古韻又添新意。

最后一個音符余韻未絕，滿座已鴉雀無聲。片刻后，爆發(fā)出陣陣贊嘆。盛墨蘭眼中閃過一絲驚艷，很快又恢復(fù)平靜，但袁知衍還是捕捉到了她微微發(fā)亮的眸光。

“袁公子此曲，似是《廣陵散》，卻又別具一格。“她的聲音清冷如玉磬，“不知是何版本？“

“是在下偶得靈感，稍作改動。“袁知衍微笑，“若四姑娘不棄，改日可將曲譜奉上。“

盛墨蘭略一猶豫，唇角揚起極淺的弧度：“那便多謝袁公子了。“

詩會散后，袁知衍故意落在最后。果然，一個穿著杏色比甲的小丫鬟追了上來：“袁公子留步！奴婢露種，是盛四姑娘的貼身丫鬟。“她從袖中取出一個精致香囊，“我家小姐說，禮尚往來。“

香囊以素錦為面，繡著幾莖幽蘭，針腳細(xì)密得幾乎看不出是手工。袁知衍接過細(xì)看，發(fā)現(xiàn)角落還繡著一個小小的“蘭“字。輕輕一嗅，里面裝著曬干的蘭花瓣，香氣清幽不膩。

“告訴你家小姐，三日內(nèi)我必遣人送上曲譜。“袁知衍將香囊鄭重收入袖中。

回府的馬車上，他摩挲著香囊上的繡紋，想起盛墨蘭彈琴時微蹙的眉尖和那雙骨節(jié)分明的手。在這個陌生的時空，一段始于琴音的故事，就此拉開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