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的晨霧還沒散盡，青石板路上洇著濕漉漉的涼意。

蘇晚卿把祖父留下的《考工記》拓本緊緊抱在懷里，藍布包袱皮被露水浸得發沉。

她走三步便要停下喘息，繡著纏枝蓮紋的袖口蹭過嘴角，留下淡淡的藥味。

古籍修復工坊的木門在身后吱呀作響，老師傅的話還縈繞在耳畔：“那蟲蛀的紙頁嬌氣，非得硯心閣的百年松煙墨才能補，尋常墨錠一觸就會化渣。”

她抬頭望向前方蜿蜒的巷弄，黛瓦上的青苔沾著細碎的水珠，風一吹便簌簌落下，像誰在耳邊輕咳。城西這一帶的房子都帶著褪色的飛檐，硯心閣的幌子在霧中若隱若現，木牌上的“硯”字被歲月磨得只剩輪廓，倒像是個“心”字懸在半空。

蘇晚卿攥緊包袱帶的手指泛白，指節處還留著常年握修復工具的薄繭，這雙手連提半桶水都發顫，此刻卻要護著比性命還重的拓本。

銅鈴在門楣上晃出清越的聲響時，蘇晚卿正撞見一道深灰長衫的背影。

男人站在博古架前，指尖懸在一方冰裂紋硯臺上方，距離石面不過半寸。她看見他拇指的指甲修剪得極整齊，泛著健康的淡粉色，與他蒼白的膚色形成奇異的反差。

更讓她心頭一緊的是，那指尖掠過之處，一縷淡青色的煙靄正順著硯臺的紋路緩緩消散，像被晨露打濕的炊煙。

“咳咳……”喉間的癢意來得猝不及防，蘇晚卿慌忙用帕子捂住嘴，指縫間漏出的氣音驚得貨架上的青瓷瓶輕輕搖晃。

她彎著腰劇烈喘息，視線在水霧中漸漸模糊，布包里的青銅羅盤突然震動起來，像是有只活物在里面撲騰，燙得她差點脫手。左眼角的淚痣泛起針扎似的疼，那是祖父說的“靈竅開”的征兆，每次這樣，周圍總會有些不一樣的東西。

果然，博古架第三層的空檔里，站著個穿粗布短打的小男孩。他梳著歪歪扭扭的發髻，褲腳還沾著泥點，雙手背在身后，正怯生生地拽著男人的長衫下擺。

那虛影半透明的手指穿過布料，卻還是執拗地不肯松開，喉間發出小貓似的嗚咽。蘇晚卿盯著他露在草鞋外的腳趾，那里有塊月牙形的疤痕——和她小時候夢見的那個總在巷口徘徊的孩子一模一樣。

沈硯之轉身的動作帶著舊時代的滯澀，像是從泛黃的老照片里走出來的人。黑色皮手套摩擦著袖口的盤扣，發出細沙刮過紙頁的聲響，那聲音剛落，男孩虛影便猛地縮回手，整個人貼在博古架的陰影里，只剩雙烏溜溜的眼睛露在外面。

蘇晚卿這才看清男人的臉，眉骨很高，鼻梁挺直，嘴唇的線條卻過分冷淡，像是用刻刀削出來的。他的目光掃過她沾著淚痕的帕子，在她泛白的唇瓣上停頓了半瞬，又迅速移向窗外的晨霧，聲音冷得像結了層薄冰：“姑娘要買什么？”

“我……找松煙墨。”蘇晚卿的聲音細若蚊蚋，要不是銅鈴恰好停了響動，恐怕會被風卷走。她抬起頭的剎那，兩人腰間同時閃過微光。

他墨色玉佩上的“守”字仿佛活了過來，筆畫間流轉著暗金色的光；她白玉佩的“渡”字則浮起一層暖白，像浸在溫水中。兩道光絲在空中輕輕一碰，化作細碎的星點落在青磚地上。

男孩虛影突然尖叫著沖向蘇晚卿，半透明的身子在穿過貨架時撞翻了個銅墨盒。墨汁潑在地上的瞬間，他已經撲到她面前，小臟手抓向她懷里的拓本。

可就在指尖觸及藍布包袱的剎那，虛影突然發出凄厲的哭喊，整個身子像被投入烈火的薄紙，迅速蜷成一團金色的星點。蘇晚卿只覺得胸口被什么東西狠狠撞了下，喉頭涌上鐵銹般的腥甜，她想忍住，卻還是“哇”地嘔出一口血來。

血珠落在泛黃的拓本上，竟順著蟲蛀的孔洞暈染開來，在“輪人”篇的空白處凝成半枚殘缺的鎮魂符。那朱砂般的紋路還在微微跳動，像誰在紙上畫了個跳動的心臟。

蘇晚卿眼前一黑，下意識地抓住離自己最近的東西——男人垂在身側的衣袖。粗糲的布料下傳來溫熱的觸感，那溫度透過薄薄的衣料滲進來，讓她凍得發僵的指尖微微一顫。

沈硯之的瞳孔驟然收縮，皮手套下的手指猛地攥緊。

他活了近百年，見過能招魂的、能驅鬼的、能與亡魂共生的，卻從未見過有人能讓亡魂在觸碰時化作滋養靈體的光點。

那星點落入蘇晚卿頸間的瞬間，她蒼白的耳垂竟泛起了淡淡的粉色。這變故讓他渾身一震，像被燙到似的猛地抽回手，可看著她緩緩倒下的身影，終究還是俯身將人打橫抱起。

女人的身子輕得像一片羽毛，沈硯之的手臂卻在微微發顫。

隔著兩層衣料，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胸腔微弱的起伏，像風中殘燭隨時會熄滅。皮手套的羊毛蹭過她散落的發絲，帶來一股混合著藥香與墨香的氣息，這味道讓他塵封的記憶突然松動——二十年前那個雪夜，蘇鶴年也是這樣抱著一卷古籍闖進硯心閣，鬢角的白霜沾著同樣的藥味。

后院的藤椅還帶著晨露的濕氣，沈硯之墊了塊羊毛氈才把人放下。

他蹲在旁邊觀察那半枚鎮魂符，指尖懸在紙頁上方，遲遲不敢落下。拓本的邊緣寫著極小的“鶴年”二字，是蘇老先生慣用的蠅頭小楷，墨跡已經發灰，卻依舊能看出筆鋒的沉穩。

銅鈴又在門口響起來，這次卻帶著急促的節奏，像有人在外面徘徊不去。

蘇晚卿醒來時，首先聞到的是艾草的清香。

銀簪的尖端挑著一小束艾絨，正懸在她鼻尖三寸處，淡綠色的煙霧打著旋兒鉆進鼻孔，驅散了腦中的昏沉。她轉動眼珠，看見沈硯之正坐在對面的石凳上，皮手套放在膝蓋上，露出的左手腕上纏著黑色布條，隱約能看見青紫色的血管。“你祖父是蘇鶴年？”他的目光落在她腰間露出的羅盤鏈上，那黃銅底座的陰刻花紋在晨光中格外清晰，“二十年前，他曾托我尋過一枚能定魂的墨玉。”

青銅羅盤不知何時從布包里滑了出來，指針正死死指著沈硯之的方向，銅針顫動的頻率越來越快，發出細微的嗡鳴。

蘇晚卿順著指針望去，看見他黑色布條下露出的墨玉一角，與自己懷里的白玉佩像是從同一整塊玉石上剖下來的。街對面突然傳來孩童的哭聲，那聲音穿透晨霧，帶著水汽的濕冷，讓她左眼角的淚痣又開始發燙。

“那是光緒年間死于疫病的報童。”沈硯之順著她的目光望向巷口的老槐樹，樹影在霧中扭曲成鬼怪的形狀，“手里攥著沒送完的半張《申報》，困在這兒整整八十四年了。”他站起身時，石凳發出刺耳的刮擦聲，“你這體質，要么被亡魂吸干生氣，半年內油盡燈枯；要么跟著我引渡他們，用愿力養靈體。”

蘇晚卿低頭看著拓本上那半枚鎮魂符，血紅色的紋路已經與紙頁融為一體。

她想起祖父臨終前攥著她的手說的話：“晚卿，若有天羅盤指向帶‘守’字玉佩的人，別怕，跟著他走。”喉間的腥甜又涌了上來，但這次她忍住了，只是輕輕咳嗽兩聲，聲音雖弱卻異常清晰：“我跟你去。”

沈硯之的腳步頓了頓，晨光恰好穿透云層落在他肩頭，將深灰長衫染成溫暖的琥珀色。

他沒回頭，只是從袖中摸出個青瓷小瓶扔過來：“含著。”蘇晚卿接住時，瓶身還帶著他掌心的溫度，倒出的蜜餞在舌尖化開，是極淡的甘草味，恰好壓下了喉頭的腥甜。

銅鈴再次響起時，帶著輕快的節奏，像是在為這段即將開始的旅程伴奏。

蘇晚卿扶著藤椅站起身，這次竟沒覺得頭暈，她望著沈硯之走向巷口的背影，突然發現他長衫的下擺沾著片干枯的艾葉，那是二十年前蘇鶴年送他的那束艾草留下的痕跡。青銅羅盤在掌心輕輕震動，像一顆終于找到歸宿的心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