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我去了景山公園。

記得那天，我和妻手拉著手，挺著高高的胸脯，快樂地笑著，一步步，沿著臺階，走過周賞亭，走過觀妙亭，爬向最高的萬春亭。

萬春亭下面的山崖邊，有一個方形的平臺，四周是藍(lán)色的，半人高的鐵欄桿。山崖邊，有一棵高大的，110年樹齡的松樹。它高高地矗立在藍(lán)色的，黃色的，白色的，奇形怪狀的巖石邊，粗粗的樹身上，爬滿了一道道豎紋。這豎紋，像一道道彎彎曲曲的深溝，又像一個滄桑的老人的臉。山風(fēng)吹過來，樹枝輕輕地擺起來，就像一個挺拔蒼勁的，站在這兒的老人，輕輕甩動著，不退色的頭發(fā)，微笑著，向每一個來到這兒的游人招手。大樹遮住了清涼的平臺。平臺上，有游人休息的長凳。

現(xiàn)在，我在上次和妻一起坐過的，靠近松樹的凳子上坐下來。

我想起，我和妻坐在這里，喝著礦泉水，吃著面包。我的面包吃完了，妻把她的，掰下一塊，塞進我的嘴里。

我吃飯快，喝水也快。面包吃完了，一瓶水，也喝完了。

妻把她剩的半瓶水，放到我們中間，說：喝這個吧，反正咱倆，誰也不嫌誰臟。

那半瓶水，她一口，我一口，竟然喝得那么甜。我們一邊喝著，一邊瞎白話。

妻望著藍(lán)天，望著白云，望著四周的奇樹和花草，說：坐在這兒，好舒服。

我說：那就多坐會兒。

妻說：美好的生活，來了。她說著，還哼唱起《美好生活》的歌：

我們的生活美好的生活

像海水一樣蔚藍(lán)的春風(fēng)

蓬勃在南疆北國

我們的生活美好的生活

像海水一樣蔚藍(lán)的春風(fēng)

蓬勃在南疆北國

每一個生命

都可以自由地呼吸

每一顆心兒

都跳動時代的脈搏

老人活得尊嚴(yán)孩子都在上學(xué)

每一個人都是國家的主人

享受著生活美好的生活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享受著生活美好的生活

我們的生活美好的生活

像百靈一樣婉轉(zhuǎn)的陽光

蕩漾在都市村落

每一座城市

都奏起繁榮的交響

每一片田野

都盛開小康的花朵

遠(yuǎn)去了貧窮不再了邪惡

我們都是一個媽媽的兒女

享受著生活美好的生活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享受著生活美好的生活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享受著生活美好的生活

美好的生活

我說：咱們伸開雙臂，擁抱這美好的生活吧。

妻說：別光作詩，你得會生活。

我說：是，我不會生活，以后學(xué)。

這普通的話，普通的歌，現(xiàn)在想起來，竟然淚水連連。我摸著妻坐過的凳子，掩面而泣，稀稀的鼻涕甩了一地，我不好意思地拿出兜里的手紙，彎下身子，擦了擦弄臟的地，再把手紙放到身邊的垃圾桶里。

然后，我登上最高的萬春亭。在萬春亭的東邊，矗立著一塊大石頭，上邊刻有“京華攬勝第一處”，在萬春亭的南面和北面，有“北京城中心點”字樣。站在這里拍照的人，就像那天我和妻站在這里一樣多。

記得那天，妻站在萬春亭南面的平臺上，那張笑容可掬的臉，向著我，又出神地向南張望著，她拉了我一把，說：快看，故宮，故宮就在咱的腳下。妻說著，身子貼著這個圍墻，向著故宮的方向，拍起照來。她像個小燕子一樣，跑過來，跑過去。風(fēng)吹過來，我看到，她的頭發(fā)飄起來，衣服也飄起來。她說：你過來，站在這兒，站在故宮的方向，我給你拍個照。她說：你看著我，笑，哎呀，別咧嘴，笑得自然一點嘛。后來我找過那些照片，竟然沒有找到。我想，妻走的時候，帶走了那么動聽的歌，那些照片，也帶走了吧。我在妻拍照的地方，長時間撫摸著，她依靠過的，藍(lán)黃相間的，琉璃方磚的圍墻，向著故宮的方向發(fā)呆。

我想起，那年我和妻來過故宮。那年女兒剛上小學(xué)，我和妻帶著她，到北京大學(xué)口腔醫(yī)院來看牙，署假，我們坐著長途汽車來的。女兒第一次坐汽車，那么高興，躺在媽媽的懷里，不停地叫喊。妻也那么高興，叭叭地親女兒的小嘴，親女兒的小臉蛋，逗得女兒更加不安分，女兒噌地坐起來，坐在媽媽的大腿上，一躥一蹦。妻又緊緊地抱著她，在座位上，一次次把她舉高。她，頭快要頂?shù)杰嚺锏捻斪由希柚觳玻瑥堉∽欤煌５卮笮Α５搅税肼罚畠翰槐牧耍惶耍稍谒龐尩膽牙铮坶]了，嘴里翻出了一股一股的食物。白的，黃的，粘的，稀的，稠的，一股腦地吐到妻的腿上，衣服上，座位下。一個好心的大姐，拿出幾片管暈車的藥，遞過來：叫孩子服下。藥喂下，女兒又把藥吐出來。妻拍著車窗，喊叫著：停車！停車！司機說：在高速公路上，不能停車呀。妻急出一身汗，緊緊地抱著女兒，那神情，似乎要把女兒重新裝進她的肚子里。我問：還得多長時間，才能下高速。司機說：一個小時。我就一分一秒地數(shù)著，高速口到了。出了高速口，就是一個站點。車停下，妻緊緊地抱著女兒，坐在汽車邊，坐在那片黑土里。女兒的小臉，已經(jīng)焦黃了。風(fēng)吹過來，塵土飛到妻和女兒的臉上，身上，一棵干枯的小草飛起來，幾個樹葉子，在妻的腳下，不停地翻滾。妻摸著女兒的臉，淚水又流下來。她一聲聲地叫著女兒。女兒的眼睜開了。妻把那個好心的大姐給的藥，又放到女兒的嘴里。過了一會兒，女兒就好了。小孩子不會裝病，好了，又像原來一樣，又蹦又跳了。我和妻的臉，又笑成了一朵花。晚上，我們投宿在妻的大舅家，我和大舅夜里12點起來，去挨號。已經(jīng)有十幾個人在挨號了。太陽剛出來，一回頭，后面排了長長的一大隊。挨上號，看牙了。女兒拉著妻的手，不放開，一放開，就哭鬧。醫(yī)生說：放開她吧，你倆出去，不要管，沒有事的。要說也怪，妻一放開她，醫(yī)生就把她拉走，她看不到我們了，卻變得乖巧。醫(yī)生說：你躺到這個位子，她就躺到這個位子上。醫(yī)生問：幾歲了？她說：七歲。醫(yī)生問：上學(xué)了嗎？她說：上了。醫(yī)生問：幾年級？她說：一年級。醫(yī)生問：牙壞了，是吃什么吃的？她說：糖。醫(yī)生說：以后不要吃糖了，蟲子喜歡糖，聞到糖味，就會爬到你的牙上。她就點頭。她的牙弄好了，妻把她緊緊地?fù)г趹牙锏哪且豢蹋矣X得這個世界，是那么溫暖，天是那么寬，地是那么大，我的心也是那么透亮。醫(yī)院的燈也是那么亮，大廳也是那么闊，每一個人的臉上都充滿著笑意。第二天，我和妻領(lǐng)著女兒來看故宮。大舅在女兒的肚臍上貼了一片膏藥，說：這就不會是暈車了，去玩吧。在BJ的大街上，上下車，我們輪流抱著女兒。汽車坐了一站，又一站，女兒始終是那么快活。車上的人，也都是那么好啊。好幾個人站起來，微笑著說：您坐，您坐。那天，我和妻讓北京人的善良和愛心，感動得不知道如何是好。那天，女兒走進這個故宮，一手拉著我的手，一手拉著媽媽的手，貪婪地望著金水河的水，望著周圍的美景，突然松開手，自己往前跑。淅瀝瀝的小雨下起來，涼涼的小風(fēng)吹起來，女兒在這個大橋上，在風(fēng)雨中，跑起來的樣子，真美。那跑步的姿態(tài)，就像一只才會奔跑的小羊羔，那甩動的胳膊，就像小鳥張揚的翅膀，那喳喳的叫聲和哈哈的笑聲，就像小鳥在唱歌。我和她媽一步不落，緊緊地追。現(xiàn)在想起那時，和妻在一起，和那么小的女兒，在一起的時光，心里覺得好溫暖，好溫馨啊。想想那么美的時光，要能夠在這個世界上，始終保留著，該是多么好呀。

現(xiàn)在，我突然舉起手機，向著故宮，近似瘋狂地拍起來。我想，我要拍下整個故宮，拍下這里的所有，讓故宮，讓這里的一切，全部收入我的手機，妻就應(yīng)該回來了。我拍了那么多的照哇，我拍呀，拍呀，妻真的回來了。

現(xiàn)在，妻正在拉著我的手，圍著萬春亭轉(zhuǎn)。

妻說：你看，天安門。

我說：看到了。

妻說：多么壯觀的天安門呀，有時間，咱再到天安門，看看天安門的花，看看天安門的升旗儀式。

我說：行。

妻說：你看，前門，站在這兒，還能看到前門。

我說：看到了。

妻說：你看，北海公園。

我說：看到了。

妻說：還記得，那次看北海的夜景嗎？

我說：記得。

妻說：下次，咱再看一次北海的夜景吧。

我說：好，好。

妻說：站在這里，咱能看到整個北京城。

我說：看到了。

妻說：北京城，這么大，這么美哇。

我說：是。

妻說：咱住在北京城，北京城就是咱的家。

我說：是，咱的家。

家？咱的家？我的意識突然清醒起來：北京城不是我的家，妻才是我的家呀。妻沒了，我的家，就沒了。北京城再好，也沒有我的妻好啊。

我的意識又有點模糊。我想，妻回來了，不能再讓妻再走哇，我伸出手，拉著她，唱起了，那天妻唱過的《美好生活》的歌：

我們的生活美好的生活

像海水一樣蔚藍(lán)的春風(fēng)

蓬勃在南疆北國

我們的生活美好的生活

像海水一樣蔚藍(lán)的春風(fēng)

蓬勃在南疆北國

每一個生命

都可以自由地呼吸

每一顆心兒

都跳動時代的脈搏

........

唱完，我說：親愛的妻，你不要走了，好嗎？以后我會學(xué)會生活，不讓你操心。

我的意識突然又清醒起來，就去摸妻的臉。哎呀呀，妻的臉竟然是這么僵硬哇。我睜大眼睛，仔細(xì)端詳，哎呀，這不是妻的臉，而是萬春亭的這道高高的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