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著采購的物資回到驛館，李知禾讓周武等人先去休息安置，自己徑直去了楊繪的房間。

楊繪正對著一盞油燈翻閱書卷，見李知禾進來，面色凝重，便放下了手中的書。

“知禾，出去了這一趟，觀感如何？”

李知禾將采購的物資放下，先是說了說市集所見，尤其是那老卒意味深長的話，然后重點提到了茶肆二樓那可疑的窺視。

“中丞，”李知禾沉聲道，語氣前所未有的嚴(yán)肅，“下官以為，從涿州遇襲到白澗驛埋伏，再到海上航行，我們看似一次次脫險，實則始終被幕后之人窺伺著動向，甚至可能……在一定程度上被某種力量引導(dǎo)著路線。蕭撻凜將軍的救援固然及時，但耶律鐸的出現(xiàn)和被捕，也使我們成為了更顯眼的靶子。”

他走到窗前，望著窗外已然降臨的夜幕和遠處關(guān)墻上星星點點的火把光。

“如今踏入渝關(guān)，對方的手段恐怕會變。明目張膽的截殺或許會減少，但諸如文書刁難、行程拖延、信息刺探、甚至挑撥離間之類的軟刀子，恐怕會接踵而至。耶律宏此人，笑面迎人，卻深淺難測。下官懷疑，我們前腳剛?cè)胱。竽_我們的隊伍人數(shù)、攜帶物品、甚至耶律鐸的存在，恐怕都已被人快馬送了出去?！?

楊繪靜靜聽著，眼中閃爍著深思的光芒。

“你的意思是，我們不能等到麻煩上門，不能再像之前那樣，被動了應(yīng)付了？”

“正是如此，中丞?！崩钪剔D(zhuǎn)身，目光灼灼，“后面的路程，絕不會太平。我們必須變被動為主動，提前做好準(zhǔn)備，決不能再被牽著鼻子走！”

他稍作停頓，整理思緒，繼續(xù)說道：“依下官淺見，有幾件事需立刻著手。首要之事便是嚴(yán)守機密，耶律鐸此人關(guān)系重大，知情者需控制在最小范圍，對外口徑更要一致，只談和議，不論其他。”

楊繪微微頷首：“不錯，此事確實需要謹(jǐn)慎?！?

“其次，”李知禾接著道，“需請周統(tǒng)領(lǐng)加派明暗崗哨，不僅要防外賊，也要留意內(nèi)部是否有異動。老馬、二黑機敏，可讓他們多留意驛館內(nèi)外的動靜?！?

“嗯，此事你來安排?！睏罾L表示贊同。

李知禾又道：“明日與耶律宏商議行程時，下官以為不可全信他一面之詞。需索要詳細(xì)路線與館驛名錄，我等需自行核驗?；蛟S可以向張誠等人探探口風(fēng)，心中需有幾套備選的方案?！?

楊繪沉吟道：“此事確實需要多方印證?！?

“還有一事，”李知禾壓低聲音，“蕭撻凜將軍此番人情，或可稍加借用。不必明言，只需讓外界隱約覺我等與平州有所關(guān)聯(lián)，或能令某些心懷叵測之輩稍存顧忌?！?

楊繪眼中閃過一絲贊許：“借勢而為，倒是可行?！?

“最后，也是至關(guān)緊要的，”李知禾神色愈發(fā)凝重，“須得盡快尋得穩(wěn)妥渠道，將我等已安抵渝關(guān)及沿途險情，尤其是耶律鐸其人其事，以密奏形式搶先呈送汴京！絕不可讓對手惡人先告狀，顛倒黑白！”

楊繪聽完，久久不語，昏黃的燈光映著他略顯疲憊卻精光內(nèi)蘊的眼睛。

半晌，他緩緩頷首，臉上露出一絲贊許甚至有些欣慰的神色。

“后生可畏，思慮漸深，已非吳下阿蒙。”他站起身，走到李知禾面前，目光深邃，“你所慮種種，皆可放手去辦。老夫在此，便是你的后盾。該老夫出面周旋時，絕不會退縮半分?！?

他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絲前所未有的凝重：“知禾，你需明白，陛下與我等離京之時，所議定的，絕非僅是表面上的邊貿(mào)磋商。”

李知禾神色一凜，專注聆聽。

楊繪繼續(xù)道：“介甫相公力主強兵以固國本，然朝廷連年用兵于西北，國庫耗費甚巨。此次遣使，陛下與兩府相公們更深一層的期望，是借此行真切窺探遼國內(nèi)部虛實?！?

“耶律乙辛擅權(quán)，蕭后失勢，太子地位岌岌可?！睏罾L目光深邃，“此等內(nèi)亂之象，于我朝而言，既是風(fēng)險，亦或許是千載難逢之機?！?

他稍作停頓，讓李知禾消化這番話，接著解釋道：“若其內(nèi)耗加劇，無力南顧，我朝便可暫緩北線壓力，得以更專注地經(jīng)略西夏，甚至推行更深遠的改革。反之，若耶律乙辛為鞏固權(quán)位，不惜鋌而走險，刻意挑起邊釁，那我朝則需早做萬全的軍事防備?！?

“因此，”楊繪總結(jié)道，語氣格外鄭重，“我等此行，眼觀遼廷君臣動向，耳聽其各派系之言，研判其國勢之走向，其重要性，絕不亞于談成幾項榷場條款。陛下與樞密院的諸公，都在等著我們的消息?！?

他凝視著李知禾：“這，才是你我肩負(fù)的真正重任。故而，一切行事，需以確保自身安全、并能將最真實的情報送回汴京為第一要務(wù)。必要時，即便是和議條款，亦可作為換取情報與安全的籌碼。”

李知禾聞言，神色不變，只是眼底深處掠過一絲“果然如此”的了然。

他一路行來，種種蛛絲馬跡早已在心中推演過無數(shù)遍。

尋常邊貿(mào)磋商，何須在非年非節(jié)之時如此興師動眾？更何況是應(yīng)一位明顯失勢的皇后之邀？這本身就已極不尋常。

他微微躬身，語氣平穩(wěn)卻帶著十足的鄭重：“中丞放心，下官一路行來，觀沿途情狀，于朝廷的深意已揣摩幾分。窺探遼廷虛實，研判其國勢動向，乃至借機為我朝爭取戰(zhàn)略喘息之機，方是此行的重中之重。下官雖愚鈍，亦知肩上責(zé)任非同小可?！?

他稍頓片刻，抬眼看向楊繪，目光坦誠而堅定：“一切行事，必以保全自身、并將最真實確鑿的情報送達汴京為第一要務(wù)。必要時，下官懂得權(quán)衡取舍，縱是明面上的條款，亦可為換取關(guān)鍵信息與安全讓步?！?

楊繪凝視著李知禾，見他反應(yīng)如此迅速透徹，臉上那絲欣慰之色終于不再掩飾，緩緩頷首：“你能想到這一層，甚好。這一路行來，你之機敏、膽識與大局觀，老夫皆看在眼里。如今前路愈發(fā)艱險，正是需要你我同心協(xié)力之時。將這些話明白告知于你，老夫心中也才算真正踏實了?！?

這番話，無疑是楊繪對李知禾能力與心性的最終認(rèn)可，意味著從此刻起，他才真正將李知禾視為可以共擔(dān)這絕密使命、參與最核心決策的搭檔，而非僅僅需要提點庇護的晚輩。

李知禾心中一定，深深一揖：“下官必竭盡所能，不負(fù)中丞信重，不負(fù)朝廷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