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水嘩嘩流過鵝卵石，程雨晴蹲在岸邊，將折好的紙船放入水中。船身用朱砂寫著小女孩的名字和生辰，船里放著一封寫給父母的信——這是紅衣小女孩口述，程雨晴代筆的。

“他們會收到嗎？“小女孩的聲音像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

程雨晴點點頭：“張叔說，水是陰陽兩界的信使。“

紙船順流而下，在轉彎處突然加速，像是被無形的手推了一把，轉眼消失不見。小女孩的身影開始變得透明，臉上露出釋然的微笑。

“謝謝姐姐。“她揮揮手，“我要去找爺爺奶奶了。“

陽光穿透小女孩的身體，在河面上投下斑駁的光影。一陣風吹來，她的身影如煙般消散，只留下一串銀鈴般的笑聲。程雨晴胸前的玉佩微微發熱，低頭看去，那道金線變得更明顯了些。

回村的路上，程雨晴遇到了賣豆腐的王嬸。從前王嬸見她總是匆匆打個招呼就走，今天卻主動迎上來：“雨晴啊，聽說你回來了？你媽這幾天精神多了。“

程雨晴微笑點頭。王嬸湊近些，壓低聲音：“老張家媳婦說你能...看見那些？“眼神里混合著敬畏和好奇。

“偶爾。“程雨晴模棱兩可地回答。張叔警告過她，對普通人要有所保留。

王嬸搓著手：“我娘家侄子前年走丟了，一直沒找到...要是你能...“

“如果有緣，我會留意的。“程雨晴婉轉地結束話題，快步離開。她還不確定自己能否主動尋找特定游魂，而不是等待他們出現。

回到家，母親正在院子里曬被子。陽光透過棉絮，映得她臉上細小的汗珠閃閃發亮。

“媽，我幫你。“程雨晴接過被子一角，聞到上面陽光和皂角的清香。

“那孩子送走了？“母親突然問。

程雨晴手一抖：“你能看見她？“

“看不見。“母親拍打著被子，“但你出去時拿了紙和筆，回來時神情不一樣了。“她頓了頓，“像你外婆當年幫完人后的樣子。“

程雨晴放下被子：“媽，外婆她...經常做這種事嗎？“

母親望向遠處，眼神悠遠：“她幫過很多。有人感謝，也有人害怕。“轉頭直視程雨晴，“這條路不好走，你想清楚了嗎？“

程雨晴摸了下玉佩：“爸說這是我的責任。“

“你爸...“母親的聲音哽了一下，“他總說你比看上去堅強。“她突然抓住程雨晴的手，“但答應媽，別太勉強自己。你外婆最后那幾年...很不好過。“

程雨晴正想追問，門外傳來張叔的喊聲。他背著一個布包，額頭上有細密的汗珠。

“丫頭，有活干了。“張叔神色凝重，“縣里老電影院鬧鬼，鬧得挺兇。“

老電影院建于七十年代，外墻的紅漆剝落得厲害，像生了皮膚病。門口貼著封條，據說準備下個月拆除。程雨晴跟著張叔從側門溜進去，霉味和灰塵立刻撲面而來。

“鬧了半個月了。“張叔打著手電筒，“夜場放映員說銀幕上會出現不該有的畫面，還聽見哭聲。“

程雨晴的指尖微微發麻，這是接近靈體時的反應。影廳里座椅破敗，地上散落著瓜子殼和票根。她走到最前排，仰頭望著斑駁的銀幕。

“那里。“她指向銀幕右上角，“有東西在動。“

張叔從布包取出香爐，點燃三炷香。煙霧裊裊上升，在銀幕前形成奇怪的漩渦。程雨晴感到一股寒意順著脊背爬上來，耳邊響起細碎的說話聲。

“救...命...“

聲音斷斷續續，像信號不良的收音機。程雨晴閉上眼睛，集中精神。影像漸漸清晰——一個年輕女孩，穿著九十年代流行的碎花裙，在黑暗中奔跑、呼救。

“她不是自然死亡的。“程雨晴睜開眼，“是被害的。“

張叔面色一沉：“果然如此。我查過資料，95年這里有個女檢票員失蹤，一直沒破案。“

程雨晴走近銀幕，伸手觸碰。表面冰涼粘膩，像摸到了一層水膜。女孩的形象突然變得清晰，驚恐地指著影廳后方的安全出口。

“在地下室...“程雨晴翻譯著女孩無聲的吶喊，“她的...身體在那里...“

張叔立刻打電話給他在公安局的老友。兩小時后，警方在電影院地下室挖出一具白骨，手腕上還戴著當年的員工腕帶。

消息傳開，小鎮嘩然。程雨晴站在圍觀人群外圍，看著擔架被抬出來。她看到女孩的靈魂站在陽光下，對著她和張叔深深鞠躬，然后化作一縷青煙消散。

“她解脫了。“張叔低聲說，“但兇手還活著，這會是個麻煩。“

果然，當晚程雨晴做了噩夢——一個模糊的男性身影在黑暗中咒罵、威脅。她驚醒時，發現玉佩滾燙，表面結了一層薄霜。

第二天，張叔給了她一個小銅鈴：“掛在床頭，能擋惡靈。“他嚴肅地警告，“不是所有游魂都友善，有些會怨恨揭穿他們秘密的人。“

程雨晴摸著銅鈴上的符文：“那個兇手...會來找我們嗎？“

“活人比死人更危險。“張叔意味深長地說，“你爸當年就差點...“

“差點什么？“

張叔搖搖頭：“以后再說。現在你得學會保護自己。“

接下來的日子，程雨晴開始系統學習通靈者的自我保護方法——畫符、念咒、布置結界。她驚訝地發現，這些知識學起來異常順手，仿佛早已刻在DNA里的。

梅雨季節來臨前，母親決定清理閣樓。程雨晴爬上吱呀作響的木梯，被灰塵嗆得直咳嗽。閣樓堆滿了舊家具和箱籠，陽光從氣窗斜射進來，照亮飛舞的塵埃。

“那個紅漆箱子是你外婆的。“母親指著角落里一個褪色的木箱，“你看看有沒有要留的。“

程雨晴拂去箱蓋上的灰塵，掀開時合頁發出刺耳的呻吟。里面整齊碼放著舊衣服、幾本老黃歷，最下面壓著一個藍布包。打開布包，她呼吸一滯——是本牛皮封面的筆記本，扉頁寫著外婆的名字“程秀蘭“。

“媽！“程雨晴喊道，“外婆會寫字？“

母親爬上閣樓：“她上過幾年私塾。“看到筆記本，母親眼神復雜，“這是她的'工作記錄'。“

筆記本里詳細記載了外婆幾十年間幫助過的游魂案例——難產而死的婦人想見孩子最后一面、戰死的士兵尋找家人、冤死的商人揭露真相...每個案例后都附有簡單的符咒和解法。最后一頁寫著：“秀蘭絕筆，傳于有緣。“

程雨晴的手指顫抖著翻到中間，一張照片滑落出來——年輕時的父親站在外婆身邊，手里捧著一本書。照片背面寫著日期：1985年夏，志剛學符。

“爸他...早就知道？“

母親坐下，舊地板發出不堪重負的聲響：“你爸二十多歲就開始跟外婆學了。他說程家男人陽氣重，能鎮住陰物，適合做這個。“她苦笑，“結果最先走的是他。“

箱底還有一疊信，用紅繩捆著。程雨晴解開，最上面那封是父親的字跡：

“岳母大人：雨晴近日又發高燒，醫生說不出原因。我想起您說過，程家女子多在二十四歲本命年覺醒能力。我恐怕時日無多，已托付老張照應。若有不測，請引導小女循序漸進，莫要嚇著她...“

信紙上有水漬暈開的痕跡，不知是父親的淚還是母親的。程雨晴將信貼在胸口，仿佛這樣就能擁抱寫信的人。

“他什么都安排好了。“母親輕聲說，“連你哪天會能力覺醒都算準了。“

程雨晴繼續翻找，在箱子夾層里摸到一個小布包。里面是一綹用紅繩綁著的頭發，和一張黃紙符，符上用朱砂寫著她的名字和生辰八字。

“護身符。“母親認出這東西，“你出生那年外婆做的，說是能保你平安到二十四歲。“

程雨晴突然想起大學時那次車禍——公交車側滑撞上護欄，她座位旁的窗戶粉碎，她卻只擦破點皮。當時父親連夜坐火車趕來，看到她沒事后癱坐在醫院走廊長椅上，雙手抖得拿不穩水杯。

“他一直在保護我...“程雨晴哽咽道，“用他的方式。“

母親突然抱住她，像小時候那樣輕拍她的背。閣樓里安靜得只剩下兩人的呼吸聲，陽光西斜，將她們的影子拉得很長。

幫助電影院女孩的靈魂后，程雨晴開始接到更多求助。有的是張叔介紹的，有的是口耳相傳找上門的。她謹慎地篩選案例，拒絕那些涉及危險或復仇的請求。

六月中旬，她遇到了第一個難題——一個車禍身亡的年輕男子，執念太深無法解脫。他在程雨晴的夢中反復出現，渾身是血，重復著未婚妻的名字。

“他說婚禮定在下個月。“程雨晴向張叔求助，“想最后見未婚妻一面。“

張叔搖頭：“活人見亡魂，輕則大病，重則折壽。不能這么做。“

但男子的執念太強，連續三晚侵擾程雨晴的夢境，導致她白天精神恍惚。第四天，她想出折中方案——讓未婚妻來到男子生前最愛去的湖邊，程雨晴作為媒介傳遞話語。

“這很危險。“張叔警告，“你可能會被執念纏住。“

“我想試試。“程雨晴堅持道，“他真的很愛她。“

會面安排在滿月之夜。未婚妻是個清秀的女孩，眼睛紅腫，手里緊攥著婚禮請柬。程雨晴在湖邊擺好香爐，點燃特制的香料，讓女孩坐在上風處。

“閉上眼睛，想著他。“程雨晴指導道，“但無論聽到什么，不要睜眼，不要回應。“

程雨晴站在兩人之間，開始念連接生死的咒語。夜風驟起，湖面泛起不自然的波紋。她感到一股強大的拉力，像是有人拽著她的靈魂往水底拖。胸前的玉佩燙得驚人，金線發出微弱的光芒。

男子的聲音通過她傳來，沙啞而急切。未婚妻的眼淚無聲滑落，但牢記囑咐沒有回應。十分鐘后，程雨晴強行切斷連接，精疲力竭地癱坐在地。

“他說...很抱歉不能陪你走到最后。“程雨晴喘息著轉述，“他說你值得更好的幸福，不要為他守寡...“

未婚妻終于崩潰大哭，將請柬撕碎撒入湖中。碎片在水面漂浮片刻，突然全部沉沒，像是被什么拉了下去。與此同時，程雨晴看到男子的身影出現在湖心，朝她們深深鞠躬，然后慢慢沉入水中。

回家路上，程雨晴發起了高燒。母親用艾草水給她擦身，在她枕頭下放了把剪刀。昏沉中，程雨晴夢見自己站在一條奔流的河邊，兩岸站滿了模糊的人影，有老有少，都在向她鞠躬致謝。

“夠了。“父親的聲音突然響起，“一次幫太多，你會承受不住。“

程雨晴驚醒，發現枕巾被淚水浸濕。窗外，晨光熹微，一只知更鳥在枝頭歌唱。她摸了下玉佩，驚覺金線已經變成兩條，而且更加清晰。

七月初，縣文化館的民俗雜志編輯找到程雨晴，請她開設專欄，寫一些“地方奇聞軼事“。程雨晴本想拒絕，卻在夢中得到父親的啟示：“文字也能超度亡魂。“

她的專欄取名《彼岸花》，以半虛構的形式記錄她幫助過的案例。文章刊登后反響出乎意料，不少讀者來信訴說自己的靈異經歷或未解心結。程雨晴挑選其中真實的案例，悄悄提供幫助。

八月中旬，母親提議重修父親墳塋。動土那天，程雨晴在墳周圍撒了一圈鹽和糯米，念誦安魂咒。工人們雖然不解，但都配合地保持安靜。

“你爸喜歡清靜。“母親解釋道，往墳頭放了一束野菊花。

程雨晴突然想起什么：“媽，爸的遺物里有沒有一個懷表？他以前總帶身上的。“

母親搖頭：“沒見到。下葬時東西都是我親手收拾的。“

當晚，程雨晴做了個清晰的夢。父親站在老宅谷倉里，將懷表埋進墻角。醒來后，她立刻拿著鏟子去谷倉，在墻角挖出一個生銹的鐵盒，里面正是那枚懷表，還有一張字條：“給雨晴，時間到了就打開。“

懷表走得異常精準，打開表蓋，里面不是照片，而是一幅微縮的星象圖。程雨晴拿去給張叔看，老人驚訝地瞪大眼睛：“這是'走陰人'的星盤，能預測陰陽交匯的吉時。“

程雨晴按照星盤指示，在中元節子時舉行了一場正式儀式。沒有特定目的，只是靜靜地坐在符陣中央，感受陰陽兩界的流動。儀式結束后，她發現自己能更清晰地分辨游魂的善惡，甚至預感到一些即將發生的死亡。

這種能力讓她既欣喜又恐懼。九月初，她在市場買菜時，看到一個賣魚老人頭頂籠罩著黑氣。第二天聽說老人凌晨突發心梗去世。同月，她路過小學，看到一個男孩身后跟著模糊的影子，趕緊通知老師加強安全教育，避免了男孩溺水事故。

“能力越大，責任越大。“張叔告誡她，“但切記不要干涉生死定數。你爸當年就...“

“就怎樣？“程雨晴追問。

張叔嘆息：“他試圖救一個陽壽已盡的孩子，遭到反噬，折損了十年壽命。“

程雨晴如遭雷擊——父親比同齡人顯老，五十出頭就病痛纏身，原來不只是因為勞累。

秋分那天，程雨晴在河邊遇到一個特殊的游魂——穿軍裝的年輕士兵，看起來只有十八九歲。與其他游魂不同，他能直接與程雨晴對話，不需要儀式或媒介。

“1943年死的。“士兵笑著說，“等戰友來接我，結果等成了地縛靈。“

程雨晴幫他找到了尚在人世的妹妹——如今已是九十多歲的老嫗。隔著養老院的窗戶，老嫗似乎感應到什么，對著空氣喊了聲“哥“。士兵淚流滿面，終于解開心結，在夕陽中化作金色光點消散。

那天晚上，程雨晴的玉佩出現了第三條金線。她站在鏡子前，驚訝地發現自己的眼神越來越像外婆照片里的樣子——溫柔而堅定，帶著看透生死的平靜。

睡前，她翻開筆記本，寫下今天的案例。窗外秋風送爽，一片落葉飄進窗臺，像是一個來自彼岸的問候。程雨晴輕輕捏起葉子，仿佛聽到父親的聲音：“做得很好，小棉襖。“

她知道，這本命年的旅程遠未結束，但她已不再恐懼。生與死，不過是同一條河流的兩岸。而她，有幸成為擺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