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霄門的鐘聲在寅時準時響起，聲浪震得柴房屋頂的積塵簌簌落下。程云從草席上驚醒，一粒灰塵正好落進右眼，刺得他眼淚直流。他揉著眼睛坐起身，柴房漏風的縫隙中透入的月光已經變得稀薄，遠處天際泛起蟹殼青。
“新來的！該打水了！“粗糲的喊聲伴隨著木門被踹開的巨響。一個滿臉橫肉的胖子站在門口，腰間掛著雜役管事的玉牌。
程云急忙爬起來，雙腿卻因昨日的登山仍酸痛不已，一個踉蹌跪倒在地。膝蓋撞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疼得他倒抽冷氣。
“廢物就是廢物。“胖子嗤笑一聲，扔來一塊木牌，“每日寅時三刻前打滿二十缸水，誤了時辰，小心你的皮！“
木牌砸在程云胸口，又掉在地上。他撿起來一看，上面刻著“癸亥“二字——青霄門最低等的雜役編號。
當程云拖著水桶來到井邊時，東方才微微發白。井臺結著厚厚的冰，他赤腳踩上去，寒意順著腳心直竄天靈蓋。打水的轱轆年久失修，每轉一圈都發出令人牙酸的吱呀聲。
第一桶水提上來時，程云的手掌已經磨出了血泡。他咬著牙將水倒入第一個水缸，水面映出他憔悴的臉——眼下掛著濃重的青黑，嘴唇因干裂滲出血絲。
“這就是...仙門？“
程云苦笑著看向遠處。云霧繚繞的峰頂上，瓊樓玉宇在晨光中熠熠生輝，偶爾有御劍而過的身影劃破長空。而山腳下這片雜役區，灰撲撲的屋舍擠作一團，與凡間村落并無二致。
“小子，發什么呆？“
一個沙啞的聲音從背后傳來。程云轉頭，看見個佝僂著背的老人正在劈柴。老人左腿明顯有殘疾，動作卻異常利落，斧頭每次落下都精準劈在木柴正中。
“前輩，我...“
“叫我張叔就行。“老人頭也不抬，“看你那手，沒干過重活吧？“
程云低頭看著自己滲血的手掌，突然感到一陣委屈。他想說自己讀過三年私塾，父親曾是村里唯一的秀才，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在這里，這些毫無意義。
張叔停下斧頭，從懷里掏出個小布袋扔過來：“涂上。“
程云接住布袋，里面是黏糊糊的綠色藥膏，散發著淡淡的薄荷香。他小心地涂抹在手掌上，火辣辣的痛感立刻減輕不少。
“謝謝張叔。“
老人哼了一聲，繼續劈柴：“二十缸水，以你的速度，天黑也打不完。先去東邊那口井，那里的轱轆是新換的。“
程云怔了怔，鄭重地鞠了一躬。
等程云終于打滿二十缸水，已是月上中天。他癱坐在最后一缸水旁，雙臂腫得幾乎抬不起來。腹中饑火中燒，他才想起自己一整天沒吃東西。
“給。“
一個硬邦邦的東西突然遞到眼前。程云抬頭，看見張叔粗糙的手掌上托著半個窩頭。
“我吃過了。“老人硬邦邦地說，眼神卻飄向別處。
窩頭已經冷透，表面龜裂如旱地，但程云接過來時，卻覺得這是世上最美味的食物。他狼吞虎咽地吃完，連指縫里的碎屑都舔得干干凈凈。
“走吧，帶你去認認路。“
張叔拄著斧柄站起身，一瘸一拐地向前走去。程云連忙跟上，兩人穿過錯綜復雜的雜役區，月光將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
“那是膳堂，每日卯時、午時、酉時各開一次，過時不候。“張叔指著遠處一座燈火通明的建筑，“那是煉器坊，離遠點，經常爆炸。“
轉過一個彎，眼前突然出現一片竹林，林中有座精巧的小樓。
“傳功堂。“張叔壓低聲音，“內門弟子修煉的地方，我們這種人不許靠近。“
程云盯著那座小樓，隱約聽到里面傳來誦讀口訣的聲音。他不由自主地向前邁了一步，卻被張叔一把拽住。
“找死啊？被抓住要打斷腿的！“
回到柴房，程云躺在堅硬的草席上，卻怎么也睡不著。傳功堂里飄出的只言片語在他腦海中回蕩：“氣沉丹田...周天運轉...“
窗外，一輪明月懸在青霄門主峰上空，宛如一盞明燈。
程云突然坐起身，輕手輕腳地來到柴房角落。他按照記憶中聽到的口訣，盤膝而坐，雙手結出一個笨拙的手印。
“氣沉丹田...“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程云的雙腿漸漸發麻，卻感受不到任何所謂的“靈氣“。就在他準備放棄時，柴房外突然傳來腳步聲。
“這么晚還不睡？“
張叔的臉出現在窗邊，把程云嚇了一跳。老人瞇著眼看了看他的姿勢，突然嘆了口氣。
“跟我來。“
程云跟著張叔來到柴房后的一處隱蔽角落。老人搬開幾捆柴火，露出一個地窖入口。
“下去。“
地窖里空間不大，卻干燥溫暖。張叔點亮一盞油燈，昏黃的光線下，程云看到墻上貼滿了泛黃的紙張，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字。
“這是...“
“我年輕時記下的。“張叔盤腿坐下，“四十年前，我也和你一樣，偷學功法。“
程云震驚地看著老人。在燈光下，張叔臉上的皺紋顯得更深了，但那雙眼睛卻出奇地明亮。
“知道為什么雜役區這么多瘸子嗎？“張叔拍了拍自己的殘腿，“都是偷學功法被抓的下場。“
油燈的火焰微微跳動，將兩人的影子投在墻上，扭曲變形。
“青霄門的《青云訣》分九層，外門弟子只能學到前三層。“張叔低聲道，“沒有靈根的人，連第一層都練不成。“
程云握緊了拳頭：“我想試試。“
張叔盯著他看了很久，突然從墻角挖出一個小陶罐，倒出三粒褐色的藥丸。
“每月一粒，能緩解修煉時的經脈疼痛。“老人將藥丸塞進程云手中，“別問來歷，也別告訴任何人。“
回到柴房后，程云輾轉難眠。他摩挲著那三粒藥丸，最終吞下一顆。藥丸苦澀無比，但入腹后卻有一股暖流升起，舒緩了全身的酸痛。
此后三個月，程云每日重復著繁重的雜役工作，卻在夜深人靜時溜到地窖修煉。張叔偶爾會指點他一二，但更多時候只是沉默地看著他一次次失敗。
“感受不到靈氣是正常的。“某個雪夜，張叔看著程云又一次沮喪地放下手印，“靈根就像漏斗，沒有漏斗，再多的靈氣也留不住。“
程云呼出的白氣在寒冷的地窖中凝結：“那為什么還要教我？“
“因為...“老人望向虛空，眼神恍惚，“我年輕時見過一個人，他也沒有靈根，卻練成了驚世駭俗的武功。“
雪粒打在屋頂上，發出細碎的聲響。
“后來呢？“
“后來他死了。“張叔站起身，陰影遮住了他的表情，“死在自己的野心之下。“
初春的一個夜晚，程云照例偷溜到傳功堂窗下。新一批內門弟子正在學習基礎劍訣，他蜷縮在窗下的陰影里，凍得瑟瑟發抖，卻全神貫注地記憶每一個動作。
“劍者，心之刃也...“
“意到氣到，氣到劍到...“
寒風刺骨，程云的十指已經凍得失去知覺，但他仍用木棍在地上比劃著劍招。突然，窗內的聲音停了，接著是腳步聲向窗口靠近。
程云渾身僵硬，心跳如鼓。就在他以為要被發現時，一個清冷的女聲從院內傳來：
“林師兄，師尊找你。“
腳步聲轉向遠處。程云長舒一口氣，正要離開，卻聽到那女聲又近在咫尺：
“下次再偷聽，記得隱去呼吸聲。“
程云嚇得魂飛魄散，抬頭卻只看到一抹白色衣角消失在轉角處。
回到地窖，程云迫不及待地演練今晚學到的劍訣。木棍在空中劃出拙劣的軌跡，但某一刻，他突然感到體內有什么東西動了一下。
“張叔！我好像...感覺到了什么！“
老人猛地睜開半闔的雙眼。在油燈搖曳的光線下，他看到程云手中的木棍尖端，有一絲幾乎不可見的青光一閃而逝。
“這不可能...“張叔的聲音有些發抖，“沒有靈根的人，怎么可能引動靈氣？“
程云沒有回答，他全部心神都沉浸在那玄妙的感覺中。那一絲細微的氣息如游魚般在經脈中游走，雖然微弱得隨時可能消散，但確實存在。
地窖外，初春的第一場雨輕輕落下。雨滴滲入泥土，滋潤著蟄伏一冬的種子。沒有人看到，程云胸口那枚生銹的銅錢，在黑暗中閃過一絲詭異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