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胖子三人帶著一身暴戾的雨腥氣消失在門外,那扇厚重的玻璃門如同合上的棺蓋,將最后一點外界的喧囂隔絕。然而,門內的大堂,卻比門外狂暴的風雨更加死寂,更加冰冷。空氣凝固了,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生氣,只剩下沉重得令人窒息的絕望和屈辱,如同粘稠的瀝青,糊在每個人的口鼻上,每一次呼吸都帶著鐵銹和血腥的味道。
蘇小紅的啜泣聲是這片死寂里唯一微弱、破碎的聲響。她蜷縮在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散亂的發絲沾著淚水和塵土,遮住了半邊紅腫得駭人的臉頰。那清晰的五指印像烙鐵燙上去的恥辱標記。她纖細的肩膀劇烈地顫抖著,每一次抽噎都牽動著身體,仿佛下一秒就要徹底碎裂。散落的發簪孤零零地躺在不遠處,折射著慘白的燈光,像一顆被踐踏的珍珠。
老王依舊僵硬地站著,那把豁口的菜刀還緊緊攥在布滿老繭的手里,指節因用力而發白。他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門口,胸膛劇烈起伏,喘著粗氣,臉上的皺紋扭曲成一個痛苦而憤怒的面具。憤怒是對錢胖子的,痛苦是對自己剛才未能挺身而出的無力感。他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卻只發出幾聲意義不明的嗬嗬聲。
小翠癱在角落的椅子上,像一具被抽走了靈魂的布偶。她眼神空洞,直勾勾地盯著天花板那盞昏暗的水晶吊燈,身體還在不自覺地微微顫抖。剛才那根擦著她老板頭皮砸下的鋼管,那聲清脆的耳光,錢胖子那張獰笑的肥臉,已經在她年輕的心靈上刻下了難以磨滅的恐懼烙印。超市收銀的工作,此刻在她心里不再是無奈的選擇,而成了唯一能逃離這個地獄的救命稻草。
林麗霞站在陰影與光明的交界處,如同一個冰冷的觀察者。她放下了舉著的手機,屏幕上“110”的通話界面已經消失。她的臉色依舊蒼白,但鏡片后的眼神卻異常銳利和冷靜,像手術刀一樣,冰冷地剖析著大堂里每一個人的狀態:蘇小紅的崩潰、老王的憤怒與愧疚、小翠的徹底失魂、還有……陳天。
陳天依舊靠在冰冷的圓柱上。錢胖子戳他胸口留下的劇痛還在,后背撞柱的悶痛也在擴散。嘴角凝固的暗紅血跡像一條丑陋的蜈蚣爬在臉上。但他感覺不到這些痛了。所有的感官,所有的情緒,都被一股更加龐大、更加冰冷、更加黑暗的東西吞噬了。
那是尊嚴被徹底踩進泥濘里碾碎的屈辱!
那是保護不了身邊人的無能狂怒!
那是眼睜睜看著父親心血被玷污、即將徹底崩塌的絕望!
還有林麗霞那句冰冷的“這就是結局”,像最終的審判詞,一遍遍在他混亂的腦子里轟鳴!
這些情緒在他體內瘋狂沖撞、攪拌、沸騰,最終燒干了最后一絲理智,熔化成一種近乎毀滅的、歇斯底里的瘋狂!他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里,不再是絕望的灰燼,而是一種灼熱的、近乎非人的瘋狂光芒!那光芒穿透了昏暗,死死地釘向后廚的方向——那里,存放著父親留下的唯一遺物,那把沉重的、古樸的、仿佛承載著某種沉重宿命的……
玄鐵菜刀!
“啊——!!!”
一聲如同瀕死野獸般的嘶吼,猛地從陳天喉嚨深處爆發出來!那聲音嘶啞、破裂,充滿了無法言喻的痛苦和暴戾,瞬間撕破了凝滯的死寂!
所有人都被這聲突如其來的咆哮驚得渾身一顫!
蘇小紅忘記了哭泣,驚恐地抬起頭。
老王猛地轉頭,手里的菜刀差點掉在地上。
小翠嚇得縮成一團。
連林麗霞鏡片后的瞳孔都驟然收縮了一下。
陳天動了!他像一頭被徹底激怒、掙脫了最后枷鎖的兇獸,猛地撞開擋路的椅子(椅子腿在地面刮出刺耳的噪音),踉蹌著,卻以一種決絕的、不顧一切的速度,沖向通往黑暗后廚的走廊入口!他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線下扭曲、膨脹,帶著一種毀滅性的氣息。
“老板!”蘇小紅掙扎著想站起來阻攔,卻因為腿軟和臉上的劇痛再次跌坐下去。
“老板!別…別做傻事!”老王也反應過來,焦急地喊道,邁步想追。
但陳天的速度太快,那是一種被絕望和瘋狂驅動的速度!
他沖進后廚的黑暗里,像投入了無底的深淵。這里比大堂更加冰冷,更加死寂。濃重的油煙味、食材腐爛的微酸氣息、還有冰冷的鐵銹味混雜在一起,像一座冰冷的墳墓。唯一的光源是高處一扇積滿污垢的小窗透進來的微弱天光,在冰冷的灶臺和油膩的案板上投下模糊的光影。
陳天對這一切視若無睹。他的目標只有一個——角落那個蒙著厚厚灰塵的、沉重的老式木制刀架。刀架上,只靜靜地躺著一把刀。
他幾步沖到刀架前,如同朝圣,又像奔赴刑場。布滿油污灰塵的手,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顫抖,猛地拂去刀架上的積塵!
嗡……
仿佛有微不可聞的震動傳來,又似乎只是幻覺。
一把厚重、古樸、通體黝黑如墨的菜刀,在昏暗的光線下,顯露出真容。
刀身寬厚,線條簡潔而剛硬,沒有多余的裝飾,只有歲月留下的深沉啞光。刀背厚實,透著一種無堅不摧的力量感。刀刃處,即使在昏暗中也隱隱能看到一線凝練的寒芒,仿佛能切開黑暗本身。刀柄是深色的硬木,已經被無數汗水浸透、摩挲得油潤發亮,上面纏繞著磨損嚴重的牛皮繩,觸手冰涼而沉重。整把刀散發出一種沉甸甸的、亙古蒼涼的氣息,與周圍破敗油膩的環境格格不入。
玄鐵刃!
父親當年最珍愛的伙伴,傳說中祖上一位名廚傳下的寶刀!父親曾用它烹制出無數令人贊不絕口的美味,也曾無數次在陳天耳邊念叨:“天兒,這刀有靈性,是咱家安身立命的根本!別丟了手藝,更別丟了這把刀的魂!”
“魂…”陳天死死盯著刀身上隱約可見的、如同血脈般蜿蜒的暗色紋路,口中無意識地咀嚼著這個字。父親的話言猶在耳,眼前卻是債主臨門、尊嚴掃地、員工離散、破產在即的絕境!
巨大的落差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他的心上!
“安身立命?”
“根本?”
“魂?!”
“狗屁!都是狗屁!”陳天猛地發出一聲凄厲的咆哮,如同受傷孤狼的哀嚎!所有的屈辱、憤怒、絕望、對父親的愧疚、對現實的無力……在這一刻徹底爆發!
他猛地伸出手,一把將那冰冷的、沉重的玄鐵菜刀抓在手中!
觸手冰涼刺骨,那沉甸甸的分量瞬間壓在他的手腕上,仿佛握住的不是一把刀,而是一座山,一段沉重的、無法擺脫的宿命!冰冷的刀柄紋路硌著他的掌心,帶來一種奇異的刺痛感。
“啊——!”
陳天雙手緊緊握住刀柄,高高舉起!沉重的玄鐵菜刀在昏暗的光線下劃出一道沉重的、充滿毀滅力量的弧線!刀鋒破開凝滯的空氣,發出沉悶的呼嘯!
他的眼中再無他物,只有面前那塊巨大、厚實、布滿無數刀痕、浸透了歲月油漬的硬木砧板!這塊砧板,也曾見證過父親精湛的刀工,承載過無數珍饈的誕生。而此刻,在陳天瘋狂的視野里,它卻化身成了所有絕望的象征——錢胖子獰笑的肥臉、蘇小紅紅腫的臉頰、林麗霞冰冷的宣判、老王愧疚的低語、小翠驚恐的眼神、還有那壓得他喘不過氣的天文數字債務!
“去死吧——!!!”
一聲凝聚了所有痛苦、所有憤怒、所有不甘、所有絕望的終極嘶吼,如同驚雷般在后廚狹小的空間里炸響!伴隨著這聲嘶吼,陳天用盡全身的力氣,帶著一種同歸于盡的決絕,將手中沉重的玄鐵菜刀,朝著那塊沉默的砧板,狠狠劈砍下去!
刀光,如一道撕裂黑暗的黑色閃電!
帶著斬斷一切、毀滅一切的瘋狂意志!
斬向過去!斬向現在!斬向這令人窒息的絕望!
就在那冰冷的玄鐵刀鋒,即將以萬鈞之勢,重重劈入那承載了無數歲月和油漬的硬木砧板中心的前一剎那——
嗡!!!
一道極其微弱、幾乎無法被人類聽覺捕捉的奇異嗡鳴聲,陡然從刀身內部傳來!
緊接著,陳天緊握刀柄的雙手掌心,猛地傳來一陣尖銳到靈魂深處的、無法形容的劇痛!那感覺,仿佛有兩根燒紅的鋼針,瞬間刺穿了他的皮肉、骨骼,狠狠扎進了他的靈魂深處!
“呃啊——!!!”
劇烈的、源自靈魂的劇痛讓陳天眼前猛地一黑!劈砍的動作瞬間變形、凝滯!高舉的玄鐵菜刀,帶著失控的力量和最后一絲瘋狂,沉重地、歪斜地砸落在砧板的邊緣!
“砰——喀嚓!!!”
一聲沉悶而怪異的巨響!
刀刃深深嵌入硬木砧板邊緣,巨大的力量讓厚實的砧板發出一聲不堪重負的呻吟,邊緣瞬間崩裂開一道猙獰的豁口!
而陳天,則在這股反作用力和靈魂劇痛的雙重沖擊下,身體猛地一晃,眼前徹底被無邊的黑暗吞噬!意識像斷線的風箏,瞬間脫離了軀殼,墜入一片冰冷、死寂、虛無的深淵……
沉重的玄鐵菜刀,依舊深深嵌在崩裂的砧板里,黝黑的刀身,在昏暗的光線下,似乎有極其微弱、轉瞬即逝的幽芒一閃而過,如同深淵睜開了一只冷漠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