渝云客棧天字號上房內,四口敞開的紫檀木箱如同四座驟然開啟的微型寶庫,珠光寶氣,琳瑯滿目,將室內映照得一片璀璨。雪狐裘的柔光、金錠銀錠的冷芒、各色珍饈的誘人色澤、以及應急藥材的草木氣息混雜在一起,形成一股極具沖擊力的、屬于“天下第一富商家族”的豪奢氣場。
錦兒的小嘴依舊微張著,綠眼睛里倒映著滿室光華,寫滿了孩童面對巨大財富時最純粹的驚嘆和好奇。許瀾的目光掃過那箱碼放整齊、足有百兩之巨的金錠,瞳孔深處掠過一絲難以掩飾的震動。這手筆……太過驚人了。這哪里是“備些路上用的東西”?這分明是將一座移動的金山和物資庫塞給了她們!
然而,震動過后,一股強烈的、冰冷的現實感迅速壓倒了眼前的珠光寶氣。
她抬起頭,看向姿態閑適、仿佛只是隨手送出幾件小玩意的謝瑯,眉頭幾不可察地蹙起,聲音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拒絕:“少族長厚意,許瀾心領。但這些……太貴重了。”她頓了頓,目光掃過那箱刺目的金錠和滿箱的華服珍饈,語氣坦誠而直接,“我與錦兒此行北上,路途遙遠,兇險未知。帶著如此顯眼的財物……無異于稚子抱金行于鬧市,徒惹禍端。”
謝瑯臉上那點慵懶的笑意微微一滯。琥珀色的鳳眸里閃過一絲錯愕,似乎沒料到許瀾會如此干脆地拒絕這足以讓任何人瘋狂的饋贈。他順著許瀾的目光,再次看向那箱金錠和滿箱華服,又看了看許瀾身上那件雖然嶄新厚實、卻依舊透著利落樸素氣息的藏藍長襖,以及錦兒那件粉嫩卻同樣便于行動的兔毛夾襖……
他恍然。
“哦……”謝瑯輕輕拍了下自己的額頭,發出一聲帶著自嘲的輕笑,琥珀色的眼眸里閃過一絲了然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贊賞。“是我考慮不周了。”他搖搖頭,姿態依舊從容,并無半分被拒絕的尷尬。
他不再多言,只是隨意地揮了揮手。
那四名如同雕塑般侍立一旁的靛藍勁裝護衛立刻上前,動作迅捷無聲,如同演練過千百遍,麻利地將那四口剛剛開啟、價值連城的紫檀木箱重新蓋好、鎖緊。沉重的箱蓋合攏,發出沉悶的“咔噠”聲,瞬間隔絕了滿室珠光。四名護衛一人扛起一口箱子,步履沉穩地退出了房間,整個過程行云流水,沒有一絲多余的聲響,仿佛剛才那場令人目眩的財富展示從未發生過。
房間內瞬間恢復了之前的清雅寧靜。暖爐里的銀絲炭發出細微的噼啪聲,空氣中彌漫著鵝梨帳中香清雅恬淡的氣息。
謝瑯的目光重新落回許瀾身上。他唇角微勾,那雙琥珀色的鳳眸里,慵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深的、帶著點認真和……某種鄭重意味的光芒。他修長如玉的手指探入腰間那條鑲嵌著溫潤羊脂白玉的墨玉腰帶內側,摸索片刻,輕輕一扣。
“嗒。”
一聲極其輕微的機括彈響。
一枚約莫兩寸長短、一指寬窄的令牌,被他從腰帶內側一個極其隱蔽的暗格里取了出來。
令牌的材質非金非玉,入手溫潤微涼,觸感細膩如同上好的墨玉,卻又比墨玉更沉,帶著一種內斂的金屬光澤。通體玄黑,只在邊緣處用極細的、幾乎難以察覺的銀線勾勒出繁復的云雷紋路。令牌正面,沒有任何繁復的雕花或奢華的裝飾,只有正中央,用極其端正、古樸、帶著金石之氣的篆體,深深鐫刻著一個字——
“瑯”!
字體遒勁有力,筆鋒內斂卻透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整個令牌造型簡潔至極,線條流暢,沒有任何多余的裝飾,卻自有一股沉甸甸的分量和一種難以言喻的、低調而尊貴的氣場。與之前那枚金光閃閃、簪花刻字的“謝”字令牌相比,這枚“瑯”字令牌,更像是一件歷經歲月沉淀、洗盡鉛華的信物,而非彰顯身份的浮華飾物。
謝瑯指尖拈著這枚墨玉般的令牌,目光落在那個端正的“瑯”字上,琥珀色的眼眸深處似乎有某種極其復雜的情緒一閃而過,快得讓人無法捕捉。隨即,他抬起頭,將令牌遞向許瀾。
“這個,你拿著。”他的聲音清越依舊,卻少了幾分慵懶,多了幾分不容置疑的鄭重,“這是我的貼身令牌。見令如見我本人。”
許瀾的目光落在那枚通體玄黑、只在中央刻著一個端正“瑯”字的令牌上。那令牌散發出的內斂而沉凝的氣息,讓她心頭微動。她伸出手,指尖觸碰到令牌微涼光滑的表面,一股沉甸甸的質感傳來。
“我已傳令謝家遍布天下的所有商行、據點、以及依附于謝家的各路行商、車馬行、客棧、鏢局……”謝瑯的聲音平穩清晰,每一個字都帶著沉甸甸的分量,“凡持此令者,無論身在何處,無論有何需求——取用金銀、調用車馬、補充物資、尋求庇護、打探消息……只要謝家力所能及,在所不辭!”
他頓了頓,琥珀色的眼眸直視著許瀾沉靜的眸子,補充道:“此令亦可作為通關憑證。若遇城門盤查刁難,出示此令,各地守將官吏,多少都會給謝家幾分薄面,不敢過于為難。”
許瀾握著那枚溫潤微涼的令牌,感受著上面那個端正“瑯”字清晰的刻痕。這枚小小的令牌,其價值,遠勝剛才那四箱令人目眩的財富!它代表的,是“天下第一富商家族”少族長謝瑯本人的絕對信任和承諾!是行走天下、暢通無阻的護身符!是源源不斷、取之不竭的資源保障!
這份禮……太重了!
她抬起眼,看向謝瑯。那張昳麗絕倫的臉上,此刻沒有了平日的慵懶調笑,琥珀色的眼眸里是一片澄澈的鄭重和……一種她暫時無法完全理解的、純粹的……感激?
“多謝。”許瀾的聲音依舊平靜,但握著令牌的手指卻微微收緊了幾分。這份情,她記下了。
謝瑯見她收下令牌,臉上重新綻開那抹熟悉的、帶著點慵懶和灑脫的笑意,仿佛卸下了什么重擔。“不必言謝。”他擺擺手,語氣輕松,“是你救我在先,我謝瑯……恩怨分明。這是你應得的。”
開陽城北門,寒風依舊凜冽。
渝云客棧的管事、幾名護衛,以及聞訊趕來的幾位謝家在此地的掌柜,簇擁著許瀾和錦兒來到城門口。踏雪早已被精心打理過,銀白色的鬃毛在寒風中如同流淌的月光,飄逸而神駿。它套著一輛……極其不起眼的、甚至可以說有些破舊的……青灰色布篷馬車。
那馬車的外表,實在過于“樸實無華”。車轅是普通的硬木,刷著一層早已斑駁脫落的桐油。車身是常見的青灰色粗布蒙皮,邊角處甚至能看到磨損的線頭和幾個不起眼的補丁。車輪也是尋常的硬木包鐵,看起來笨重而陳舊。整個車駕,與渝云客棧的奢華和謝家的富可敵國形成了極其鮮明的對比,活脫脫就是一輛最普通、最不起眼的鄉下趕路車。
錦兒在眾人含笑的目光中,迫不及待地掀開那同樣顯得破舊、打著補丁的車簾,小腦袋一探——
“哇——!!!”
一聲充滿驚喜和難以置信的驚嘆,猛地從她小小的喉嚨里爆發出來!
許瀾聞聲,也好奇地探頭看去。
當她的目光穿透那破舊門簾的縫隙,看清車廂內部的景象時,饒是她心志沉穩,此刻也不由得呼吸一滯,整個人愣在了原地!
門簾之內!
完全是另一個世界!
破舊粗陋的車簾仿佛一道隔絕凡塵的結界!結界之內,是難以想象的溫暖、舒適與……低調的奢華!
整個車廂內壁,包括頂棚,都被一種極其厚實、柔軟、泛著溫潤光澤的……金絲錦緞!完全覆蓋!那錦緞的質地細膩得如同嬰兒的肌膚,觸手生溫!上面用極細的金銀絲線交織繡著繁復而內斂的纏枝蓮紋,在透過車簾縫隙射入的微光下,流淌著如同星河般細碎而柔和的光暈!不僅隔絕了外界所有的寒氣,更將整個車廂內部映照得一片暖融明亮!
車窗的位置,懸掛著同樣質地的金絲錦緞窗簾,厚實而垂墜感十足,只需輕輕一拉,便能徹底隔絕外界的窺探和寒風。
車廂底部,鋪著厚厚一層雪白蓬松的……極品雪貂絨毯!那絨毛柔軟細密得如同初雪,踩上去如同陷入云端,瞬間隔絕了車板的堅硬和冰冷!毯子之上,還鋪著一層同樣厚實、觸感溫軟的駝絨坐墊。
車廂兩側,巧妙地嵌入了兩個小小的、包著黃銅邊角的紫檀木壁柜。柜門緊閉,但柜體散發出的淡淡檀香和精致的雕花,昭示著其不凡的用料和工藝。
而在車廂最里側,靠后的位置,整整齊齊地碼放著三個大小不一的、同樣用紫檀木打造、鑲嵌著黃銅包角的箱子。箱子表面打磨得光可鑒人,散發著沉靜內斂的光澤。
錦兒早已按捺不住好奇,小跑著爬上車,撲到那三個箱子前。許瀾也跟了上去。
錦兒先打開了最小的那個箱子。
里面沒有珠光寶氣,只有一疊疊碼放得整整齊齊、邊緣裁切得一絲不茍的……銀票!最上面一張,清晰地印著“通寶錢莊”、“憑票即兌”、“紋銀壹佰兩整”的字樣!下面厚厚一疊,面額從十兩到百兩不等!粗略看去,至少數千兩之巨!銀票下方,還壓著一小袋沉甸甸的、成色極好的金瓜子,方便路上零用。
錦兒吐了吐舌頭,又打開了中間那個稍大些的箱子。
一股混合著油脂、香料和煙火氣的誘人香氣瞬間彌漫開來!里面分門別類、擺放得井井有條:用油紙包裹得嚴嚴實實、散發著濃郁醬香和肉香的頂級醬肉、熏魚、臘腸!用細白棉布袋裝著的、顆粒飽滿晶瑩的上等精米!密封在琉璃罐里的琥珀色蜂蜜、各色蜜餞果脯!甚至還有幾包用特殊油紙包裹、一看就能長期保存的精致點心!旁邊還有一小罐細鹽、一小罐糖霜、一小罐茶葉……全是路上最實用、最頂級的吃食!
最后是那個最大的箱子。
箱蓋掀開,里面塞得滿滿當當:幾捆用油布包裹、干燥易燃、燃燒時幾乎無煙無味的極品銀絲炭!兩卷厚實柔軟、足以抵御極寒的駝絨毯!一套小巧精致、黃銅打造、里面還放著幾塊引火絨的手爐!一頂折疊整齊、用防水油布和輕便堅韌的竹骨制成的簡易帳篷!還有幾個用油紙仔細包好、上面用蠅頭小楷標注著名稱和用法的藥包——金瘡藥、退熱散、驅寒丸……全是應急的良藥!
三個箱子,將“低調奢華”和“實用至上”發揮到了極致!沒有一件華而不實的裝飾品,每一樣都是雪中送炭、長途跋涉的必需品!而且品質無一不是頂尖!那金絲錦緞的車廂內壁和雪貂絨毯,更是將舒適度提升到了令人發指的程度!與外面那破舊得隨時會散架的車駕形成了天壤之別的、近乎荒誕的巨大反差!
許瀾看著眼前這一切,饒是她心性堅韌,此刻內心也一片凌亂,只剩下一個念頭在瘋狂刷屏:
這……就是有錢人的世界嗎?!
她和錦兒站在車轅旁,再次向謝瑯和一眾送行的謝家管事、護衛鄭重道謝。
“一路順風。”謝瑯站在人群最前方,臉上帶著慣有的、慵懶而灑脫的笑意,琥珀色的眼眸在晨光下流轉著溫潤的光澤,朝她們隨意地揮了揮手,姿態瀟灑,“到了北邊,若遇到難處,記得用令牌。”
許瀾點點頭,不再多言,拉著錦兒上了馬車。她坐上車轅,拉起韁繩。
“駕!”
一聲輕喝,踏雪發出一聲清越的嘶鳴,四蹄邁動,拉著那輛外表破舊、內里卻溫暖奢華得如同移動行宮的馬車,緩緩啟動,朝著洞開的北城門駛去。
車輪碾過青石板路,發出轆轆的聲響。
馬車漸行漸遠,最終化作一個小黑點,消失在開陽城北門外茫茫的雪野盡頭。
城門口,送行的人群漸漸散去。
謝瑯依舊站在原地,一動不動。晨光將他月白色的云紋錦袍鍍上了一層淡淡的金邊,墨玉腰帶上的羊脂白玉折射著溫潤的光。他臉上那點慵懶灑脫的笑意,如同退潮般緩緩斂去。
琥珀色的眼眸,依舊望著馬車消失的方向。那目光,仿佛穿透了遙遠的距離和漫天的風雪,牢牢鎖定在那輛漸行漸遠的破舊馬車上。
漸漸地……
那雙如同盛著蜜糖與碎金的漂亮眼眸里,氤氳起一層薄薄的水汽。濃密的長睫微微顫動,如同承受不住某種重量般,緩緩垂下,在眼下投下濃重的陰影。那層水汽迅速匯聚,凝結成兩顆晶瑩剔透的淚珠,如同晨露般,顫巍巍地懸掛在濃密的睫毛尖上,欲落未落。
他微微仰起頭,似乎想將淚水逼回眼眶,下頜拉出一道優美而脆弱的弧線。喉結艱難地上下滾動了一下,最終,還是沒能忍住。
兩顆滾燙的淚珠,如同斷了線的珍珠,無聲地、重重地砸落下來!在他月白色的錦袍前襟上,迅速洇開兩小團深色的、帶著體溫的濕痕。
寒風卷起他鬢角的碎發,拂過那張沾著淚痕、美得驚心動魄卻寫滿落寞的臉龐。
“少族長……”一直侍立在側、沉默不語的老管家看著謝瑯這副模樣,終于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帶著一絲心疼和不解,低聲開口,“您……既然這般……喜歡那位許姑娘……為何……為何不將她留下?以您的身份,娶她為妻……”
謝瑯猛地一震!
他倏然轉過頭!那雙還殘留著淚痕、如同浸水琉璃般的琥珀色鳳眸,瞬間變得銳利如刀!里面翻涌著極其復雜的情緒——有被戳破心事的羞惱,有深沉的無奈,有難以言說的痛楚,更有一種……近乎偏執的決絕!
“留下?”他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和沙啞,如同被砂紙磨過,“拿什么留?用謝家的金山銀山?用這少族長的虛名?”
他猛地攥緊了垂在身側的拳頭,指節因用力而泛白,手背上青筋微微凸起。
“她現在需要的……不是被關在金絲籠里當一只供人賞玩的金絲雀!”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近乎尖銳的自嘲和……深埋的痛苦,“她需要的是……是能讓她毫無顧忌、自由翱翔的天空!是能讓她不再擔驚受怕、顛沛流離的……真正的安穩!”
他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翻騰的情緒,目光重新投向北方那片蒼茫的雪野,眼神變得無比幽深而堅定。
“我現在能做的……”他的聲音低沉下去,如同在風雪中低語的磐石,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破釜沉舟的決心,“……只有讓自己變得更強!強到足以……撐起那片她想要的天空!強到……足以掃平所有擋在她面前的荊棘和風雪!”
他頓了頓,最后幾個字,輕得如同嘆息,卻又重逾千斤:
“等到那時……再說吧……”
寒風呼嘯,卷起地上的積雪,如同白色的塵煙,迷蒙了遠方的天際線。
謝瑯依舊站在原地,月白色的身影在空曠的城門口顯得格外孤寂。他望著馬車消失的方向,琥珀色的眼眸深處,那點水光早已被一種近乎燃燒的、名為“野心”和“守護”的火焰徹底取代。
充實自己……變得更強……
這,是他此刻唯一能做的承諾。也是他……必須走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