曬秋茶的竹匾，是張爺爺從閣樓里翻出來的。竹篾泛黃發(fā)脆，邊緣卻用紅繩纏了圈，像給老物件系了條圍巾。“這是當(dāng)年秀蘭姐曬茶用的，”老人用粗糙的手掌摩挲著竹匾，“她說竹篾的細(xì)縫能漏風(fēng)，曬出的茶不悶，像做人，得留幾分透氣的余地。”
林晚和沈亦臻把竹匾抬到老槐樹下時，秋陽剛爬過巷口的屋檐。竹匾放在槐木茶臺旁的青石板上，兩者的距離不遠(yuǎn)不近，沈亦臻說“這樣茶香能飄進茶臺的木紋，又不會被竹匾的潮氣熏著”，像在給兩件老物件排座位。
“先晾茶。”林晚從陶罐里倒出秋茶，茶葉是陳叔給的，采自后山的老茶樹，葉片邊緣帶著點自然的卷曲，像被秋風(fēng)吹過的樣子。她抓著茶葉往竹匾里撒，動作輕得像撒花瓣，“外婆說‘晾茶要松，不能堆，讓每片葉子都能曬到太陽’。”
沈亦臻蹲在旁邊看，指尖捏起片茶葉對著光看：“葉脈里還帶著點潮氣，”他想起陳叔的囑咐，“得先晾一個時辰，等葉片變軟了再翻，不然會碎。”他從帆布包里掏出個小竹耙，耙齒細(xì)得像睫毛，“這是老木匠做的，翻茶正好用，不會傷著葉子。”
兩人就坐在茶臺邊的石凳上，看著竹匾里的茶葉在秋陽下慢慢舒展。林晚翻著《秋日草木記》，看見外婆畫的晾茶示意圖——竹匾旁總擺著個粗瓷碗，碗里盛著清水，說“茶吸了潮氣會沉，得用清水的濕氣穩(wěn)住它”。她趕緊回書店端來個碗，放在竹匾旁，水面映著槐樹葉的影子，晃晃悠悠的。
“你看，”沈亦臻指著水面，“像面小鏡子，把秋天都裝進去了。”
風(fēng)從巷口吹來，帶著點桂花的甜。竹匾里的茶葉被吹得輕輕動，發(fā)出細(xì)碎的“沙沙”聲，像在和茶臺的木紋對話。林晚突然發(fā)現(xiàn)，茶臺的小狐貍爪下，那顆碎珍珠被陽光照得發(fā)亮，正好在青石板上投下個小小的光斑，像顆會動的星星。
“珍珠嵌得真牢。”她用指尖碰了碰，珍珠和木膠已經(jīng)長在一起，摸不出接縫，“沈奶奶說得對，碎珠也有光，藏在木頭里，比戴在身上還好看。”
“等茶曬干了，用這茶臺泡第一杯，”沈亦臻的聲音被秋陽曬得暖暖的，“讓茶香裹著珍珠的光，肯定特別香。”
晾夠一個時辰，沈亦臻拿起小竹耙翻茶。動作極輕，竹耙齒貼著竹匾掃過，茶葉像綠色的波浪般起伏，露出下面半干的葉片，顏色比剛晾時深了些，像浸了點秋陽的金。“你看這片葉子，”他用竹耙挑出片帶梗的茶葉，“梗里的汁水多，得單獨翻，不然會曬不透。”
林晚湊過去看，那片茶葉的梗上還帶著個小小的芽苞，是沒來得及舒展的新葉。“留著它，”她笑著說，“泡在茶里，像藏了個春天的秘密。”
翻完茶，秋陽已經(jīng)爬到頭頂。張爺爺推著修鞋攤經(jīng)過，看見竹匾里的茶葉直點頭：“再過兩個時辰就能收了，”他經(jīng)驗老道，“看葉片的顏色，變成深綠帶點褐，捏著發(fā)脆，就成了。”他往茶臺邊的銅鈴鐺上掛了串干槐花，“風(fēng)一吹鈴鐺響，就像在喊你們翻茶呢。”
銅鈴鐺被風(fēng)吹得輕響時，沈亦臻正在給茶臺補木膠。小狐貍尾巴尖的木紋已經(jīng)被他用細(xì)砂紙磨平，木膠抹上去，像給傷口敷上藥膏。“現(xiàn)在溫度正好，”他用指腹把膠抹勻，“太陽不烈，膠干得慢，能慢慢滲進木紋里，比急著干透的牢。”
林晚坐在旁邊剝橘子，是李奶奶給的蜜橘，皮薄得像紙，一剝就裂開，甜汁濺在指尖。她遞了瓣給沈亦臻，橘瓣的甜混著茶的清香，在舌尖漫開，像把整個秋天的味道都嘗了遍。
“收茶的時候，得用棉布包著，”她想起外婆的話，“不能用塑料袋，說‘茶吸了塑料的味，就不純了’。”她從書店找來塊藍(lán)印花布，是外婆留下的，邊角繡著小小的桂花，“用這個包，正好配秋茶。”
沈亦臻接過布，放在茶臺上撫平，布上的桂花繡紋正好對著茶臺的“茶”字，像特意繡上去的。“等收了茶，裝在那個陶罐里，”他指著茶臺角落的陶罐，“罐口用棉布塞著，再蓋層竹蓋，透氣又防潮。”
秋陽慢慢往西斜，竹匾里的茶葉已經(jīng)曬得差不多了，顏色變成深褐綠，捏在手里輕輕一捻就碎，散發(fā)出濃郁的茶香，混著竹匾的清香，在巷口漫開。沈亦臻和林晚一起用棉布收茶，手指捏著干燥的茶葉，像捏著把秋天的碎光，小心地往陶罐里裝。
“裝了半罐呢。”林晚看著陶罐里的茶葉，滿足地笑，“夠泡到冬天了。”
“留著點給張爺爺他們，”沈亦臻蓋好罐口，“就說是‘茶臺和竹匾一起養(yǎng)出來的茶’，讓他們也嘗嘗秋天的味道。”
暮色漫上來時，竹匾被收進茶舍，陶罐擺在茶臺的“晚”字旁，像給茶臺添了個伴。沈亦臻收拾工具時，發(fā)現(xiàn)竹耙上沾著片干茶葉，他小心地摘下來，夾進《秋日草木記》，正好夾在“收茶畢，與蘭英共飲，茶香繞梁三日”那一頁。
林晚看著他的動作，突然覺得，所謂的日子，就像這晾茶的過程——不用急著趕時間，不用忙著求結(jié)果，只需要慢慢曬，慢慢翻，慢慢等，那些該有的香氣，自然會在時光里慢慢釀出來，濃得化不開，暖得像這秋陽，不烈，卻足夠把心烘得軟軟的。
巷口的銅鈴鐺又響了，這次帶著點風(fēng)的涼意。沈亦臻扛起竹匾往茶舍走，林晚抱著裝茶的陶罐跟在后面，兩人的影子被夕陽拉得很長，像兩條慢慢纏繞的藤，把這個曬茶的下午，輕輕纏進了老巷的記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