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樓的低頭,或者說余家的妥協,宛如那只最桀驁的猴子被馴服了。
而一群翹首觀望的野雞們,任憑翅膀再是硬朗,終究借此迅速領悟到江都的天已變了。
轄區內凡與兩大逆賊有牽連者,無不默契配合陳二牛和朱俊,將份子錢悄然上浮二至三成。
那些毫無瓜葛者,聽聞眾人描繪鳳姐那張左右高腫的臉頰,憂心那位御封百戶缺錢缺至失心瘋的地步,早晚盯上自身。
他們便不動聲色走著半官方的路徑,找到百戶所主簿李樂安,以襄助百戶所重建之名,將份子錢悄然提升半成至一成。
這世間的秘密很難藏住,尤其乎撈錢之術,會像晚春洞庭湖邊的柳絮一樣飄蕩于全城。
因為,金錢自帶魔力,天然催發人性深處的貪欲。
陸長歌嚴查明月樓后的第三天夜里,陳勇便率領第一百戶所依樣畫葫蘆,證明了煙波舫的‘清白’。
第四日,第三、第四百戶所亦步亦趨,紛紛掃蕩轄區內與前任太守及鎮邪司千戶有所牽連的商行。
四大百戶所做這些事情的時候,對外用著同一個說辭---
“昭永二十六年正月初十,棲霞鎮邪司首次正式議事上,千戶大人已定下本年三大要務。其第三件即為,追查蛟龍蛋案兩大逆黨蹤跡。”
冷宛白端坐于千戶所議事大廳的主位,低頭讀著一紙信函,面如寒霜。
她面前是堆積如山的信函,其中九成是對四個百戶所的投訴與舉報,卻全是匿名。
她有些可憐這些人的遭遇,但又惱怒這些人的懦弱膽怯,竟沒人敢當面反抗四個百戶所,就連這投訴和舉報也只敢匿影藏蹤。
更令她憤懣的,是這四個百戶所無不打著她的命令旗號行事。
是,她是親口說了這是今年三大事之一,可她從沒有下令讓他們去勒索商家啊!
她感受到,這幫本地人的深深惡意。
全城都認為是她下的令,甚至懷疑她拿了孝敬銀子的大頭,使她陷于百口莫辯之境。
更甚者,那位正在城外驛站候命,后天入城就職的新任太守汪鴻朗,竟親自寫信給她問詢。
信中,此公表面萬般贊譽她英明果斷,字里行間卻都在指責她插手地方政務與擾亂正常商業運轉,讓她莫要索求過度,適可而止。
她放下手中太守的親筆信,默念師父臨走前說的‘沉心靜氣’四字,收回思緒,望向身前的三人。
自十來歲起,師父便攜她出入洛京鎮邪衛指揮使司,這三人她都熟絡。
她的左手邊坐著一個文士打扮的人,年近五十,三綹長須襯出滿智珠在握之感---
指揮使司十二經歷官之一,汪博聞,熟稔律法和條例,更是指揮司智囊團一員。
右手邊坐著一女一男,容貌看起來都只有三十許的年紀。女的喚作萬靜,男的名為唐向文,都是成名已久的四品高手,都曾在武道上指點過她多次。
三人奉皇命自洛京率三百精銳南下,一路鞍馬舟船兼程,直至一月底方抵棲霞。
“汪叔,這里的情形你都知道了,可否教我如何應對?不瞞三位長輩,我是真想去將那四位百戶抓進千戶所來...”冷宛白轉向汪博聞問道。
“冷千戶,從稱呼開始改吧,以后議事時稱為官職。”汪博聞捋須,笑著打斷了她的話,“同知大人走前雖痛罵了你一頓,但他心中對你期許甚高。
我大淵鎮邪司女千戶不算鮮見,也出過幾位女同知,但指揮使之位卻從未有女子執掌過。冷千戶,可不要被暫時的困難嚇到啊。”
“還請汪經歷教我!”冷宛白起身拱手,從善如流。
“不錯!宛白啊,你長進了不少,懂得放下臉面了,知道虛心請教了。哈哈...”唐向文忍不住朗笑出聲,“是不是被棲霞城這幫刁民氣得?”
旁側的萬靜立刻冷冷一瞥掃來,他這才訕訕收聲。
“冷千戶,請安坐。”汪博聞伸手示意,“你若有誠心討教,今夜就派人圍了云韶苑吧!
那是整個棲霞,乃至大湖東岸最大的銷金窟,趁著太守大人入城前,必須牢牢掌控在自己手里。這樣,才能讓洛京來的五百弟兄看到希望。”
“經汪歷,那這樣我和那四個百戶有什么不同?不也是在敲詐勒索商戶嗎?”冷宛白蹙眉反問。
“你為什么要和他們不同?那位陸百戶說的好啊,這些場子本就做盡專欺人太甚的勾當,你為何不能出手整頓?
更重要的是,你準備怎么養活這五百京里的弟兄?”
“朝廷俸銀及補貼已足夠豐厚,還不夠嗎?”冷宛白凝眸問道。
“你覺得足夠,那是因為你有同知大人和圣上的照顧,那是因為你家里在洛京周邊有三座大莊園,但是其他人呢?
你從五品晉升四品耗費多少資源,心里恐怕連個大概都沒有吧?
我就問你,單單那枚破境時用的生生造化丹,你知道值多少錢嗎?”
“多少?”
“十五萬兩!且有價無市!”汪博聞聲音轉沉,“而你晉階后,圣上特賜用于固本的血參補氣丸、雪蓮凝氣丹,每樣五萬兩起步,同樣一丹難求!”
冷宛白聽完怔坐在椅上。
她第一次知道這天文數字,而她的千戶俸銀加上習武補貼,一年不過一萬余兩。
汪博聞的聲音持續響起,不斷敲打著天家貴女的內心---
“尋常四口之家,一年不過二十兩就足以溫飽。但哪怕一個九品武者,只為維持正藏修行,每個月所耗折成銀子也是近百兩。”
“你家里那三座莊子,你知道最大的那座一年純利多少嗎?頂天不過四五萬兩罷了,這還是蒙了皇家恩典,少了地方盤剝的結果。”
“現在你還覺得洛京這五百精銳,光靠俸銀和補貼能甘心為你效命嗎?一年后他們要么申請調離,要么與四個百戶所暗通款曲!
他們同樣渴求武道精進、官階擢升啊!銀子最是骯臟,但也最是實在!”
“這個世界從來就是不公的!小民能溫飽,能不淪為妖邪口食,就是盛世之象了。”
“內城最是繁華的,歲入超過四個附郭縣城之和的一多半。他們有度,沒人伸手進來,這是他們對潛在規則的遵守。
他們不是敬你冷宛白本人,而是懼你坐的千戶之位!而你,自該嘉許陸百戶等人的追查結果。懂了嗎?”
冷宛白默然凝聽,不發一語。
她想起錢老夫子口中的仁義道德,在此刻竟覺得那么無力。
自己又該何去何從?或許回京才是最好的選擇,那樣至少自己的雙手,自己的心還是干凈的。
可坐在議事廳主位上發號施令的滋味,年前訓斥拒絕那個小旗請求的滋味,數百封請求自己主持公道的滋味,自己那么迷戀!
自己如此年輕,怎可輕易放棄!
汪博聞的聲音仿佛自遙遠處傳來:
“你自可恪守本心,公孫先生說的所謂赤子之心。但那只是被金絲籠護著的未經歷練的虛假的赤子之心!而非浸透風霜,洞悉世間百態后,真正的赤子之心!”...
是夜,棲霞鎮邪司千戶所,兵圍云韶苑。
翌日清晨,千戶所兵馬四出,一日一夜間查清棲霞城五十余家巨賈商行。
第三日,二月初十,新任太守儀仗進城。
陸長歌與另三名百戶,并排立于千戶所冷宛白等四人身后,齊候東門外迎接。
他望著那身裹蟒袍、英姿颯爽的背影,想起這兩天千戶所緝拿逆黨余孽的消息,唇角笑意如刀。
天家貴女?不過如此!
這才哪到哪,不過剛陷泥沼,臟了雙腳而已。
很快,泥漿便會漫過你的頭頂。
那時,再看看你那顆心,是殷紅如初還是黑而發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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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要原因是書的五邊形評估,評論分太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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