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雪在石板路的縫隙里結了層薄冰，被往來的鞋底碾出細碎的響。孟婉走在右側，紅白襦裙的裙擺時不時掃過路面的冰碴，帶起些微塵。她總覺得這裙子太晃眼，走幾步就下意識往葉燃身后縮，卻忘了身邊人穿的玄色衣袍，在素凈的小鎮(zhèn)里比她更扎眼。

“姐姐，你看那個！”白騶從孟婉的袖袋里探出頭，金色的鼻尖指向街角的糖畫攤。攤主老李頭正支著銅鍋，糖漿在鐵板上畫出條扭扭歪歪的龍，引得幾個孩童圍著拍手。

孟婉的腳步慢了半拍。小時候跟著師父下山，每次經(jīng)過糖畫攤，師父總會買一支鳳凰形狀的，說“咱們婉婉要像鳳凰一樣，浴火也能飛”。后來師父圓寂，她就再沒吃過。

“想吃？”葉燃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帶著點暖意。他注意到她攥緊糖畫竹簽的手指，指節(jié)微微發(fā)白——那是方才在糖畫攤前，他硬塞給她的兔子糖畫，此刻糖尖已經(jīng)被她啃得禿了一塊。

孟婉把臉別向河面：“不餓。”話音剛落，肚子卻不合時宜地“咕嚕”響了一聲。她的耳根瞬間發(fā)燙，恨不得找個冰窟窿鉆進去。

葉燃低笑出聲，笑聲像落在雪上的陽光，暖得讓人發(fā)慌。“前面有家餛飩鋪，”他指了指巷口的幌子，“掌柜的是山東來的，湯里放蝦皮，鮮得很。”

孟婉沒接話，腳下卻跟著他拐進了巷。餛飩鋪的木門掛著紅綢，掌柜的正蹲在門口劈柴，見他們進來，抬頭笑出滿臉褶子：“孟小哥？今兒換了身衣裳，我差點沒認出來！”

孟婉的臉更燙了，把半藏在袖袋里的糖畫又往深處塞了塞。葉燃替她解了圍：“兩碗餛飩，多放香菜。”

“好嘞！”掌柜的往灶膛里添了把柴，鐵鍋里的水很快咕嘟起來，“你們坐，這就好！”

靠墻的桌子還留著點炭火，孟婉坐下時，裙擺被椅子勾住，她慌忙去扯，卻把桌上的醋瓶碰倒了。褐色的醋液在桌面上漫開，像條蜿蜒的小河。

“別動。”葉燃抽過帕子，三兩下就擦干凈了桌面。他的指尖無意中碰到她的手背，兩人像被燙到似的同時縮回，目光撞在一起，又慌忙移開。

白騶從袖袋里跳出來，蹲在桌角，看著這兩人笨拙的樣子，偷偷用爪子捂住嘴笑。

餛飩很快端上來，白瓷碗里飄著翠綠的香菜，蝦皮在湯面閃著金亮的光。孟婉拿起勺子，剛要舀，就見葉燃把自己碗里的蝦皮都夾了過來：“你好像愛吃這個。”

上次在百草堂，他見過她給藥圃里的小雞喂蝦皮，掌柜的說“孟小哥總買這個，說是給雞補身子”。

孟婉捏著勺子的手頓了頓，把自己碗里的蔥花撥了些過去——她記得他上次喝湯時，把蔥花都挑了出來。

葉燃看著碗里的蔥花，眼底的笑意像水波一樣漾開。他拿起勺子，連帶著蔥花一起喝了一大口，燙得舌尖發(fā)麻，心里卻甜得像含了蜜。

“年后要開春了，你的藥圃該翻土了吧？”他找了個話題，怕她又拘謹起來。

“嗯，打算過幾日把紫蘇移到畦邊。”孟婉低頭喝湯，熱氣模糊了她的眉眼，“白騶總往藥圃里鉆，得圍個籬笆。”

“我來幫忙。”葉燃說得自然，像在說要幫她遞個東西，“鬼界的玄鐵藤很結實，拿來編籬笆正好。”

孟婉剛想拒絕，卻想起他上次幫百草堂修屋頂，動作利落得不像個養(yǎng)尊處優(yōu)的鬼王。話到嘴邊，變成了“……不用麻煩”。

“不麻煩。”葉燃看著她泛紅的耳根，故意放慢了語速，“就當……謝你陪我出來。”

這話說得太直白，孟婉的臉騰地紅了，埋頭扒拉著碗里的餛飩，再也不敢抬頭。

***出了餛飩鋪，日頭已經(jīng)西斜。陽光穿過檐角的冰棱，在地上投下細碎的光斑。孟婉手里的糖畫只剩下根竹簽，被她捏得溫熱。

“去看看燈籠？”葉燃指著東街，那里的紅燈籠還沒撤，一串一串的，像掛了滿街的紅果子。

孟婉沒說話，腳步卻跟著他拐進了東街。雜貨鋪的老板正踩著梯子摘燈籠，見他們過來，笑著打招呼：“孟小哥，這位是你朋友？看著面生啊。”

“嗯。”孟婉含糊應著，往葉燃身后躲了躲。

老板是個精明人，看出點門道，擠眉弄眼地對葉燃說：“我們家新到了些絲線，給姑娘編個絡子正好，要不要看看？”

葉燃還沒答話，孟婉已經(jīng)拉著他往前走，聲音快得像刮風：“不用了，我們就是隨便看看。”

老板在身后哈哈大笑，笑聲驚飛了檐下的麻雀。葉燃被她拉著袖子，指尖觸到她溫軟的手腕，心里像揣了只亂撞的小鹿，連腳步都有些飄。

走到石橋時，孟婉才發(fā)現(xiàn)自己還拉著他的袖子，慌忙松開，手背都紅了。“那邊……”她指著橋下，“冰好像化了些。”

葉燃順著她的目光看去，河面的薄冰確實裂開了幾道縫，露出底下青黑色的水。“開春后，這里該有鴨子游了。”他想起上次在水鏡里看到的，鎮(zhèn)上的孩童會把鴨子趕到河里，吵吵嚷嚷的很熱鬧。

“嗯。”孟婉應著，想起除夕放的蓮花燈，不知漂到了哪里。

橋邊的石凳上坐著對老夫妻，老爺爺正給老奶奶梳頭發(fā)，銀白的發(fā)絲在他手里變得服帖。看到孟婉，老奶奶瞇起眼笑：“這丫頭的裙子真好看，跟我年輕時穿的那身紅棉襖似的。”

孟婉被夸得不好意思，低頭絞著手指。老爺爺接口道：“小伙子看著穩(wěn)重，跟我們家丫頭的女婿似的，會疼人。”

葉燃的耳根紅了，卻沒否認，只是笑著給兩位老人作揖：“多謝婆婆夸獎。”

孟婉的臉像被火烤過一樣，拉著葉燃就往橋那頭走，走得急了，差點被石階絆倒。葉燃伸手扶了她一把，掌心觸到她腰間的蝴蝶結，軟得像團云。

“慢點。”他的聲音里帶著笑意，手卻沒立刻松開。

孟婉能感覺到他掌心的溫度透過布料傳過來，燙得她心尖發(fā)顫。她掙了掙，他就松了手，只是腳步始終跟在她身側，不遠不近，剛好能在她差點撞上貨郎擔子時，伸手擋一下。

***快到鎮(zhèn)口時，夕陽把兩人的影子拉得老長，并肩投在雪地上，像幅被拉長的畫。孟婉看著地上的影子，突然發(fā)現(xiàn)，葉燃的影子總是微微偏向她這邊，像在護著什么。

“該回去了。”她輕聲說，聲音里帶著點自己都沒察覺的不舍。

“嗯。”葉燃點頭，目光落在她被風吹亂的碎發(fā)上，想伸手替她攏一攏，又怕唐突了她，最終只是說，“風大了。”

回去的路走得比來時慢。白騶趴在孟婉的肩頭，打著哈欠，尾巴掃得她頸窩發(fā)癢。葉燃偶爾說句話，大多是關于鎮(zhèn)上的事——哪家的醬菜好吃，哪家的布莊便宜，哪家的小孩總偷摘藥圃的花。

孟婉安靜地聽著，偶爾應一聲，心里卻不像來時那樣慌亂了。她甚至覺得，這樣慢慢走著，聽著他的聲音，聞著他身上淡淡的幽冥香混著陽光的味道，也沒什么不好。

快到小院時，葉燃突然停下腳步：“明日……我來送玄鐵藤？”

孟婉看著他眼里的期待，想起藥圃里被白騶踩壞的籬笆，終是點了點頭：“……好。”

這一聲“好”輕得像羽毛，卻讓葉燃的眼睛亮得像落了星辰。他站在原地，看著她的身影消失在院門后，才轉身往鬼界的方向走。

袖袋里還藏著個東西——是剛才在雜貨鋪買的絡子，天青色的，上面繡著半朵玄月，和他送給她的平安符上的圖案一樣。

他摸了摸絡子，嘴角的笑意藏不住。

鎮(zhèn)上的年味還沒散盡，而他和她之間，好像也有什么東西，正隨著這漸暖的天氣，悄悄發(fā)了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