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已浸透了京城的每一寸角落,梧桐葉把青石板染成赭色,露水打濕了檐角的銅鈴,清晨搖晃出的聲響都帶著涼意。沈硯推開窗時,天邊剛泛出魚肚白,案頭堆疊的典籍在晨光里投下參差的影子——這半個月來,他幾乎是以書為枕,窗紙被油燈熏得發(fā)黃,案頭的《春秋》翻得卷了邊,硯臺里的墨磨了又添,添了又磨,直到最后一滴都融進了策論里。
“沈兄,走了!”曾參的聲音在院外響起,他穿著件半舊的湖藍長衫,手里提著個裝著筆墨的竹籃。
沈硯把最后一頁《策學(xué)統(tǒng)宗》塞進書箱,用布巾擦了擦凍得發(fā)紅的指尖。“來了。”
兩人剛走到巷口,就見李海騎著高頭大馬立在那里,錦緞袍子在秋陽下閃著光,身后跟著兩個拎食盒的仆從。“喲,這不是沈公子嗎?”李海勒住馬韁,居高臨下地瞥著沈硯的青布衫,“就穿這個去貢院?莫不是要學(xué)那些寒士,故意穿得破爛博同情?”
曾參皺眉想說話,被沈硯按住了手。他抬頭望著李海,目光平靜如秋水:“考場比的是經(jīng)義,不是排場。李公子與其讓仆從提著三食盒點心,不如多溫兩頁《策論精選》,免得臨場寫策論時,又要對著題目發(fā)呆。”
李海的臉騰地紅了,前幾日模擬考,他那篇《鹽鐵論》確實寫得東拉西扯,被林大人批了“空泛無物”。“你!”他攥緊了馬鞭,指節(jié)泛白,卻被旁邊的仆從低聲勸住:“公子,貢院門口有巡考御史,惹了麻煩得不償失。”
他只能悻悻地松了手,冷哼道:“我倒要看看,你這連《水經(jīng)注》都湊不齊的窮酸,能寫出什么驚世之作!別到時候連‘河渠’二字都解不清,還敢妄談治水!”
沈硯淡淡瞥了眼他仆從手里那套精裝的《水經(jīng)注》,封面燙金都閃著浮光:“書在精不在奢。我雖只有半部手抄本,卻能背出其中十三條河道的走向;李公子倒是坐擁全本,前日卻連‘鴻溝’在何處都說錯了,不是嗎?”
這話戳中了李海的痛處——上次論及楚漢舊事,他確實把鴻溝的位置說錯了,被曾參悄悄指正才沒在林大人面前出丑。他氣得馬鞭在手里轉(zhuǎn)了個圈,卻終究沒敢發(fā)作,只丟下句“走著瞧”,便催著仆從往前去了。
曾參望著李海的背影,無奈地搖搖頭:“他總這樣,非要爭個口舌輸贏。”
沈硯收回目光,理了理衣襟:“不必與他計較。等放榜那日,文章自會分高下。”
三人一前一后往貢院去,越靠近越見人多。烏泱泱的考生擠滿了街,有頭發(fā)花白的老者,背微駝,手里攥著磨得發(fā)亮的筆桿,咳嗽聲里都帶著書卷氣;也有十幾歲的少年,穿著簇新的長衫,眼神里滿是躍躍欲試,被父親按著肩膀反復(fù)叮囑;更有幾個面色憔悴的,眼下泛著青黑,想必也是熬了數(shù)夜。
頭發(fā)花白的老者拄著竹杖,背微駝如弓,卻把磨得發(fā)亮的筆桿攥得死緊,指腹深深嵌進竹紋里。他咳著嗽,每一聲都帶著痰響,卻仍在低聲念叨《中庸》里的句子,渾濁的眼睛望著貢院的朱門,像望著最后一縷天光——這已是他第十三次赴考,袖口磨破的地方補著整齊的補丁,倒比少年人的新衣更顯執(zhí)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