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妃冰冷的話語如同絲線纏繞在云袖心頭，既帶來刺骨的寒意，也隱隱勾勒出一條通往未知的路徑。她看著德妃那雙無波卻深埋著刻骨恨意的眼睛，腹中那微弱的悸動似乎也被這強烈的情緒牽動了一下。

“娘娘……”云袖的聲音干澀沙啞，帶著劫后余生的虛弱，更多的是一種試探的探尋，“您……想要我做什么？”

德妃緩緩坐直身體，臉上的悲涼與恨意收攏，重新覆上一層淡漠的面具，仿佛剛才那番剖心之言只是云袖的幻覺。

“活著。”她吐出兩個字，目光掃過云袖纏著紗布的手臂和小腹，“保住你腹中的皇子，平安生下他。只有他活著，才是對某些人最有力的反擊。”

“可我該怎么做？”云袖急切地追問，眼中燃起求生欲，也是野心的復燃，“皇后虎視眈眈，太醫如履薄冰，陛下……陛下雖護我，卻更顧念江山，分身乏術。我……我孤掌難鳴。”她的話語里充滿了無助與恐懼，卻也巧妙地流露出對德妃的依賴。

德妃嘴角幾不可察地勾起一絲極淡的弧度，帶著掌控一切的冰冷。“孤掌難鳴，是因為你尚未學會借勢。”

她微微傾身，聲音壓得更低，如同寒夜里掠過的風，“顧較那群太醫，已被陛下和皇后嚇破了膽。他們的方子，固本無錯，卻難保周全。本宮在宮中多年，雖避居佛堂，卻也識得幾位醫術精深、且背景清白的太醫。他們，可以為你所用。”

云袖的呼吸微微一滯。

德妃的意思再明白不過，她要繞過顧較，甚至繞過太醫院院判，動用她自己的人脈。這無疑是在挑戰皇后的權威，更是讓她將身家性命系于德妃這條看似隨時會斷裂的繩索上。

“至于皇后，”德妃的眼神掠過一絲譏誚，“她此刻的心思，大半已被你腹中這塊‘肉’牽扯。她越是忌憚，越是急切，越容易出錯。你只需……”她頓了頓，目光落在云袖蒼白的臉上，“示弱，不停地示弱。在陛下面前，你就是那朵被狂風驟雨摧殘、隨時會凋零的嬌花。你的恐懼、你的無助、你對皇兒安危的憂心如焚，都要讓陛下看在眼里，痛在心里。男人，尤其是擁有無上權力的男人，對保護弱小的本能，往往勝過理智。”

云袖若有所思。

趙明珠也曾提醒她示弱，但德妃的策略顯然更深入也更危險。

“還有東宮那位，”德妃的語氣驟然轉冷，如同冰封的河面，“不必主動招惹，但需時刻謹記，你腹中孩兒的誕生，便是對他最大的威脅。他不動，是時機未到；他若動……”德妃眼中寒芒一閃，“本宮自有辦法，讓他的‘動’，變成他的催命符。你只需記住，保護好你自己和孩子，其他的，自有因果報應。”

德妃站起身，藕荷色的衣擺在昏暗的燭光下掠過一道冷光。“好生養著。過兩日，會有人給你送些‘補品’過來，是些宮外難尋的安胎藥材，比太醫院那些強。”她說完，不再看云袖，轉身便走，身影很快消失在殿門的陰影里，如同來時一般悄無聲息。

殿內再次陷入寂靜。

濃重的藥味似乎被德妃帶來的寒意沖淡了些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深的、充滿算計的冰涼。

云袖緩緩躺回枕上，撫摸著依舊隱隱作痛的小腹，眼中不再是單純的恐懼和絕望。

德妃這個深居簡出的女人，心中藏著比她想象中更深的仇恨和力量。抓住這根毒藤蔓，或許真的能在這深宮中，為自己和孩子搏出一線生機？

至于代價……

云袖閉上眼，唇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只要能活下去，什么代價，她都付得起！

通往河州的官道上，快馬如離弦之箭。

“駕！”裴逸麟狠狠一夾馬腹，胯下駿馬長嘶一聲，四蹄騰空，速度再提一分。身后的數騎裴家暗衛緊緊跟隨，如同夜色中沉默的陰影。

他必須在謝晨決的爪牙再次撲向河州之前趕到，必須在陳伯撐不住之前將他帶離險境。

河州城。

韓沖親自坐鎮在臨時征用的民宅內，此處已被昭霖軍精銳圍得水泄不通。

屋內燈火通明，陳大石躺在簡陋的床榻上，氣息微弱，臉色蠟黃。一名軍中醫官正小心翼翼地為他肩頭的傷口換藥，那傷口深可見骨，邊緣泛著不祥的青黑色。

“毒……入得深了，”醫官額頭見汗，聲音凝重，“鏢上淬了毒’，若非救治及時，又用了軍中秘制的拔毒散，此刻……”他搖搖頭，沒再說下去。

劉卞蹲在墻角，雙手抱頭，身體還在微微發抖。驛館的血戰，同袍的慘死，陳大石垂危的模樣，都深深烙印在他腦海里。他只是一個感念裴大人恩情的佃農，何曾見過這等場面？

“韓……韓將軍，”劉卞的聲音帶著哭腔，“裴大人什么時候能到？陳大哥他快撐不住了……”

韓沖站在窗邊，目光穿透夜色，警惕地掃視著寂靜的街道。

雨后的青石板路反射著清冷月光，更顯空曠死寂。

“快了。”他聲音沉穩，帶著堅定的力量，“裴公子已在路上，星夜兼程。陳老丈吉人天相，定能等到。”他轉身，目光落在陳大石緊閉的雙眼上，“你我都需打起精神。謝老狗的爪牙，絕不會善罷甘休。這‘夜梟’，比毒蛇還難纏。”

仿佛為了印證他的話，窗外遠處，突然傳來一聲極其輕微的、如同夜梟啼鳴般的哨音。

短促，尖銳，劃破寂靜，隨即又歸于沉寂。

韓沖眼神驟然一厲，右手猛地按上腰間刀柄，屋內的幾名親兵瞬間繃緊身體，手按武器，目光如電般射向聲音來源的黑暗角落。

“戒備！”韓沖低喝，聲音不大，卻帶著凜冽的殺意，“弩手就位！任何靠近此宅三十步內者，殺無赦！”

翊坤宮偏殿，濃重的藥味被一股奇異的、清冽中帶著一絲辛辣的藥香沖淡了些許。

云袖靠在床頭，看著翠兒小心翼翼地從一只不起眼的食盒底層，捧出一個木小匣。

匣蓋打開，里面是幾包用桑皮紙仔細包裹的藥材，散發著不同于太醫院湯藥的獨特氣息。

“娘娘，這是德妃娘娘遣人悄悄送來的，”翠兒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絲不安，“說是……宮外秘傳的安胎方子，藥性溫和卻極有效驗，讓您每日煎服一劑。”

云袖伸出手，指尖輕輕拂過那些藥材。桑皮紙觸感粗糙，帶著山野的氣息。

德妃的動作比她預想的更快。繞過太醫院，用宮外的方子……這無異于將身家性命徹底交托。

她拿起一包藥，湊近鼻尖嗅了嗅，那清冽辛辣的味道直沖腦門，讓她精神微微一振，腹中的墜痛感似乎也減輕了一絲。

“煎了吧。”云袖的聲音平靜無波，眼中卻閃過一絲狠厲。

示弱，借勢，活下去……德妃的話在她腦中回響——這藥，是毒藤蔓上結出的第一顆果實，無論甘苦，她都必須吞下。

翠兒不敢多言，連忙捧著藥包退下。

殿內只剩下云袖一人，德妃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仿佛就在眼前。

報應……她無聲地咀嚼著這兩個字。

通往河州的官道在夜色中蜿蜒，如同一條沉睡的巨蟒。

裴逸麟一行快馬加鞭，馬蹄聲在寂靜的曠野中格外清晰。距離河州城已不足百里，連夜趕路，人馬皆疲，但裴逸麟眼中沒有絲毫松懈，反而越發銳利如鷹。

“公子，前方三里，黑風峽。”一名暗衛策馬靠近，聲音低沉，“地勢險要，易有敵人設伏。”

裴逸麟勒住韁繩，駿馬噴著粗重的白氣停下。

他抬眼望去，前方兩座陡峭的山崖如同巨斧劈開，中間夾著一條狹窄的通道，月光被高聳的崖壁遮擋，峽谷內一片漆黑，深不見底，只有嗚咽的風聲穿行其間。

“繞路需多耗半日。”另一名暗衛沉聲道。

裴逸麟眼神微凝。

半日？陳伯等不起，謝晨決更不會給他這半日時間！

“下馬！”他果斷下令，“熄火把，甲組前探，乙組斷后，丙組護我居中潛行通過，遇敵皆格殺勿論！”

命令簡潔，帶著不容置疑的殺伐之氣。

十幾名裴家暗衛如同融入夜色的影子，悄無聲息地翻身下馬，動作迅捷地熄滅所有火把。冰冷的月光下，只余下十幾雙閃爍著寒光的眼睛。

一行人如同鬼魅，貼著崖壁的陰影，悄無聲息地滑入黑風峽。

行至峽谷中段，最狹窄處。兩側崖壁高聳，月光僅能照亮一線天空。

突然數道尖銳的破空聲撕裂風聲，從兩側崖壁上激射而下。不是箭矢，而是細如牛毛、泛著幽藍寒光的淬毒銀針。

覆蓋范圍極廣，幾乎封死了所有閃避空間。

“有敵襲！盾！”裴逸麟厲喝，身體已如獵豹般向旁側一塊巨石后撲去。

“噗噗噗！”沉悶的入肉聲和幾聲壓抑的悶哼同時響起，兩名反應稍慢的暗衛被鋼針射中要害，瞬間臉色發黑，軟倒在地。其余暗衛反應極快，瞬間收縮陣型，或用隨身攜帶的小圓盾格擋，或借地形躲避。

“殺！”崖壁上傳來一聲低沉的呼哨，隨后數十道黑影如同蝙蝠般從崖壁上飛撲而下。他們動作迅捷無聲，手中兵刃寒光閃爍，直撲裴逸麟一行，顯然，這是早已埋伏在此的精銳殺手。

“結陣保護公子！”暗衛首領怒吼，手中長刀出鞘，帶起一片雪亮刀光，迎向撲來的黑影。

“鐺！鐺！鐺！”

兵刃交擊聲瞬間在狹窄的峽谷內經久不息。

撲下來的殺手悍不畏死，招式狠辣刁鉆，專攻下盤和關節，顯然是“夜梟”中真正的精銳。

裴逸麟眼神冰冷，手中長劍如同毒蛇吐信，每一次刺出都精準地洞穿一名殺手的咽喉或心臟，他身法靈動，在刀光劍影中穿梭，所過之處，血花綻放。

然而殺手人數眾多，且占據地利，死死纏住他們。一名殺手被暗衛一刀斬斷手臂，隨后猛地撲向裴逸麟，手中淬毒的匕首直刺他肋下。

裴逸麟側身急閃，匕首擦著衣襟劃過，帶起一道血痕！他反手一劍，削飛了那殺手的頭顱，但就在這電光火石間，另一名殺手已從側后方無聲靠近。

“公子小心！”一名暗衛猛地撞開裴逸麟，為他當下一針。

“噗嗤——”這毒刺狠狠扎入暗衛的胸膛。

“阿七！”裴逸麟怒吼，他回身一劍，將那偷襲的殺手一刀致命，溫熱的鮮血濺了他一臉。

峽谷內，血腥味濃烈得令人作嘔。裴逸麟身上也添了幾道傷口，雖不致命，卻讓他動作稍滯。

“擒賊先擒王，拿下裴逸麟！”殺手首領厲嘯，數名身手最高的殺手不顧一切地撲向裴逸麟。

“嗚——”

一聲低沉雄渾的號角聲，如同遠古巨獸的咆哮，驟然從峽谷入口處傳來，緊接著，是震耳欲聾的馬蹄聲，如同滾滾悶雷瞬間碾碎了峽谷內的廝殺聲。

“昭霖軍在此，逆賊受死！”一聲暴喝如同驚雷炸響！

正是本該在河州城內的校尉韓沖，他一身甲胄，手持長槍，身后是黑壓壓一片殺氣騰騰的昭霖軍騎兵。

“放箭！”韓沖長槍一指，發號著施令。

一片密集的箭雨如同飛蝗般，帶著凄厲的尖嘯，鋪天蓋地地射向崖壁和峽谷內的殺手。

“援軍！是韓將軍！”裴家暗衛精神大振，怒吼著發起反擊！

殺手首領臉色劇變，厲嘯一聲：“撤！”殘余的殺手如同受驚的蝙蝠，倉皇向崖頂攀爬逃竄。

“想走？”韓沖眼神冰冷，“追，一個不留！”

昭霖軍騎兵如同潮水般涌入峽谷，馬蹄踏碎尸體，追殺潰逃的敵軍。

裴逸麟拄著劍，劇烈喘息，看著渾身浴血、及時趕到的韓沖，眼中閃過一絲劫后余生的慶幸和更深的緊迫。“韓將軍……河州……”

“裴公子放心！”韓沖翻身下馬，快步上前，“陳老丈和劉卞暫時安全。末將接到飛鴿傳書，知公子必經此險地，特率輕騎前來接應，此地不宜久留，請公子速隨末將回河州。”

裴逸麟重重點頭，抹去臉上的血污：“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