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奏太報恩驚蛇影 長屋怒角裂晨空
- 仁斬:無主之刃
- 墨刀齋
- 5971字
- 2025-08-28 08:30:00
天還未亮,黑暗蒼穹仍沉沉地壓在葛城山脈之上,津田城下町還徜徉在深沉的睡夢中。
酒井屋的后院里,卻已有了動靜。一盞昏黃的紙燈籠掛在檐下,光影搖曳,勉強照亮了院中停著的一輛板車。酒井奏太正和妻子阿霞,還有店里的年輕助手小松,合力將一只只沉甸甸的酒壇搬上板車。壇子是粗陶的,封口用草繩捆綁嚴實,上面裝的是酒井家新釀的清酒。這酒用上好的精白米和山泉水釀造的,清冽中帶著甘甜,是酒井奏太的得意之作。
“小心些,小松,別磕著了。”阿霞的聲音壓得很低,帶著晨起的沙啞。她看著丈夫右肩那厚厚的、還隱隱透出藥味的布帶,眉頭微蹙。
“沒事,阿霞,這點活計不打緊。”酒井奏太笑了笑,聲音同樣低沉。他小心地用左手托著壇底,配合著小松將最后一壇酒穩穩放好。板車上整整齊齊碼了十壇,幾乎堆滿了板車。
“真的……要這么早送去嗎?”阿霞看著丈夫興致勃勃的樣子,忍不住又問。自從上次那場飛來橫禍,她心里總像懸著一塊石頭。
酒井奏太拍了拍手上的灰,抬頭望了望天色:“嗯,趁天沒亮,人少。送到軍奉行府,交給覺仁大人府上的管事就好,不打擾大人清修。”他頓了頓,聲音里帶著真誠的感激,“要不是覺仁大人,咱們……”他沒說下去,只是輕輕握了握阿霞的手。
阿霞點點頭,沒再說什么,只是幫丈夫緊了緊外衣的領口,又仔細檢查了一下板車的繩索是否捆牢。
“小松,路上機靈點,照顧好當家的。”阿霞叮囑年輕的助手。
“放心吧,老板娘!”小松是個十七八歲的小伙子,手腳麻利,此刻精神頭十足,用力點了點頭。
酒井奏太和小松一前一后,推著沉重的板車,吱呀吱呀地碾過酒井屋后院坑洼不平的泥地,拐上了町中的主街。車輪聲在黎明中顯得格外清晰,引得路邊幾戶人家門縫里透出警惕的微光,隨即又迅速熄滅。
月亮還懸在西邊的山脊上,像一枚凍得發白的銀幣。町鎮里靜得可怕,只有車輪滾動的聲音和他們兩人輕微的腳步聲。偶爾,不知從哪個角落傳來幾聲零星的犬吠,更添幾分寂寥。山風順著街道的走向灌進來,兩人都不由自主地縮了縮脖子,裹緊了身上的衣物。
“老板,這天兒可真夠冷的,感覺比昨天還涼。”小松哈出一口白氣,搓了搓手。
“嗯,快入冬了。”酒井奏太應了一聲,目光掃過兩旁緊閉的店鋪門板。他右肩的傷口在寒氣的刺激下隱隱作痛,推車主要靠小松出力,他只是在旁邊扶著,盡量穩住方向。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話題無非是店里的生意,今年的米價,或者小松家里的事。聲音都壓得很低,像是怕驚擾了這份黎明前的寧靜。
順著盤山的坡道一路向上,坡度漸陡,板車也愈發沉重。兩人不得不弓著腰,使出更大的力氣。酒井奏太的呼吸變得有些粗重,額角也滲出了細密的汗珠,但很快又被冷風吹干。小松年輕力壯,倒還撐得住,只是臉頰也憋得通紅。
終于,他們抵達了津田城高大的城門前。
酒井奏太停下腳步,擦了擦額角的汗,喘了口氣。他剛想招呼小松一起上前,卻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勁。
往常這個時候,城門口通常只有兩名負責守夜的足輕,抱著長槍,倚在門洞的陰影里打盹,或者小聲閑聊。可今天……
城門洞前,影影綽綽地站著足足五個人影。他們都穿著足輕的簡易甲胄,手持長槍,腰挎短刀,站得筆直,不像是在守夜,倒像是在……警戒?而且,他們的位置也有些奇怪,不是散漫地站在門洞里,而是分列在城門兩側,隱隱將整個門洞入口都封住了。
更讓酒井奏太心頭一跳的是,在城門洞更深的陰影里,似乎還站著一個身影。那人身形明顯比足輕們魁梧,穿著一身……似乎是完整的具足?兜盔上前立的輪廓在昏暗的光線下有些模糊,但能感覺到一股不同于普通足輕的悍勇之氣。
氣氛……似乎有些不同尋常了。
“老板,今天守門的人……好多啊。”小松也察覺到了異常,湊近酒井奏太耳邊,聲音帶著一絲不安。
酒井奏太定了定神,壓下心頭那點莫名的悸動。也許是最近城里不太平,加強了守衛吧?他示意小松留在板車旁,自己整了整衣襟,臉上堆起商人慣有的謙和笑容,快步走上前去。
“各位軍爺辛苦了!”酒井奏太在離守衛幾步遠的地方停下,微微躬身行禮,“小人是城下町酒井屋的掌柜酒井奏太。新釀了些薄酒,特來獻給新任軍奉行覺仁大人,聊表謝意。煩請軍爺行個方便,通稟一聲,或者……讓小人將酒送進去交給府上管事也行。”他說著,指了指身后板車上的酒壇。
離他最近的兩名足輕對視了一眼,臉上沒什么表情,眼神卻有些飄忽,沒有立刻答話,反而下意識地扭頭看向城門洞深處那個穿著具足的身影。
酒井奏太順著他們的目光看去。那個武士動了動,從陰影里緩緩踱了出來。借著城門洞壁上火把微弱的光,酒井奏太模模糊糊地確認了一下不遠處的身影,那人身上的具足是常見的黑色胴丸,樣式普通,但保養得不錯,在昏暗光線下泛著幽冷的微光。
武士沒有立刻說話,只是上下打量著酒井奏太和他身后的板車。
“軍奉行大人府上?”武士終于開口,明顯有些不耐煩“大人公務繁忙,無暇接見閑雜人等。酒,留下。你們,可以走了。”他揮了揮手,動作干脆利落,不容置疑。
酒井奏太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這態度……未免太過生硬了。他以前給城里送貨,守衛雖然也檢查,但態度還算客氣,至少會問明來意,或者派人進去通報一聲管事。
“這位大人,”酒井奏太保持著恭敬,但語氣也帶上了一絲堅持,“小人并非閑雜人等,是城下町正經開店的商人。這酒是專程獻給覺仁大人的謝禮,還望大人通融一下,哪怕讓小人進去交給管事……”
“啰嗦!”武士眉頭一擰,眼中閃過一絲厲色,“說了留下酒,聽不懂嗎?再廢話,休怪我不客氣!”他的手已經按在了腰間的刀柄上。
酒井奏太心頭一凜,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這武士身上散發出的戾氣,讓他感到一陣寒意。他忽然覺得這人……似乎有點眼熟?是在哪里見過?是在町里?一時又想不起來。
就在這時,一直站在板車旁緊張觀望的小松,突然扯了扯酒井奏太的袖子,湊近他的耳朵:“老板……你聽……城里……城里好像有聲音?”
酒井奏太一愣,屏住呼吸側耳傾聽。
風聲,蟲鳴,還有守衛們輕微的呼吸聲……除此之外,似乎……真的隱隱約約傳來一些別的聲音?
那聲音很微弱,隔著厚重城墻,聽不真切。像是……金屬碰撞的叮當聲?又像是……很多人壓抑著的低吼?甚至……還有一兩聲短促而尖銳的、類似慘叫的聲響?
酒井奏太的心猛地一沉。這聲音……不對勁!
他猛地抬頭看向那名武士,眼神里充滿了驚疑和詢問。
那武士顯然也聽到了小松的話,察覺到酒井奏太的異樣,臉色瞬間變得更加陰沉難看。他眼中兇光一閃,猛地踏前一步,厲聲喝道:“放肆!校場晨練,豈容爾等妄加刺探!把酒留下,立刻給我滾!否則,以窺探軍情論處!”
“鏘啷”一聲,他腰間的太刀被他拔出了一小截,冰冷的殺氣撲面而來。酒井奏太和小松都嚇得臉色煞白,連連后退。小松更是腿一軟,差點坐倒在地。
“滾!”武士再次暴喝。
酒井奏太再不敢多言,一把拉住嚇得魂不附體的小松,幾乎是連滾帶爬地轉身,推起板車就往回走。那武士的威脅讓他倆感到如芒在背,直到他們走出老遠,拐過一道彎,才長長松了一口氣。
兩人推著車,沿著來時的下坡路疾走。沉重的板車此刻成了累贅,吱呀作響,顯得格外刺耳。酒井奏太的心跳得像擂鼓,咚咚咚地撞擊著胸腔。剛才城門前的遭遇,那武士兇戾的眼神,還有城里那隱約傳來的、令人不安的聲音……
“老……老板,真嚇死爹了……”小松聲音還在發抖,臉色慘白,“那個滾蛋……他……他果真要砍咱們?”
酒井奏太沒有立刻回答,他眉頭緊鎖,腦子里飛快地回放著剛才的一幕幕。
“小松,”酒井奏太突然停下腳步,聲音低沉而急促,“你先把板車推回去。記住,直接回店里,把門關好,栓牢!我不回去,誰來也別開門!聽清楚了嗎?”
小松一愣:“老板?您……您不回去?您要去哪?”
“別問那么多!”酒井奏太的語氣嚴厲起來,“照我說的做!立刻回去!關好門!”
小松被老板的模樣嚇住了,下意識地點點頭:“是……是,老板。”他連忙接過板車的把手,有些慌亂地推著車,加快腳步往町里走去,還不時回頭擔憂地看老板一眼。
酒井奏太看著小松推車走遠,消失在坡道下方町鎮的陰影里,才猛地轉身。他沒有沿著主路回町,而是拐進了旁邊一條通往安田組足輕長屋區域的小路。
恐懼在酒井的心頭生了根,他急促的腳步越走越快。剛才在城門口,當那個武士拔刀威脅時,借著微弱的火光,他看得真切。那武士具足胸甲上,靠近肩甲的位置,有一個模糊但絕對錯不了的紋章印記。
三上家的家紋!
三上家的人,他們怎么會大清早出現在在津田城的城門口?而且態度如此蠻橫,甚至不惜拔刀驅趕一個只是來送酒的商人?
再聯想到城里那隱約傳來的、絕非正常操練的聲響……
一個可怕的念頭攪動著酒井奏太的腦海,讓他渾身冰涼,手腳都有些發麻。
莫非……三上家……要造反?!
這個念頭太過驚悚,讓他幾乎要停下腳步。安田執光!安田組頭!如果三上家真的在城里搞什么鬼,安田大人也不知道!?或者說……安田大人會不會也……?
酒井奏太不敢再想下去,他強迫自己邁開腳步,幾乎是小跑起來。右肩的傷口在奔跑的顛簸下傳來陣陣刺痛,但他顧不上了。他必須盡快找到安田執光!無論情況如何,他必須把看到的一切告訴他!
通往安田組長屋區域的小路更加崎嶇不平,兩旁是低矮的土墻和雜亂的灌木。天色比剛才亮了一些,灰蒙蒙的,能勉強看清腳下的路。酒井奏太深一腳淺一腳地跑著,氣喘吁吁,后背的冷汗已經浸透了內衫,被冷風一吹,更是涼透了背心。
他腦子里亂糟糟的。三上家為什么要這么做?他們控制了城門?城里那聲音……是他們在……殺人?殺誰?覺仁大人?還是其他忠于覺仁大人的軍官?都有些什么人參與其中?安田大人……安田大人是好人,他應該不會……
各種念頭紛至沓來,讓他心亂如麻,腳步卻不敢有絲毫停歇。
終于,他看到了那片熟悉的、連成一片的低矮長屋。這里是安田組足輕及其家眷的聚居區。此刻,長屋區一片死寂,大部分房屋都黑著,似乎人們還在沉睡。只有零星幾戶人家的窗戶透出微弱的燈光。
酒井奏太認準了方向,直奔安田執光的住所。那是一座相對獨立的宅子,雖然也是長屋風格,但比周圍的房子要大一些,位置也靠前,門口還有一小塊空地。安田夫人有時會來他店里買些醬菜或米糧,有時他也會親自送貨上門,所以他對這里很熟悉。
他沖到宅子門前,顧不上喘勻氣,抬手就用力拍打那扇緊閉的木門。
“砰砰砰!砰砰砰!”
敲門聲在寂靜的黎明顯得格外突兀和刺耳。
里面沒有任何回應。死一般的寂靜。
酒井奏太的心猛地一沉。難道……難道安田大人也出事了?他更加用力地拍打起來,手掌拍得生疼。
“砰砰砰!砰砰砰!安田大人!安田大人!開門啊!是我!酒井奏太!”
他一邊拍門,一邊焦急地低聲呼喊。
就在他幾乎要失去希望的時候,門內終于傳來一陣輕微的、悉悉索索的聲響。像是有人從床上起來,拖著腳步走近。
“誰?!要他媽干啥?!”一個極其不耐煩、帶著濃重睡意和暴躁的聲音隔著門板響起,正是安田執光那粗獷的嗓音。
酒井奏太心頭一松,幾乎要喜極而泣。安田大人沒事,他還在家。
緊接著,門內傳來“嘩啦”一聲,是門栓被猛地拉開的聲音。然后,房門被粗暴地向外推開。
安田執光高大的身影出現在門口。他只披著一件單薄的白色里衣,敞著懷,露出結實的胸膛。他顯然剛從被窩里爬出來,頭發亂糟糟的,臉上帶著被吵醒的慍怒和一絲警惕。最讓酒井奏太心頭一跳的是,他手里赫然提著一把明晃晃的太刀。
“酒井?”安田執光看清門口的人,臉上的怒意稍微收斂,但眉頭依舊緊鎖,眼神銳利地掃過酒井奏太身后空無一人的街道,又落回他驚惶失措的臉上,“大清早的,你他媽撞鬼了?拍門拍得跟催命似的!”他聲音依舊洪亮,帶著被擾清夢的不爽。
酒井奏太看到安田執光手中的刀,心里反而踏實了一些。他大口喘著氣,語無倫次地說道:“安……安田大人!不……不好了!城……城門!三上家!城里……有怪聲!”
安田執光臉上的睡意和慍怒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他一把將酒井奏太拽進屋里,反手“砰”地一聲關上門。
“說清楚!怎么回事?你看到什么了?聽到什么了?”安田執光死死盯著酒井奏太的眼睛。
酒井奏太靠在冰冷的門板上,努力平復著狂跳的心臟和混亂的思緒。在安田執光那迫人的目光下,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將剛才在城門口的遭遇,以及那可怕的猜測,一五一十,盡可能清晰地說了出來:
“……守衛多了好幾個,足有五個!還有個穿具足的武士領頭……態度兇得很,不讓進,還拔刀趕我們走……我……我認出那武士具足上的紋章了!是三上家的!絕對是三上家的家紋!安田大人!還有……城里頭……小松也聽到了,我也聽到了!叮叮當當的,還有……還有吼叫聲,不太對勁!根本不像操練!安田大人,是不是……是不是有人要造反啊?覺仁大人他……他會不會有危險?”
酒井奏太一口氣說完,緊張地看著安田執光。
安田執光聽完,黝黑的臉龐在昏暗的光線下瞬間變得鐵青。那雙平日里敦厚樸實的眼睛,此刻瞪得如同銅鈴,里面充滿了震驚、難以置信,以及迅速升騰起的、如同火山噴發前的暴怒。
“你他媽說什么?!”安田執光的聲音因為極度的震驚和憤怒而微微顫抖,他猛地貼身而上,幾乎要貼到酒井奏太的臉上,“三上家的家紋?!守城門?!你他媽看清楚了嗎?!沒看錯?!城里還有怪聲?!什么樣的怪聲?!說清楚!”
“看清楚了!絕對沒看錯!就是三上家的竹葉家紋。那武士拔刀的時候,迎著反光晃了一下,我看得真真的!”酒井奏太被他吼得頭皮發麻,但依舊斬釘截鐵地回答,“城里的聲音……像是……像是打鐵?又像是……打架?還有人喊叫……反正……反正不像平常操練的號子聲!”
安田執光一動不動地注視著酒井的眼睛,似乎在判斷他話語的真偽。幾秒鐘后,他猛地轉身,像一頭被激怒的棕熊,幾步沖回里屋。酒井奏太聽到一陣急促的翻找聲和女人低聲抱怨的聲音。
很快,安田執光再次出現在門口。他已經飛快地套上了一件半舊的皮甲,腰間系緊了草繩,手里緊緊攥著一只號角——那是召集他麾下足輕的集結號。
他看也沒看酒井奏太,大步流星地沖出房門,沖到門前的空地上。他深吸一口氣,胸膛高高鼓起,然后猛地將號角湊到嘴邊。
“嗚——嗚——嗚嗚嗚——!!!”
低沉、渾厚、穿透力極強的號角聲,如同平地驚雷,瞬間傳遍了整個安田組長屋區。
緊接著,安田執光那如同炸雷般的怒吼響徹云霄:
“安田組!都給老子滾起來!抄家伙!集合——!!!”
隨著他的吼聲,原本還在沉睡的長屋區,瞬間沸騰了起來。一扇扇門窗被猛地推開,一個個睡眼惺忪、衣衫不整的足輕從屋里沖出來,一邊慌亂地穿著衣服,系著甲胄,一邊大聲詢問著:
“怎么了?!”
“出什么事了?!”
“安田組頭?!”
“集合!快!集合!”安田執光揮舞著號角,聲音洪亮,充滿了力量,“都他媽快點!拿上你們的家伙!出大事了!”
酒井奏太從屋里走出來,站在安田執光身后,看著眼前這迅速從沉睡中驚醒、迅速集結起來的隊伍,看著安田執光那如同鐵塔般挺立、散發著凜冽殺氣的背影,他心中的恐懼并未消散,反而因為眼前這驟變的局勢而更加劇烈地翻騰起來。
他知道,自己帶來的消息,如同點燃了一根引線。接下來會發生什么?他不知道。他只看到,安田執光猛地轉過身,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津田城的方向,里面燃燒著熊熊的怒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