筱原長房看著對岸坡地不斷騰起的白煙和自家士兵一片片倒下的慘狀,須發戟張,目眥欲裂:“給我沖!沖過他們的火網!”他親率一隊重甲武士,向著畠山大陣核心殺去,意圖強行撕開一條血路。
然而,三好本陣并非只有蠻勇。
一直坐鎮后方指揮的三好義賢,眼中寒光一閃,對身側傳令兵下令:“右翼,康長。渡河,給我端掉那片鐵炮陣地!”
命令如同投石入水,波紋迅速在右翼擴散。一直未曾全力投入戰場的三好右翼在康長的指揮下動了。他們不再尋求強攻北岸灘頭,而是在河岸邊緣迅速分兵。一支裝備精良、步調悍勇的武士和足輕混合部隊,約五百之眾,避開對岸鐵炮主力的直接殺傷范圍,選擇了更為靠西的、河面更為寬闊但水流稍緩的地段,如同狡猾的鱷魚,悄無聲息卻又迅猛地扎入冰冷的河水。
他們的目標無比明確——南岸坡地上那噴吐著死亡火舌的鐵炮陣地。只要毀掉池田岡之的火炮隊,就能奪回制勝的關鍵砝碼。
下游激戰正酣之時,鈴木重秀所在的北岸混戰中心,那短暫由鐵炮齊射帶來的喘息和逆勢反撲如同一個虛幻的泡沫。三好主力在片刻的混亂后,在筱原長房親自率隊猛攻的帶領下,如同受傷的巨獸般爆發出更為兇悍的反撲。他們頂著戰場上零星飛來的冷槍流矢,徹底無視傷亡,瘋狂擠壓著安見、游佐兩部最后的防線。
鈴木重秀的雜賀槍陣正頂在沖擊最猛烈的刃口,像礁石般承受著海浪的拍打。三好武士裹挾著無匹的沖擊力撞上來,沉重銳利的野太刀狠狠劈落。“咔嚓!”一聲脆響,一支矛桿被勢大力沉地砍斷。矛后的雜賀足輕臉色驟白,看著斷矛驚魂未定,一道沉重的刀光已從側面劈向他毫無防護的脖頸。
“小心!”鈴木重秀的斷喝仿佛就在耳邊,那年輕足輕本能地猛然后退。一道朱紅色的暗影帶著撕裂空氣的厲嘯掠過,精準無比地撞在野太刀雪白的刀鋒側后方。
“鐺!!!”
刺耳的金鐵爆鳴震耳欲聾。
那兇狠的野太刀硬生生被格開,巨大的力量傳導過來,鈴木重秀的朱鞘刀竟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巨大的沖擊力讓他右臂一陣酸麻。
而那野太刀的主人——一個青臉鬼面甲覆臉的重裝武士,被這勢大力沉的一格震得臂膀發麻,踉蹌著后退一步。鈴木重秀根本不給他調整的機會,幾乎是格開刀鋒的同一剎那,身體便像繃緊后突然釋放的弩弦,旋身、錯步、挑刀!刀身流淌著一道深紅的血氣,赤色的甲衣在旋身時帶起一片燃燒的光影,那刀鋒貼著格開的野太刀桿子滑了進去,快如閃電。
“噗——嗤!”
刀刃如同切開一層熟透的漿果,順暢無比地切入對方胸腹甲胄的結合處,深陷其中。力量之大,穿透了皮甲、絲弦連接的薄弱處,直沒至柄。滾燙的血液瞬間從創口激射而出,濺在鈴木的鐵甲和臉上,帶著腥甜的熱氣。鬼面武士難以置信地低頭看了看貫穿身體的黑色刀鋒,喉嚨里發出咯咯幾聲異響,沉重的身體轟然倒地。
鈴木重秀喘息著,劇烈的心跳撞擊著肋骨。他不敢拔刀,順勢猛蹬尸體借力拔出太刀,粘稠的血漿順著漆黑刀身滴落,在泥土中開出細小的紅花。
“重秀!”遠處傳來小野忠賴如受傷野獸般的驚吼。
鈴木猛地甩頭望去。下游方向的河面上,那片本應只卷著渾濁河水的地方,不知何時翻騰起數不清的白浪。一排排兜盔和陣笠若隱若現,刀劍的反光如同水中兇獸的鱗片。三好家的軍旗在混亂的渡河人群中若隱若現——一支部隊正在避著射擊角度的位置強行渡河。
“糟了!”鈴木重秀的心瞬間沉入谷底。池田岡之的火炮隊,鐵炮陣地危在旦夕。火炮隊一旦被滅,本軍最后支撐的脊梁便徹底斷了,雜賀立身于亂世的倚仗也將徹底湮滅。
“片倉!帶一百人!”鈴木重秀的聲音從未如此急切短促,“立刻過河!火速馳援池田!無論如何,保住火炮隊!”他來不及多想,直接點了最靈活勇猛的片倉政成。
“遵命!”片倉政成的回答簡潔干脆,眼神銳利如出鞘匕首。他立刻呼喝,尖銳的哨音迅速召集了附近能立即抽身的一百雜賀精銳足輕。沒有半點猶豫,這支百人小隊像離弦之箭般,脫離主戰場,斜刺里沖向春木川下游,朝著炮火最激烈的地方涉水撲去。
鈴木重秀死死盯著那片沸騰的河段和更遠處坡地上噴吐的火光濃煙,牙關緊咬,每一分肌肉都繃緊如石。他知道這幾乎是九死一生的任務,但他別無選擇。
慘烈的下游爭奪戰爆發!就在那片狹窄的河灘上。池田岡之站在坡地上,俯瞰著混亂的渡河點,臉色慘白如紙,汗水混雜著硝煙淌下。他必須立刻做出抉擇:繼續射殺前方主戰場的三好軍?還是調轉槍口壓制正在渡河的奇兵?
“轉!轉!南面!渡河點!快!攔住他們!”他幾乎是吼破了喉嚨下達命令,聲音帶著顫音。
鐵炮隊的足輕們重新整隊,調整射界。一小部分槍口開始轉向河岸另一側。然而,距離太遠,水流形成的天然干擾削弱了彈丸的威力。當鐵炮的轟鳴再次響起,目標轉向那些奮力涉水的敵人時,效果大不如前。鉛丸呼嘯著落入湍急的水流,濺起串串水花。有些勉強擊中水中掙扎的軀體,但沖擊力大減,造成的傷亡遠不如在北岸主戰場時的收割景象。少數沖得靠前的敵兵中彈倒下,但整個渡河隊形并沒有被徹底打亂。
“上岸!上岸殺了這群雜碎!”三好軍的指揮在河中發出嘶吼。更多的武士和足輕攀上了南岸濕滑的土地,渾身淋漓,如同水鬼爬出冥河。甫一上岸,他們便爆發出兇狠的吶喊,揮刀向地勢稍高的鐵炮陣地發動決死沖鋒。
池田岡之的指揮已經用盡一切力量,鐵炮射擊從未停歇。但渡河敵人越來越多,頂著稀疏的火力和被水削弱后的殺傷,如同被逼入絕境的狼群,不顧一切地撲向火器的源頭。
“長矛手上前!攔住他們!”池田瘋狂呼喊。然而他手下只有不足兩百名配備竹槍和少量太刀的護衛足輕,薄弱的防線瞬間就被三好渡河銳卒的瘋狂沖擊撞得搖搖欲墜。
就在這生死關頭,片倉政成和他帶領的一百名雜賀精銳足輕如同神兵天降!他們沒有選擇渡河點,而是從上游一段河水更淺處急速涉過,水花四濺,如同迅猛的銀色梭魚。上岸后毫不停留,立刻向池田陣地側后方的敵人發動了亡命般的突襲。
“殺!”
片倉政成厲聲高呼,他揮舞著精煉的太刀,帶著憤怒的烈焰劈向敵人。目標正是敵軍中一個揮舞沉重太刀、身披全套具足的指揮官。
“雜賀鼠輩!”武士怒吼著,太刀帶著沉重的呼嘯迎向片倉的劈砍。刀尖險之又險地貼著沉重的刀脊滑過,帶起一溜火星。片倉應變奇速,手腕一擰,刀尖順勢上揚,“嗤啦”一聲刮過對方肩甲上系著的護頸,撕開了一道口子。武士身形一窒,巨大的刀鋒橫掃而至,氣勢萬鈞!
“鐺!”
一柄長槍驟然橫插進來,是片倉身后一名足輕拼死格擋。槍桿被斬得彎如弓弧,發出瀕臨斷裂的呻吟,足輕虎口震顫,整個人承受不住巨力向反方向趔趄摔倒。
但這舍命的阻擋為片倉爭取了一線空隙,他眼中血光爆射,身體如同最精密的殺戮機器般蜷縮再暴起,手中太刀猛然一反,直扎向對方抬刀后露出的腰腹空擋。
三好武士面色劇變,急切間強行扭身閃避。
“呲啦!”
刀勢撕裂了腹甲甲片,劃開一道長長的、深可見骨的血口。滾燙的血泉噴灑而出,染紅了土地。劇痛讓那武士發出一聲悶哼,動作第一次出現了真正的遲滯。
“再來!”片倉厲喝,得勢不饒人,刀影隨形追擊!這一次他瞄準了對方踉蹌中暴露出的咽喉!
然而,就在這瞬間!
一柄冰冷的脅差,帶著積壓已久的惡意和無聲的殺機,如同陰暗處的毒蛇,從片倉全力前撲的右側肋下猛地捅了進去!偷襲的是一個一直隱藏在混亂人群中的敵方足輕,他在片倉全神貫注攻擊主將時終于等到了機會。
劇痛!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捅進了身體!
片倉政成所有的動作驟然僵住,身體猛地震了一下。長刀斬擊的軌跡失去了力量,無力地擦著敵將的兜盔滑過。他低頭,看著那截從肋下透出、滴著血的、骯臟的刀尖,瞳孔因極度的痛苦和震驚而放大。偷襲者的臉上,混雜著瘋狂、恐懼和一種扭曲的得逞快意。
巨大的力量剝奪了片倉所有的力氣,身體不由自主地向冰冷渾濁的河水踉蹌跌去。
“政成——!!!”
池田岡之絕望的悲嚎撕裂了嘈雜的戰場,如同垂死野獸最后的哀鳴。
他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被冰冷的刀光撕裂了側腹,踉蹌著,然后如同斷了線的木偶,沉重地砸進洶涌渾濁的春木川水中。幾縷水花揚起,那片玄青色的甲胄和年輕的身影瞬間被翻涌的水流吞沒,只留下渾濁的水面上炸開一圈迅速被沖散的紅暈。
痛!一股劇烈而冰冷的疼痛攫住了池田的心臟,那個總是充滿銳氣的年輕面孔,那個他親自看著成長的雜賀才俊,就這樣被……吞噬了?
“頂不住了!撤退!全體鐵炮隊撤離!!!”
這聲音里夾雜著無法言喻的痛苦和恐懼,如同敲響的最后喪鐘。
鈴木重秀此時抽身回望下游岸邊,他赤色的鐵甲在劇烈顫抖,那不是恐懼,而是焚心蝕骨的怒火在熊熊燃燒!池田為了保全最后的鐵炮力量,只能選擇放棄陣地撤退。這意味著整個戰場上空最后庇護的烏云徹底消散。
“重秀大人!頂不住了!快撤吧!撤過河去!”
“安見大人那邊要崩了!”
“孫一大人!走啊!”
身邊忠賴、還有幾名渾身浴血的雜賀頭目已經沖上來,死死拽住鈴木重秀的臂膀,嘶吼著,臉上寫滿了恐懼和絕望。他們感受到主陣安見宗房和游佐信教兩部那最后的堤壩正在崩塌,失敗的陰影已經張開巨大的羽翼。
鈴木重秀被他們拉扯著,身體微微搖晃。他抬眼望去。安見宗房那曾經耀眼的金色前立,此刻歪斜著,消失在層層疊疊擁擠敗退的人潮之中,只偶爾能從攢動的頭盔縫隙間瞥見一絲絕望的黯淡光澤。游佐信教呢?那匹曾經如同月光凝成的白色戰馬,渾身浴血如同紅色的綢緞,在尸體和泥濘中痛苦地嘶鳴,瘋狂地跳躍掙扎。馬背上那個身著淺綠羽織的身影已經看不分明,只能看到一群如同附骨之蛆般涌上的三好軍旗,正在將他周圍的旗本武士一片片蠶食淹沒。
視線可及之處,到處是崩潰。士兵們失去了指揮,像被驅散的羊群一樣彼此推擠、踩踏,朝著唯一能想到的“生路”——冰冷的春木川——瘋狂地撲過去。掉落的兜盔、斷折的兵器、散落的足袋和撕裂的旗幡,鋪滿了通往地獄之河的道路。無數張驚恐扭曲的臉上,只剩下一種本能的、對死亡的逃避。
勝利的天平在瘋狂地劇烈搖擺,一端壓著無邊的血色,另一端……
一股帶著鐵銹味的熱流猛地沖上鈴木重秀的頭頂,瞬間將心臟間那錐心的痛楚和眼前的崩壞景象燒成了焚天的野火。
撤?退?向哪里退?春木川?冰冷湍急的河水對岸,只會是他們毫無遮掩的屠宰場!這里就是地獄!就是終點!后退一步,身后的煉獄只會更加慘烈!絕望?退路絕無!唯有向前!
燒灼的痛覺感從朱鞘太刀的柄端傳來,虎口崩裂處滲出的鮮血早已干涸凝結,此刻卻再次在瘋狂的握力下撕裂開,溫熱的液體重新覆蓋了指掌和刀柄。這痛感異常清晰,如火如荼,燒毀了他最后一絲猶豫。
“退一步是死!”鈴木重秀的聲音仿佛從煉獄的最深處傳出,每一個字都帶著火星爆裂的嘶啞,每一個音節都裹挾著赤甲本身燃燒的烈焰。“忠賴!敢死隨我!”他猛地掙脫了所有試圖拖拽他的手,那聲咆哮,壓倒了所有敗退的喧囂!
鈴木重秀一腳踩在一具斷頭尸體塌陷的胸甲上,腐朽的鐵片發出令人牙酸的呻吟。他用盡全身氣力,將手中那柄吸飽了鮮血、此刻重如千鈞的長刀高高舉起。刀刃破開濃重的血腥味和戰場揚起的煙塵,直指那片剛剛陷落、硝煙最為濃烈的下游坡地。如同引燃煉獄之火的最初火把,那刀鋒所指,正是敵人得意、雜賀屈辱、片倉隕落的焦土。
“雜賀眾——!”他的聲音撕扯著天空,似要斬斷眼前所有的絕望,“跟緊我的刀鋒!”
“隨我奪回——火槍陣地!!!”最后的吼聲化作一道劈開混沌的驚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