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幸福之家
- 錯軌人生
- 404號房間
- 3777字
- 2025-07-20 17:26:33
趙蕊的婚姻生活,像一鍋被文火慢燉的湯。最初或許還有些許浮油和熱氣,隨著時間推移,便只剩下渾濁的湯底和沉在鍋底、難以咀嚼的渣滓。孫峰承諾的安穩,漸漸顯露出它堅硬、冰冷的內核。
孫峰依舊是那個孫峰。工作體面,舉止得體,在父母親朋面前扮演著無可挑剔的丈夫與父親。然而,關起家門,那層溫和的面具便悄然剝落。童年時因一次意外,吃錯了藥物,對腎臟有一定的損害,加之這些年應酬不斷,腎炎的毛病愈發加重。靠吃藥和調理勉強維持,平日夫妻生活更是草草了事,雖然趙蕊從沒說過什么,但面對自己的無能為力,莫名的怨氣在默默的積攢,這份憋悶和無處發泄的怒火,盡數傾倒在這個名為“家”的空間里。
趙蕊下班,帶著一身單位空調的干燥氣息和隱隱的頭痛推開家門。客廳里,孫峰深陷在沙發里,電視屏幕閃爍著不知名的綜藝節目,聲音開得很大。茶幾上,煙灰缸堆滿了煙蒂,旁邊散落著幾顆花生殼。空氣里彌漫著濃重的煙味和一種令人窒息的低氣壓。
“回來了?”孫峰眼皮都沒抬一下,聲音像是從鼻腔里哼出來的,帶著一種黏膩的、令人不適的冷淡,曉成和曉果被送到外婆家了。廚房里,冷鍋冷灶。冰箱里倒是塞滿了“大娘”前天帶來的各種食材,但顯然,孫峰不會動手。“大娘”的稱呼是趙蕊在生曉成后改口的,有了孩子,知道了懷胎十月的不易,從那之后就一直叫媽。趙蕊深吸一口氣,壓下喉嚨口的酸澀和翻涌的疲憊,開始淘米洗菜。油煙機轟鳴起來,鍋鏟碰撞,鍋里的油噼啪作響。她像上了發條的機器,在狹小的廚房里快速轉動。
飯菜上桌,碗筷擺好,孫峰這才慢吞吞地從沙發上挪到餐桌旁,拿起筷子,挑剔地翻動著盤子里的青菜:“這菜炒老了,火候不行。鹽也放多了,齁咸。”他皺著眉,語氣里充滿了顯而易見的不滿。
趙蕊的工作,是孫峰托了關系的。在一家協會里做文員。工作內容瑣碎到令人發指:打印復印、收發文件、整理檔案、接聽電話、端茶倒水……像一塊哪里需要就往哪里搬的磚。薪水不高,卻足以讓她在孫峰和婆家面前,保有最后一點“自食其力”的體面,也成了她暫時逃離那個令人窒息家庭的唯一出口。
“小趙啊,這份材料下午三點前送給規劃科302,王主任要的,千萬別耽誤了哦。”頂著一頭精心打理的卷發、涂著艷麗口紅的張姐(據說是某位副會長的遠房親戚),把一疊厚厚的文件“啪”地放在趙蕊桌上,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吩咐,眼神卻輕飄飄地掠過她,仿佛在吩咐一臺復印機。
“張姐,這……我手上還有會長要的季度總結報告沒弄完……”趙蕊看著那疊文件,有些為難。
“哎呀,能者多勞嘛!”張姐夸張地擺擺手,指甲上鑲著水鉆,在燈光下晃眼,“季度報告不急,明天給也行。王主任那邊可是火燒眉毛了!快去快去!”說完,扭著腰肢,施施然回到自己座位上,和鄰座的李姐低聲說笑起來,話題很快轉到昨晚的牌局和某家新開的奢侈品店。
趙蕊看著桌上堆積的任務,又看看張姐談笑風生的背影,一股悶氣堵在胸口。她默默拿起那疊沉重的文件,頂著正午的烈日走出辦公樓。規劃科兩條街外的,沒有直達公交。她舍不得打車,上個月的報銷還沒批下來,她不想再搭錢進去,只能踩著并不合腳的中跟鞋,在滾燙的水泥路上疾走。汗水很快浸濕了后背的襯衫,黏膩地貼在皮膚上。等她氣喘吁吁趕到規劃科,找到302室,把文件交給一臉不耐煩的辦事員,再趕回協會時,早已過了午飯時間。辦公室靜悄悄的,同事們大概都出去吃飯或休息了。她的桌上,那份季度報告的截止時間被紅筆醒目地改成了“今日下班前”。
窗外,城市的喧囂隔著玻璃傳來,顯得遙遠而不真實。她覺得自己像被困在一座透明的鐵屋里,看得見外面的光,卻呼吸不到一絲自由的空氣。工作的壓力、同事的排擠、家庭的冰冷,像三條無形的絞索,在她脖頸上越收越緊。
最讓她難堪的,是那些有意無意的窺探和議論。茶水間里,當她端著杯子走進去時,里面正說得熱鬧的聲音會戛然而止,幾個女人交換著心照不宣的眼神,然后若無其事地散開。偶爾能捕捉到只言片語飄進耳朵:
“……聽說她老公在XX局?好像一直沒動窩……”
“……看著挺清高,還不是靠關系……”
“……生了一兒一女又怎樣?家里指不定什么樣呢……”
那些帶著探究、鄙夷或幸災樂禍的眼神,像細小的針,扎在她裸露的皮膚上,不致命,卻密密麻麻地疼。她只能挺直脊背,裝作沒聽見,快步走開。回到自己的格子間,那小小的隔板圍成的空間,成了她唯一的、短暫的避難所。她伏在桌上,把臉埋進臂彎里,深深吸一口氣,壓下眼底翻涌的酸澀。她不能哭,在這里哭,只會成為更大的笑柄。
生活的重壓,最終以一種近乎殘酷的方式,集中爆發在兩個孩子身上。
深秋,天氣轉涼,流感肆虐。先是一歲半的孫曉果開始咳嗽、流鼻涕,小臉燒得通紅,整夜哭鬧不休。趙蕊衣不解帶地照顧了幾天,剛把女兒哄得安穩些,五歲的兒子孫曉成又倒下了。
一個周末,曉成總是咳嗽,趙蕊沒太在意,喂他吃了點常備的止咳藥。可到了半夜,情況急轉直下。曉成的咳嗽聲變得尖銳、急促,小臉憋得青紫,趙蕊嚇得魂飛魄散,胡亂套了件外套,連鞋都顧不上換好,抱著孩子就往醫院沖。
兒童醫院急診室。刺眼的白熾燈,濃烈的消毒水氣味,醫護人員急促的腳步聲,各種儀器的嗡鳴……構成一片混亂而冰冷的背景。曉成被緊急推進搶救室吸氧、用藥。趙蕊癱坐在走廊冰冷的塑料椅上,渾身脫力,雙手冰涼,還在不受控制地顫抖。她身上只穿著單薄的睡衣和外套,腳上還趿拉著家里的棉拖鞋,狼狽不堪。
孫峰辦完手續走過來,臉上帶著熬夜的憔悴和揮之不去的煩躁。他看了一眼搶救室緊閉的門,又看了一眼形容枯槁的趙蕊,眉頭皺得更緊:“行了,別哭喪著臉了!醫生不是說了,急性哮喘,吸上氧用了藥就沒事了!大驚小怪!”他的語氣里充滿了不耐和責怪,“明天還得上班呢!這一折騰,我請假又得看人臉色!”
趙蕊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孫峰。搶救室門縫里透出的微光映在她慘白的臉上,那雙眼睛里,沒有眼淚,只有一片被絕望和冰冷沖刷過的、死寂的荒原,以及一種幾乎要噴薄而出的、毀天滅地的憤怒!那眼神像淬了毒的冰錐,讓孫峰心頭莫名一凜,后面抱怨的話竟生生卡在了喉嚨里。
他有些狼狽地移開目光,煩躁地揮揮手:“我去外面抽根煙!”說完,逃也似的轉身離開了這令人窒息的走廊。
趙蕊依舊僵坐在冰冷的塑料椅上。兒子的喘息聲似乎還在耳邊回蕩,孫峰那句“大驚小怪”和“看人臉色”如同魔咒,在空曠的走廊里反復撞擊著她的耳膜。身體的疲憊和精神的緊繃達到了極限,她感到一陣陣眩暈,胃里翻江倒海。她捂住嘴,踉蹌著沖進走廊盡頭的女衛生間。
狹小的隔間里,她趴在冰涼的陶瓷馬桶上,劇烈地干嘔起來。胃里空空如也,只能吐出苦澀的膽汁。冷汗浸透了她的額發,順著鬢角流下。每一次干嘔都牽扯著腹部痙攣般的疼痛,也牽扯著她那根早已繃緊到極致的神經。她死死抓住冰冷的馬桶邊緣,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身體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
不知過了多久,干嘔終于平息。她癱軟地靠在隔間冰冷的門板上,大口喘著粗氣。鏡子里映出一張鬼魅般的臉:眼窩深陷,臉色慘白如紙,嘴唇干裂,眼神空洞得像兩個深不見底的黑洞。額前凌亂的碎發被冷汗黏在皮膚上。她看著鏡中那個陌生的、被生活摧殘得不成人形的女人,一股巨大的悲涼和荒謬感席卷了她。這就是她選擇的路?這就是她用深南城中村那點螢火換來的、所謂的“安穩”?
淚水終于遲來地、洶涌地決堤。她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背,不讓自己發出一點聲音,只有肩膀無法控制地劇烈聳動。滾燙的淚水大顆大顆地砸在骯臟的地磚上,洇開深色的、迅速冷卻的水漬。無聲的痛哭在狹小的隔間里回蕩,像一頭瀕死的困獸發出的最后嗚咽。外面是醫院永不停止的喧囂,而這里,是她唯一能短暫崩潰的、冰冷的墳場。
曉成在醫院住了三天。病情穩定后出院,但需要長期用藥和精心護理。生活的擔子沒有絲毫減輕,反而更加沉重。
趙蕊像一根被拉扯到極限的橡皮筋。白天在單位,她是那個沉默寡言、逆來順受、被邊緣化的文員“小趙”,小心翼翼地應對著同事的刁難和堆積如山卻毫無價值的瑣事。下班后,她立刻變身為兩個孩子的母親、一個冰冷家庭的維系者。買菜、做飯、洗衣、打掃……生活的瑣碎像無數細密的砂紙,日夜不停地打磨著她早已疲憊不堪的神經。
睡眠成了奢侈品。女兒曉果夜醒頻繁,趙蕊條件反射般地把孩子抱到懷里。輕哼著不成調的搖籃曲,拍撫著女兒小小的脊背。窗外是江城沉寂的夜,偶爾有車輛駛過的聲音,遙遠得像另一個世界。懷里的女兒漸漸安靜下來。巨大的疲憊如同冰冷的潮水,從腳底蔓延上來,浸透四肢百骸。她看著玻璃窗上自己模糊的倒影,像一個被抽空了靈魂的提線木偶。
而她的丈夫孫峰,在女兒啼哭的第一聲時,只是煩躁地翻了個身,用被子蒙住頭,發出不滿的嘟囔,很快便重新響起均勻的鼾聲。仿佛身邊妻子抱著嬰兒在黑暗中煎熬的這一幕,與他毫無關系。那鼾聲,在寂靜的深夜里,成了最刺耳的嘲諷。
日子就在這種無聲的、令人窒息的重復中一天天捱過。趙蕊感覺自己像沉在渾濁的深水之底,看得見頭頂水面透下的、微弱而扭曲的光,卻無論如何掙扎,也無法浮出水面呼吸一口新鮮的空氣。生活的壓力像一座無形的鐵屋,將她牢牢困在其中,每一寸空氣都帶著冰冷的鐵銹味,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沉重的疲憊和深入骨髓的絕望。
客廳的墻上,掛著一張全家福。那是上個月爸媽生日的時候照的,照片里,孫峰穿著筆挺的西裝,帶著溫和得體的笑容;趙蕊穿著素雅的裙子,笑容努力維持著溫婉;五歲的曉成被爸爸抱著,咧著嘴笑;一歲多的曉果被媽媽抱著,睜著懵懂的大眼睛。照片下方,一行燙金的藝術字:“幸福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