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南市的野心永不饜足，如同巨獸的喘息，日夜吞吐著資本與欲望。錢明早已不是駕馭巨獸的騎手，而是巨獸龐大身軀上一顆努力運轉(zhuǎn)、不敢停歇的齒輪。西裝是工作服，眼神里的銳利被日復一日的代碼和會議紀要磨得有些疲憊，沉靜之下是房貸和績效的雙重壓力。當“江城數(shù)據(jù)中心升級項目”的資料擺上他略顯陳舊的辦公桌時，指尖在磨砂塑料的文件夾封面上停頓了零點一秒。江城。這個被刻意塵封在記憶最深淤泥里的地名，帶著潮濕的、陳舊的氣息，毫無預兆地撞入他按部就班的世界。

“明哥，江城那邊的基礎設施老化嚴重，服務器跟古董似的，這次升級是硬骨頭，預算又摳，王總監(jiān)點名讓您帶隊去啃。”項目組的小王站在桌前，語氣帶著熟稔的抱怨和對主管能力的依賴。

錢明抬眼，目光掃過對方年輕臉龐上的熬夜痕跡，聲音帶著主管慣有的沉穩(wěn)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知道了。行程你安排緊湊點，家里還有事。”沒有多余的情緒，如同處理任何一樁再平常不過、費力不討好的外派任務。江城，只是一座需要被技術(shù)征服的城市坐標，一個項目落地的符號。他熟練地將心底那絲細微的漣漪壓下去，像關(guān)掉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后臺程序。

飛機降落在江城天河機場。空氣里彌漫著與深南截然不同的氣息——一種混合著長江水汽、陳舊灰塵和隱約食物味道的氣息，撲面而來，帶著一種久違的、令人恍惚的黏膩感。錢明下意識地松了松并不算高檔的襯衫領口。接機的是當?shù)睾献鞣脚蓙淼纳虅哲嚕d著他駛向皇冠假日酒店。車窗外的街景飛速倒退：新建的玻璃幕墻大廈旁，是墻面剝落、掛著雜亂店招的舊樓；寬闊的馬路一側(cè)，電動車和三輪車在縫隙里靈活穿梭；巨大的商業(yè)廣告牌下，挑著扁擔的小販慢悠悠地走著。一種混雜著熟悉與陌生的割裂感撲面而來。錢明靠在不算特別舒適的車座椅背上，目光平靜地掠過這一切，如同觀看一部與自己生活軌跡略有交集的舊電影。

項目會議冗長而充滿地方特色的拉扯。當?shù)刂鞴軉挝弧⒑献鞣酱怼⒓夹g(shù)團隊……各方利益訴求在會議室廉價的香煙煙霧里碰撞、試探、妥協(xié)。錢明坐在并不顯眼的位置，主導著技術(shù)細節(jié)的討論，言辭務實，態(tài)度耐心而帶著技術(shù)人特有的固執(zhí)。他像一個經(jīng)驗豐富的修理工，在江城這臺老舊的機器上尋找可以升級的零件，每一步都帶著預算限制下的精打細算。只有在某個瞬間，當窗外一陣帶著濕氣的風吹過，卷起下幾片樹上的梧桐葉，拍打在會議室的玻璃窗上時，他的目光才短暫地游離了一瞬。那樹葉像極了記憶中某個模糊的片段邊緣。他迅速收回視線，拿起桌上的礦泉水喝了一口，將注意力拉回枯燥的線路圖。

會議在傍晚結(jié)束。婉拒了當?shù)睾献鞣娇吞椎谋泔堁垼X明只想回到那個大床，用手機看看家里的監(jiān)控，聽聽兒子的聲音。司機發(fā)動車子，匯入江城晚高峰緩慢蠕動的車流。夕陽的余暉給這座混亂而充滿煙火氣的城市鍍上了一層暖金色的毛邊。錢明看著窗外，腰椎因為久坐隱隱作痛。車子駛過一個老舊的、種滿高大梧桐樹的居民區(qū)路口時，前方發(fā)生了小剮蹭，堵死了。司機低聲咒罵了一句，無奈地停下。

錢明百無聊賴地望向車窗外。路旁，是幾棟典型的江城八十年代單位宿舍樓，紅磚墻皮斑駁，陽臺上晾曬著衣物，樓前有一小片空地，幾棵巨大的法國梧桐佇立著，枝干虬結(jié)，巨大的樹冠在夕陽下投下濃重的、搖曳的光影。就在那片斑駁的光影里，錢明的目光被一個女人吸引住了。

她穿著一條素雅的米白色棉麻長裙，樣式簡單，剪裁卻顯得舒適而熨帖。頭發(fā)松松地挽在腦后，用一根玉簪固定，幾縷碎發(fā)垂落在頸邊，被夕陽染成淺金色。她微微彎著腰，正和一個約莫五六歲的小女孩說著什么。小女孩穿著粉色的碎花連衣裙，仰著小臉，神情專注地聽著媽媽講話，手里還捏著一片剛撿到的、形狀奇特的梧桐葉。女人伸出手，動作輕柔地將小女孩被風吹亂的一縷劉海別到耳后，嘴角噙著一抹極淡、卻無比溫柔的笑意。那笑意像投入平靜湖面的一顆石子，在她眼底漾開溫潤的漣漪，帶著一種錢明感到無比熟悉卻又瞬間感到刺痛的安寧感。

夕陽的金輝透過梧桐枝葉的縫隙，碎金般灑落在女人和小女孩身上。女人微微側(cè)著頭，聽女兒說話時那專注的神情，為女兒整理頭發(fā)時指尖流淌的溫柔，還有她唇角那抹揮之不去的、如同呼吸般自然的笑意……這一切，都構(gòu)成了一幅溫暖得近乎虛幻的剪影，像一束強光，猝不及防地刺穿了錢明記憶深處最柔軟也最疼痛的角落。

趙蕊？！

這個名字帶著電流般的沖擊，瞬間掠過錢明的腦海。那側(cè)臉的弧度，那低垂眉眼時的溫柔神態(tài)，那周身散發(fā)出的、被時光打磨過的沉靜氣質(zhì)……太像了！像得讓他心臟猛地一縮！

然而，幾乎是下一秒，一種冰冷的、清晰的認知像一盆冷水澆了下來。

不可能是她。

錢明的手指無意識地攥緊了放在腿上背包的帶子。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掃描儀，飛速掠過女人身上每一個細節(jié)。衣服的質(zhì)地和樣式，雖然素雅，卻透著一股趙蕊在他記憶中從未擁有過的、不經(jīng)意的精致感。那根固定頭發(fā)的玉簪，溫潤有光澤，絕非廉價之物。

可能不是她。

巨大的失落感混雜著一種被戲弄的荒謬感，瞬間攫住了錢明。他像被釘在了座位上，貪婪而絕望地凝視著窗外那個酷似趙蕊的側(cè)影。夕陽的光線在她身上跳躍，那抹溫柔的笑意，那低頭凝視女兒時的專注眼神……這一切都像一把冰冷的鑰匙，狠狠捅開了他自以為早已焊死的記憶之鎖。

他以為江城那場冰冷的雨，早已澆熄了他心中所有關(guān)于她的余燼。他以為在深南那間堆滿雜物的陽臺上，他早已接受了她的不幸或她的消失，并從中汲取了某種扭曲的、支撐自己走下去的慰藉。他以為，她的影子只存在于那些不堪回首的過往里，必然是憔悴的、疲憊的、被生活壓垮的。

可眼前這個酷似她的女人，臉上帶著風霜，那風霜卻如同給璞玉增添的溫潤。她對女兒展露的笑容，那從骨子里透出來的、無需刻意表演的母性光輝，以及那眉宇間流露的、實實在在的安穩(wěn)與滿足感……這一切，都像一面巨大的、無聲的鏡子，清晰地映照出深南那個需要精打細算維持的、名為“體面”的生活背后，那份無處不在的緊繃感和揮之不去的空洞！她擁有著一種他錢明在深南那個兩居室里、在主管的頭銜下、在兒子的成績單上，都未曾真正觸摸到的、具象的安寧與幸福！

一種從未有過的、強烈的嫉妒，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間纏繞住他的心臟。他嫉妒趙蕊臉上那種純粹的、不摻雜質(zhì)的笑意！他嫉妒她能在這樣陳舊的小區(qū)門口，在幾棵老梧桐樹下，僅僅因為聽女兒說話、為女兒整理頭發(fā)這樣微不足道的瞬間，就流露出如此豐沛的、觸手可及的幸福感！他甚至嫉妒那個被她溫柔注視的小女孩！

車子開始緩緩移動。那個酷似趙蕊的女人，直起身，牽起小女孩的手，轉(zhuǎn)身準備離開。就在她轉(zhuǎn)身的剎那，錢明的目光死死鎖住了她的頸后——那里，一片光潔的皮膚，沒有他記憶中趙蕊頸后那顆深紅色的痣。

最后一絲幻想的泡沫，徹底破滅。

可惜不是她。

他頹然地靠回椅背，車窗外的梧桐樹和那個牽著女孩的女人身影飛快地向后退去。巨大的失落感和一種更深沉的、幾乎將他淹沒的悲涼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吞噬。他閉上眼，但方才那幅畫面卻如同被烙鐵燙印在視網(wǎng)膜上，揮之不去——女人為女孩別頭發(fā)時低垂的溫柔眉眼，女孩仰頭看媽媽時純粹的笑臉，以及那抹如同呼吸般自然、卻足以撼動他整個世界的寧靜笑容。這笑容屬于一個陌生人，卻像一把精準的鑰匙，打開了屬于趙蕊的記憶之門。

一個冰冷而清晰的聲音在他心底響起：原來，這樣的笑容，這樣的安寧，是存在的。原來，一個女人在經(jīng)歷風霜之后，是可以擁有這樣溫潤平和的光芒的。只是，擁有這光芒的人，不是趙蕊。或者說，趙蕊……她是否也曾在某個他看不見的地方，擁有了這樣的笑容？

他不敢想。巨大的茫然如同濃霧般將他籠罩。他坐擁深南主管的頭銜，有個需要月供的小家，有個聰明但也需要操心學業(yè)的兒子，被老家的親戚視為“有出息”。可他的滿足感是什么？他生命里那抹如同梧桐樹下夕陽般溫暖、安寧的笑容……又在哪里？窗外，江城的燈火次第亮起，遠處新建的CBD高樓群璀璨奪目，如同虛幻的海市蜃樓。錢明緩緩睜開眼，望向那片越來越近的、由無數(shù)燈光編織成的繁華景象。鏡片后的目光，不再有掙扎，只剩下一種近乎虛無的澄澈與徹底的疲憊。

七年的糾葛，在這一刻，被江城梧桐樹下那個酷似趙蕊的陌生女人的一個笑容，攪動得更加混沌難明。他以為的放下，原來只是自欺欺人的掩埋。那抹笑容像一道強光，照見了深埋心底的執(zhí)念，也照見了自己生活里那份難以填補的空洞。

飛機引擎巨大的轟鳴聲穿透云層。經(jīng)濟艙內(nèi)，錢明靠窗坐著，舷窗外是翻滾的云海和下方漸漸遠去的、籠罩在暮色中的江城輪廓，像一幅正在卷起的、布滿未知的畫卷。

他拿起面前小桌板上那瓶喝了一半的礦泉水，塑料瓶身因為氣壓微微變形。他沒有再喝，只是靜靜地看著窗外。一種前所未有的、沉重的疲憊感，像卸下了肩頭一塊看不見的巨石，卻又被另一種更大的茫然所取代，緩慢而清晰地顯露出來。

江城燈火在他腳下越來越遠，最終融于一片混沌的黑暗。機艙內(nèi)燈光昏暗，錢明靠在椅背上，閉上了眼睛。梧桐樹下的幻影，那酷似的側(cè)臉和溫柔的笑意，依舊在他緊閉的眼瞼內(nèi)浮動。那個牽著小女孩的陌生女人，像一個來自平行世界的信號，向他昭示著一種他永遠無法觸及的可能——關(guān)于趙蕊，也關(guān)于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