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祿山二十萬鐵蹄踏碎潼關的消息傳來時，曲臨風將軍正掙扎于生死邊緣。
郭子儀秘藥吊住他一絲生機，口中囈語著“賬簿”“腰牌”“貴妃”的破碎線索。
長安一夜傾覆，雷萬春背負重傷將軍殺出重圍，風雪中匯合了偽裝成流民的周瀾與白辰。逃亡路上，他們親歷馬嵬驛驚變——士兵刀鋒染血，貴妃白綾飄落，玄宗顫抖著背過身去。
當朔方軍旗幟終于出現在靈武城頭，曲臨風在郭子儀面前掙扎站起：“末將...要親手斬斷安祿山的脊梁！”
潼關血戰再起，陌刀如林劈碎叛軍鐵騎，而曲臨風腰牌暗格里的東宮魚符，卻在暗處悄然攪動著另一場風暴……
安祿山反了！二十萬大軍已過博陵！這九個字，每一個都像蘸著滾油的鐵蒺藜，狠狠砸在長安城死水般沉重的空氣里，砸在每一個聽聞者的心尖上。它穿透了曲臨風將軍府邸緊閉的門窗，在彌漫著濃重血腥和奇異苦香的藥氣中轟然炸響。年長的奉御，那雙曾經穩如磐石、無數次在生死邊緣挽回性命的手，此刻竟不可抑制地劇烈顫抖了一下。錫管中那深褐色的“九轉還魂散”粉末，仿佛帶著千鈞之重。他猛地一咬牙，醫者刻入骨髓的本能強行壓倒了那足以擊垮常人的驚駭。他動作快得近乎痙攣，取過溫水，小心而迅速地將那救命的粉末攪勻。渾濁的藥液散發出更加濃郁的苦香，像絕望中伸出的最后一根藤蔓。雷萬春鐵塔般的身軀跪在榻前，鋼牙幾乎咬碎。他死死攥住曲臨風那只未受傷、卻滾燙得嚇人的手，仿佛要將自己的全部力氣、全部信念都渡過去。將軍的眼皮在劇烈地跳動，干裂灰敗的嘴唇艱難地翕張著，斷斷續續、破碎不堪的字句從喉嚨深處擠出來，微弱得如同風穿過殘破的窗紙：“賬簿……腰牌……太子……貴妃……鱗……安……安祿山……反了……快……快……”每一個詞都像一把淬毒的匕首，刺得雷萬春和兩位奉御心驚肉跳。賬簿？腰牌？鱗？這些東西與叛軍鐵蹄、與太子貴妃攪在一起，散發著比死亡更冰冷的陰謀氣息。年長奉御強抑著指尖的顫抖，將藥匙小心地撬開曲臨風的牙關，讓那深褐色的苦汁一點點滲入他干涸的喉嚨深處。時間在壓抑的寂靜中艱難爬行，只有燭火不安地跳動著，將人影扭曲地投在墻壁上，如同幢幢鬼魅。窗外，長安的夜不再是往昔的溫柔鄉，它凝固了，沉重如鉛，帶著鐵銹般的腥氣，預示著巨變前的死寂。藥力在曲臨風殘破的軀體里緩慢地、頑強地燃燒起來。他滾燙的皮膚下，似乎有微弱的暖流在艱難地對抗著冰寒的死亡。然而，這微弱的生機，終究沒能等來長安城片刻的喘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巨大的、撕裂一切的聲響猛地從東面傳來！那不是雷鳴，是無數巨石帶著毀滅的呼嘯狠狠砸在長安高聳的城墻上！緊接著，沉悶如滾雷的撞擊聲連綿不絕，那是沖車在用血肉之軀撞擊著帝國的門扉！喊殺聲、慘叫聲、兵刃撞擊的刺耳銳響，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沖垮了夜的死寂，洶涌地灌滿了整個長安城！“城破了！叛軍……叛軍殺進來了！”一個渾身浴血的親兵撞開房門，聲音因極度的恐懼和絕望而變調，“東門……東門失守了！”長安城，這座象征著盛唐無上榮光的偉大城池，在安祿山叛軍狂濤般的沖擊下，一夜傾覆！雷萬春霍然起身，像一頭被逼入絕境的猛虎。他眼中最后一絲猶豫被狂暴的怒火燒盡，只剩下不顧一切的決絕。“奉御！得罪了！”他低吼一聲，動作卻快如閃電。扯過榻上厚重的錦被，將曲臨風那依舊滾燙卻毫無知覺的身體嚴嚴實實地裹住，再用幾道堅韌的皮索飛快地在他胸前背后捆扎結實。他猛地一蹲身，將曲臨風穩穩負在自己寬闊如山的背上。那沉重的分量，此刻成了他必須背負的、比生命更重的責任。“跟著我！”雷萬春的聲音嘶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他拔出腰間的橫刀，刀身在昏暗的燭光下閃動著幽冷的寒芒，如同他此刻的眼神。他不再看身后兩位面如死灰的奉御，魁梧的身軀像一道決絕的黑色閃電，撞開房門，一頭扎進了門外那已然是煉獄般的世界！濃煙裹挾著令人作嘔的焦糊味和血腥味撲面而來，嗆得人幾乎窒息。昔日繁華的街巷，此刻成了修羅場。火光在四面八方沖天而起，將天空映照成一片病態的血紅。叛軍騎兵的鐵蹄在青石板上踏出驚心動魄的轟鳴，刀光如雪片般落下，砍殺著奔逃哭嚎的無辜百姓。斷壁殘垣間，倒伏的尸體姿態扭曲，鮮血肆意流淌，匯聚成一條條暗紅的小溪。雷萬春如同陷入泥沼的狂獅。他背負著曲臨風，巨大的目標讓他成了叛軍眼中最醒目的獵物。每一次沖撞，每一次揮刀劈砍，都沉重無比。橫刀撕裂皮肉骨頭的悶響、叛軍臨死的慘嚎、流矢擦過耳畔的尖嘯，交織成一首殘酷的死亡交響曲。他身上的皮甲早已被砍開數道裂口，鮮血混著汗水浸透了內衫，每一次沉重的呼吸都牽扯著傷口火辣辣的疼痛。背上將軍的重量越來越沉，幾乎要將他的脊梁壓斷。“攔住那個背人的蠻子！別讓他跑了！”一個叛軍小頭目發現了他們，嘶聲力竭地吼叫著，帶著幾個騎兵兇狠地包抄過來。就在雷萬春被逼入一個燃燒的街角，刀鋒幾乎及體的剎那，側面一條堆滿雜物的小巷里，猛地響起一聲尖銳的唿哨！緊接著，幾塊燃燒著的木板被狠狠拋出，帶著火焰砸向沖在最前面的叛軍馬頭！戰馬受驚，人立而起，頓時一片混亂。“這邊！快！”一個清脆卻帶著不容置疑命令口吻的女聲響起。雷萬春來不及細想，本能地循聲撞進那條狹窄的小巷。濃煙中，兩個身影迅速靠了過來。一個身形矯健如貍貓的女子，臉上抹著黑灰，幾乎看不出本來面目，但那雙眼睛在火光映照下卻異常明亮銳利，她手中反握著一把短小的匕首。另一個則是個面色蠟黃、病懨懨的瘦弱少年，穿著破舊的夾襖，扶著墻劇烈咳嗽，仿佛一陣風就能吹倒，然而他看似無意地擋在巷口一個不起眼的雜物堆前，恰好遮蔽了雷萬春沖進來的身影。“跟我走！”那女子語速極快，沒有任何廢話，轉身便向巷子更深處鉆去。她對這長安城迷宮般的里坊巷道似乎了如指掌，專挑最僻靜、最狹窄、甚至需要側身通過的縫隙穿行。那瘦弱少年緊緊跟在雷萬春身側，雖然腳步虛浮，咳嗽不斷，卻始終沒有掉隊，偶爾回頭，那雙看似無神的眼睛里會閃過一絲與病容截然不同的警惕精光。身后叛軍的呼喝和馬蹄聲被曲折的巷道與燃燒的房屋阻隔，漸漸遠去了一些。雷萬春喘著粗氣，背上沉重的負擔讓他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你們……是誰？”他嘶啞地問，汗水混著血水模糊了他的視線。“逃命的。”女子頭也不回，聲音冷得像冰，“他背的是曲臨風將軍？”她腳步未停，卻精準地道破了最大的秘密。雷萬春心中一凜，橫刀下意識地緊了緊。那病弱少年劇烈咳嗽幾聲，喘著氣插話，聲音微弱卻清晰：“咳…咳咳…別緊張…雷校尉…我們若是想害將軍…剛才…咳…就不會出手了…我叫白辰…她是周瀾…”周瀾依舊沒有回頭，只是冷冷道：“想活著出長安，就少說話，省點力氣。”她靈活地拐進一條堆滿廢棄木料的小徑，盡頭是一堵矮墻，她毫不費力地攀了上去，伸手下來拉雷萬春。雷萬春咬緊牙關，借著她的力量，背負著曲臨風奮力翻過。墻外，是一片被戰火波及稍輕、但同樣混亂不堪的貧民坊區，稀疏的雪花開始夾雜著灰燼飄落。風更緊了。鉛灰色的云層沉沉地壓著破碎的山河，稀疏的雪片越來越大，越來越密，被凜冽的北風卷著，抽打在每一個倉皇西逃的人臉上、身上。皇帝的車駕早已失去了往日的威嚴和秩序，混雜在龐大的、哭喊不絕的逃難隊伍中，像一條被斬斷后痛苦蠕動的巨蟒。龍輦的錦簾在寒風中劇烈抖動，隱約可見里面端坐的身影，卻透著一股僵硬的死氣。雷萬春、周瀾、白辰三人混在隊伍邊緣，竭力避開那些絕望推搡的人群。雷萬春依舊背負著曲連風，用幾塊撿來的破氈布將他裹得更加嚴實。將軍在顛簸中偶爾會發出微弱的呻吟，身體燙得嚇人，但“九轉還魂散”的藥力仍在頑強地吊著他那口氣。周瀾臉上的黑灰被雪水和汗水沖掉了一些，露出清秀卻冷硬的輪廓，她警惕的目光像鷹隼般掃視著周圍，特別是那些龍武軍士兵越來越陰沉的臉。白辰裹緊了單薄的夾襖，蠟黃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咳嗽更加頻繁劇烈，仿佛下一刻就要把肺咳出來，但他始終緊跟著，那雙眼睛在人群的縫隙中警惕地搜索著什么。氣氛越來越不對了。饑餓、寒冷、恐懼，像毒藥一樣在龐大的隊伍中發酵。士兵們看向皇帝車駕的眼神，不再是敬畏，而是充滿了壓抑的怨恨和一種危險的躁動。竊竊私語如同瘟疫般蔓延，匯集成一股令人窒息的低吼：“楊國忠呢？那個奸賊在哪？”“是他勾結胡虜！害得我們國破家亡！”“還有那個妖妃！吸干了民脂民膏，引來這場滔天大禍！”“殺了他們！殺了他們才能平息天怒！”怨毒的詛咒如同無形的毒蛇，在風雪中穿梭。龍武大將軍陳玄禮騎著馬，在御駕附近焦躁地來回巡視，他鐵青著臉，手按在佩刀上，指節因用力而發白，目光掃過那些群情激憤的士兵時，充滿了深深的憂慮和一種難以抉擇的痛苦。他幾次望向龍輦的方向，嘴唇翕動，最終卻化作一聲沉重的嘆息。風雪更大了，馬蹄踏在泥濘冰冷的官道上，發出單調而沉重的回響。隊伍在一片地勢稍高的驛站停了下來。馬嵬驛。低矮殘破的土墻在風雪中瑟縮，幾間驛舍的屋頂搖搖欲墜。疲累到極點的隊伍再也走不動了。饑餓的士兵和流民開始像餓狼一樣翻找一切能吃的東西，絕望的哭喊和咒罵此起彼伏。空氣緊繃到了極限，仿佛一點火星就能引爆。“看！楊國忠那狗賊！他躲在那里！”一聲凄厲的尖叫劃破了短暫的死寂。人群像炸開的馬蜂窩，無數雙血紅的眼睛瞬間聚焦在驛舍側后方一個臨時搭起的簡陋草棚處！剛剛下馬，正被幾個吐蕃使臣圍著說話的楊國忠，那張保養得宜的胖臉上瞬間褪盡血色，只剩下死灰般的驚恐！“誅殺國賊！”“殺了他！”積壓的火山終于噴發了！狂怒的士兵如同決堤的洪流，揮舞著刀槍棍棒，不顧一切地沖向那個草棚。吐蕃使臣嚇得魂飛魄散，連滾帶爬地逃開。“護駕！護駕！”楊國忠身邊的幾個心腹家將嘶聲力竭地喊著，拔刀抵抗。但他們的聲音瞬間就被淹沒在滔天的怒吼中。刀光如匹練，血光沖天而起！楊國忠肥胖的身軀被無數雙手從馬上拽了下來，像一袋破敗的米糠被扔進沸騰的怒潮。他凄厲的慘叫只持續了短短一瞬，就被無數憤怒的刀鋒、槍尖和士兵的靴底徹底撕碎、踐踏！他的頭顱被高高挑起，掛在一桿斷裂的旗槍上，那張曾經權傾朝野、不可一世的面孔，此刻只剩下凝固的、極致的恐懼和難以置信。猩紅的血順著槍桿流淌下來，在潔白的雪地上蜿蜒出刺目的痕跡。雷萬春三人被洶涌的人潮推搡著，被迫目睹了這血腥恐怖的一幕。雷萬春將背上昏迷的曲臨風死死護在身前，用自己寬闊的脊背抵擋著沖擊，眼中燃燒著憤怒和悲涼。周瀾臉色煞白，牙關緊咬，握緊匕首的手微微顫抖。白辰則扶著旁邊的斷墻，咳得彎下腰去，身體劇烈起伏，仿佛要將五臟六腑都咳出來，但他那雙眼睛，卻死死盯著龍輦的方向，眼神銳利如刀。士兵們殺了楊國忠，那狂暴的殺意并未平息。他們渾身浴血，喘著粗氣，像一群剛剛撕碎了獵物的狼，赤紅的眼睛齊刷刷地轉向那頂在風雪中孤零零的金頂龍輦。一種更深的、更令人膽寒的沉默籠罩下來。陳玄禮擋在了龍輦前，他的甲胄上濺滿了楊國忠的血點。這位宿將的胸膛劇烈起伏，手緊緊握著刀柄，指節捏得咯咯作響。他看著眼前這些被憤怒和絕望徹底吞噬的士兵，看著他們眼中毫不掩飾的殺意，那殺意最終指向了龍輦深處的那個人。“陛下！”陳玄禮猛地單膝跪在泥濘冰冷的雪地上，聲音嘶啞如裂帛，帶著一種錐心刺骨的沉痛，“楊國忠謀反，已被將士們誅殺！然……然貴妃娘娘尚在御前！將士們憂懼難安！軍心……軍心已不可復振！懇請陛下……割愛正法！以安……將士之心！”他深深叩下頭去，額頭重重地抵在冰冷的雪泥里，肩膀無法抑制地劇烈顫抖。龍輦死一般地沉寂。只有風雪呼嘯著穿過破損的驛站，發出嗚嗚的悲鳴。時間仿佛凝固了。每一片落下的雪花都帶著千鈞的重量。不知過了多久，一只蒼老、布滿褶皺的手，顫抖著，緩緩地掀開了龍輦厚重的錦簾一角。一張老淚縱橫、仿佛瞬間被抽干了所有生氣的臉露了出來，那是皇帝李隆基。他的目光越過跪在泥濘中的陳玄禮，越過那些殺氣騰騰、渾身浴血的士兵，茫然地投向風雪彌漫的遠方。那雙曾經銳利、掌控著整個帝國命脈的眼睛，此刻空洞、渾濁，充滿了無法言說的巨大痛苦和一種徹底的崩塌。他沒有看任何人，嘴唇哆嗦著，似乎想說什么，卻最終只發出一個極其微弱、破碎的音節，如同瀕死的哀鳴。隨即，他像是耗盡了所有力氣，那只掀著簾子的手無力地垂落下來。簾子晃動著，重新遮住了那張瞬間蒼老了十歲的臉。無聲的旨意。陳玄禮的身體猛地一僵，隨即更深地俯下身去，肩膀的顫抖更加劇烈。他猛地抬起頭，臉上已分不清是淚水、汗水還是雪水，他看向身旁兩個跟隨多年的親兵老卒，眼神里充滿了無法言說的悲愴和命令。那兩個須發斑白的老兵，臉上刻滿了風霜和此刻的沉重，他們默默地、一步一步地走向龍輦側后方一輛不起眼的油壁小車。每一步都沉重得像灌了鉛。風卷起地上的雪沫，打著旋兒。車門被輕輕拉開。里面端坐著一個身影，素衣如雪，烏發如云。她沒有哭喊，沒有掙扎，甚至沒有看那兩個走近的老兵一眼。她的目光穿透飛舞的風雪，投向那頂緊閉的金頂龍輦，那眼神平靜得可怕，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絕望和……塵埃落定的疲憊。仿佛早已預見了這一刻。一條粗糙的白綾，被老兵顫抖著雙手捧了進去。車門被輕輕帶上，隔絕了所有人的視線。只有那素白的身影，在車門合攏前的最后一瞬，似乎微微晃動了一下。片刻死寂。隨即，車門再次被拉開。那兩個老兵踉蹌著退了出來，其中一個再也支撐不住，跪倒在地，捂著臉，壓抑的嗚咽聲從指縫里漏出。另一名老兵，手中捧著一條……空蕩蕩的、隨風微微飄蕩的白綾。風雪驟然變得狂暴，嗚嗚咽咽地卷過空曠的驛站，卷過士兵們沉默而茫然的臉，卷過那頂死寂的龍輦，將那條空白的白綾吹得獵獵作響，像一面招魂的幡。雷萬春死死地咬著牙，齒縫間滲出血絲，他感到背上曲臨風的身體似乎極其輕微地抽搐了一下。周瀾猛地別過臉去，肩膀微微聳動。白辰扶著冰冷的斷墻，咳得撕心裂肺，幾乎喘不上氣，蒼白的臉上卻沒有任何表情，只有那雙眼睛，在風雪中亮得驚人，死死盯著那條飄蕩的白綾。帝國的魂魄，在這一刻，隨著那風雪中的一縷白綾，徹底飄散了。風雪更狂，天地茫茫。馬嵬驛的血腥氣還未散盡，逃亡的隊伍在一種詭異而沉重的死寂中重新蠕動起來，方向更加明確——西北。皇帝的車駕被一種無形的、令人窒息的力量裹挾著，朝著那個唯一可能殘存著希望的地方：朔方軍的大本營，靈武。路途愈發艱難。饑餓像跗骨之蛆，啃噬著每個人的腸胃和意志。凍斃的尸體蜷縮在路邊，很快被大雪覆蓋，只留下一個微微凸起的白色墳包。風聲里夾雜著叛軍游騎越來越近的呼哨，每一次都引起隊伍一陣恐慌的騷動。絕望如同瘟疫，無聲地蔓延。雷萬春背負著曲臨風，每一步都深深陷入冰冷的積雪。將軍的氣息微弱如游絲，滾燙的額頭緊貼著他的后頸，那熱度燙得人心慌。周瀾的偽裝早已在長途跋涉中失去作用，露出清麗卻異常疲憊的面容，她那雙銳利的眼睛始終警惕地掃視著四周，尤其注意著隊伍后方和兩側的山林。白辰裹著雷萬春強行塞給他的破皮襖，蠟黃的臉凍得發青，咳嗽聲斷斷續續，卻奇跡般地支撐著沒有倒下。他偶爾會蹲下身，在雪地里摸索片刻，或者看似隨意地折斷幾根枯枝插在顯眼處。雷萬春起初不解，直到有一次，一隊叛軍的斥候騎兵順著他們走過的痕跡追來，卻在經過白辰插過枯枝的岔路口時，莫名其妙地猶豫片刻，最終選擇了另一條路。“這小子…有點門道。”雷萬春看著前方白辰瘦弱卻異常堅定的背影，心中暗道。周瀾靠近一步，聲音壓得極低，在呼嘯的風聲中幾乎聽不清：“這樣下去不行。將軍撐不了多久。靈武…還有多遠？”雷萬春抹了一把臉上的雪水，眼中也滿是焦慮：“照這速度…至少還得七八天。可我們…”他看了一眼背上昏迷的人，后面的話沒有說出口。七八天，曲臨風的身體就像風中殘燭，隨時可能熄滅。白辰不知何時湊了過來，他劇烈地咳了一陣，喘息著說：“咳…咳咳…抄…抄近路…我知道一條…穿過前面…鷹愁澗的…古棧道…能省…兩天腳程…”“鷹愁澗？”雷萬春和周瀾同時一驚。那地方地勢險絕，棧道年久失修，風雪天更是九死一生！“但…是唯一的路…”白辰喘息著，眼神卻異常堅定，“將軍…等不起…”風雪咆哮著灌進鷹愁澗，發出鬼哭般的厲嘯。腳下是萬丈深淵，翻騰的云霧被狂風撕扯成碎片。那條所謂的“古棧道”，不過是懸崖絕壁上鑿出的、被歲月和風雪侵蝕得幾乎看不出原貌的狹窄石凹，許多地方早已朽爛斷裂，只剩下幾根孤零零的、掛著冰棱的木頭斜插在石縫里，在狂風中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雷萬春解下背上的曲臨風，小心翼翼地用堅韌的繩索將他與自己牢牢綁在一起。周瀾解下腰帶，一端系在自己腰間，另一端牢牢系在雷萬春腰間的皮索上。白辰則走在最前面，他瘦小的身體在狂風中搖擺不定，仿佛隨時會被卷下深淵，但他每一步都踩得異常穩當，那雙眼睛在風雪中銳利地掃視著前方的每一寸落腳點。“踩這里…木頭是空的…”白辰的聲音被風吹得斷斷續續，“抓住…那塊凸出的石頭…右邊…別碰左邊的冰…”三個人，一條命，在絕壁上艱難地挪移。每一步，腳下的碎石都簌簌滾落，墜入深不見底的云霧之中。寒風如刀，切割著裸露的皮膚。雷萬春背負著兩個人的重量，全身肌肉繃緊如鐵，汗水剛滲出就被凍成冰碴。周瀾緊跟在側后方，一只手死死抓住巖壁的縫隙，另一只手始終虛托著雷連風的背心，分擔著下墜的力量。白辰在最前方探路，他的咳嗽在萬丈深淵之上顯得更加驚心動魄，每一次身體劇烈的抖動都讓后面的人心提到嗓子眼。行至一處最險要的轉角，棧道完全消失，只剩下幾根碗口粗、覆滿厚冰、搖搖欲墜的圓木橫亙在深澗之上。“只能…過這個…”白辰喘息著，臉色蒼白如紙。雷萬春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刺得肺葉生疼。他小心翼翼地踏上第一根圓木，冰面滑得幾乎無法立足。他只能將身體重心壓到最低，幾乎是匍匐著向前挪動。背上的曲臨風每一次輕微的晃動，都讓他全身的神經繃緊到極限。周瀾緊隨其后，每一步都踩在雷萬春剛剛挪開的位置，動作輕盈卻無比謹慎。白辰則留在最后，當雷萬春和周瀾艱難地挪到對岸，他踏上圓木時，身體猛地一晃！“小心！”雷萬春和周瀾同時驚呼。白辰的身體在冰木上劇烈地搖晃了一下，一只腳幾乎滑脫！但他猛地一扭腰，以一種不可思議的柔韌穩住了身形，另一只腳閃電般勾住了旁邊一根稍高的斷木樁。他掛在半空，劇烈地咳嗽起來，身體隨著咳嗽而擺動，看得岸上的兩人心驚膽戰。“抓住！”雷萬春吼著，解下腰間的繩索奮力拋了過去。白辰咳得說不出話，艱難地伸出手，抓住了繩索。雷萬春和周瀾合力，一點一點將這個瘦弱的少年從死亡邊緣拉了回來。當白辰終于踏上堅實的崖壁，三個人都癱倒在地，大口喘著粗氣，冰冷的空氣灼燒著喉嚨。雷萬春第一時間去探曲臨風的鼻息，依舊微弱，但還在！風雪不知何時小了些。當三人拖著幾乎散架的身體，終于翻過最后一道山梁，前方豁然開朗。一片相對平坦的河谷平原展現在眼前。而就在那平原的盡頭，一座雄城的輪廓在稀薄的雪霧中隱隱浮現！灰色的、厚重的城墻依山而建，如同一條蟄伏的巨龍，沉默地拱衛著后方連綿的群山。城頭上，一面巨大的旗幟在寒風中獵獵招展！旗幟底色是沉穩厚重的深青，上面赫然用濃墨勾勒出一個遒勁有力的古篆大字——“朔”！朔方軍！如同在無邊黑海中掙扎的溺水者終于看到了陸地，一股滾燙的洪流猛地沖上雷萬春的喉頭，堵得他幾乎窒息！他魁梧的身軀劇烈地顫抖起來，不是因為寒冷，而是因為那幾乎要將胸膛撕裂的巨大激動和一種難以言喻的委屈！他猛地挺直了因長途跋涉而佝僂的脊背，仿佛要將這一路背負的所有苦難、所有血腥、所有絕望都在這挺立中宣泄出去！“靈武！是靈武！郭帥！郭帥！！”雷萬春的聲音如同受傷野獸的嘶吼，帶著血沫，沖破喉嚨，在空曠的山野間瘋狂地回蕩！他不再顧及身后是否還有追兵，不再顧及自己傷痕累累的身體，邁開沉重如灌鉛的雙腿，朝著那座雄城，朝著那面獵獵作響的“朔”字大旗，發足狂奔！每一步都踏起大片的雪泥，每一步都沉重得仿佛要將大地踏碎！背上的曲臨風，似乎也感受到了這山崩海嘯般的激動，身體微微地、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周瀾和白辰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劫后余生的狂喜和深深的疲憊。周瀾咬緊牙關，攙扶起幾乎站立不穩的白辰，也奮力跟在雷萬春身后，朝著那象征著生路和希望的城池奔去。朔方軍治下的靈武城，肅殺之氣彌漫。城門守軍遠遠就看到了這三個如同從地獄爬出的身影——一個背負著重物、渾身浴血、狀若瘋虎的巨漢，一個攙扶著病弱少年的女子。守軍校尉一聲厲喝，城墻上瞬間弓弩齊張，冰冷的箭鏃鎖定了他們！“站住！何人闖城？！”校尉的聲音在寒風中帶著金屬的鏗鏘。雷萬春在離城門百步之遙猛地停住！他大口喘息著，胸膛劇烈起伏，汗水混著血水從臉上滾滾而下。他放下曲臨風，小心翼翼地讓他靠坐在冰冷的城墻根下。然后，他猛地挺直了腰桿，用盡全身力氣，朝著城頭，朝著那面高高飄揚的“朔”字大旗，嘶聲狂吼，每一個字都如同驚雷炸響：“朔方軍！驍騎營校尉雷萬春！護送——鎮北將軍曲臨風——歸營！將軍在此！速報郭帥——！！！”“鎮北將軍曲臨風？！”這個名字如同驚雷滾過城頭！守軍校尉瞳孔驟縮，臉上瞬間褪盡血色，隨即涌上難以置信的狂喜和極度的震驚！他猛地撲到垛口，死死盯著城墻下那個靠坐著、被破氈布包裹、氣息奄奄的身影。“快！開側門！放他們進來！快馬！立刻稟報郭大帥！快——！”校尉的聲音因為激動而變了調，尖銳地劃破城頭的寒風。沉重的側門發出刺耳的“嘎吱”聲，緩緩打開一道縫隙。雷萬春背起曲臨風，周瀾攙著白辰，三人幾乎是跌撞著沖進了城門洞的陰影里。溫暖的氣息和一種令人安心的、混合著皮革、鋼鐵和汗水的軍營味道撲面而來，讓他們緊繃到極致的神經驟然一松，幾乎癱軟下去。但雷萬春強撐著，他必須親眼看著將軍被送到最安全的地方。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如同密集的鼓點敲在每個人的心上。一隊剽悍的騎兵旋風般卷到城門口，當先一人勒住戰馬，身形雄壯如山，正是郭子儀麾下心腹猛將李光弼！他一身風塵仆仆的明光鎧，濃眉緊鎖，目光如電，瞬間就鎖定了雷萬春背上的身影。“雷萬春？！”李光弼翻身下馬，動作快如閃電，幾步就跨到近前。他目光銳利地掃過雷萬春身上的累累傷痕和凝固的血污，最后死死落在曲臨風蒼白如紙、毫無生氣的臉上。“李將軍！將軍他…”雷萬春聲音哽咽，幾乎說不出話。李光弼大手一揮，不容置疑地低吼：“跟我來！大帥在帥府！”他親自在前引路，幾名親兵立刻上前，小心但迅速地從雷萬春背上接過曲臨風，用一床早已準備好的厚實軍毯將他裹住，抬上了一架匆匆推來的簡易擔架。一行人腳步如飛，穿過戒備森嚴的軍營。士兵們看到擔架上那熟悉而慘烈的身影，無不面露震驚和悲憤，紛紛肅立行禮。沉重的氣氛如同鉛云，壓在每個人的心頭。朔方軍帥府大堂，炭火燒得正旺，驅散著北地的嚴寒，卻驅不散彌漫的凝重。郭子儀并未端坐帥位，而是焦躁地在大堂中央踱步。這位以沉穩如山著稱的帝國柱石，此刻眉頭緊鎖成一個深刻的“川”字，花白的須發似乎比上次雷萬春見到時又白了許多。他身上的常服沾著塵土，顯然也是剛剛處理完緊急軍務。當親兵抬著擔架進入大堂，郭子儀猛地停住腳步。他的目光越過眾人，直接落在擔架上那個熟悉的身影上。看到曲臨風那慘烈如破布娃娃般的模樣，這位老帥魁梧的身軀幾不可察地晃了一下，虎目之中瞬間涌起滔天的痛惜和怒火！他大步上前，半跪在擔架旁，伸出布滿老繭的、微微顫抖的手，小心翼翼地探向曲臨風的脖頸脈搏。指尖傳來微弱但確實存在的跳動，郭子儀緊鎖的眉頭終于稍稍舒展了一絲。他深吸一口氣，強壓下翻騰的心緒，聲音低沉而急切：“奉御何在？！立刻施救！不惜一切代價！”早已候在堂外的軍中醫官立刻提著藥箱圍了上來。郭子儀這才站起身，目光如炬，掃過渾身浴血、如同剛從血池里撈出來的雷萬春，以及他身后兩個同樣狼狽不堪的年輕人——周瀾和白辰。“萬春！長安…究竟如何？”郭子儀的聲音沉得如同悶雷，每一個字都帶著千鈞之重。雷萬春“撲通”一聲重重跪倒在地，這個鐵打的漢子再也抑制不住，虎目含淚，聲音嘶啞悲憤：“大帥！長安…長安沒了！潼關失守！哥舒翰…哥舒翰老將軍被俘！叛軍…叛軍二十萬鐵蹄踏破帝都！圣駕…圣駕已西幸蜀中！馬嵬驛…”他哽咽著，后面的話堵在喉嚨里，血紅的雙眼中映出那條在風雪中飄蕩的白綾，巨大的悲慟讓他無法繼續。郭子儀高大的身軀猛地一震，如同被無形的巨錘擊中！他踉蹌著倒退一步，撞在身后的帥案上，發出“砰”的一聲悶響。帥案上堆積的軍報嘩啦啦散落一地。他那張飽經風霜、刻滿堅毅的臉上，瞬間失去了所有血色，只剩下一種近乎死灰的慘白！長安陷落！皇帝西逃！這兩個消息如同兩道毀滅性的霹靂，狠狠劈在他的靈魂深處！“潼關…哥舒翰…”郭子儀喃喃著，聲音干澀得如同砂紙摩擦。他猛地閉上雙眼，再睜開時，眼中只剩下熊熊燃燒的、足以焚毀一切的滔天怒火！那怒火不僅是對叛軍，更是對朝堂的腐朽無能！他緊握的雙拳指節捏得咯咯作響，手背上青筋暴突如虬龍！“安——祿——山——！”一聲壓抑到極致、如同受傷巨龍般的咆哮從郭子儀喉嚨深處迸發出來！這咆哮蘊含著無邊的悲憤、刻骨的仇恨和一種傾盡三江五海也無法洗刷的恥辱！整個帥府大堂的空氣仿佛都被這聲咆哮震得嗡嗡作響！就在這時，一個極其微弱、卻如同驚雷般清晰的聲音，在死寂的大堂中響起：“末…將…曲臨風…參見…大帥…”所有人霍然轉頭！擔架上，曲臨風不知何時竟微微睜開了眼睛！那雙眼睛深陷在青黑的眼窩里，布滿了血絲，卻燃燒著一種近乎狂熱的、不屈的光芒！他掙扎著，用盡全身殘存的所有力氣，試圖撐起自己殘破的身體！他的動作牽動了全身的傷口，劇痛讓他臉上的肌肉劇烈抽搐，額頭上瞬間滲出豆大的冷汗，但他咬緊牙關，喉嚨里發出野獸般的低吼，那雙眼睛死死地盯著郭子儀，燃燒著刻骨的仇恨和無盡的戰意！“將軍！”雷萬春和周瀾同時驚呼，搶步上前想要攙扶。“別動我！”曲臨風從牙縫里擠出三個字，聲音微弱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他無視了所有人的勸阻，無視了身體發出的瀕臨崩潰的哀鳴，那雙燃燒的眼睛里只有郭子儀！他顫抖著，用那只唯一還能勉強用力的、未受傷的手臂，死死抓住擔架的邊緣，手背上的血管猙獰地凸起！他像一頭瀕死的兇獸，掙扎著要站起來！每一次發力，都伴隨著骨骼不堪重負的輕微摩擦聲和傷口撕裂的劇痛！冷汗瞬間浸透了他單薄的里衣！一步！他的一條腿顫抖著，終于踩到了冰冷的地面！又是一步！他猛地一挺腰！身體劇烈地搖晃著，仿佛隨時都會倒下，但他終究——站住了！他站在郭子儀面前，站在所有朔方軍將領面前！渾身浴血，臉色慘白如鬼，身體因為劇痛和虛弱而劇烈地顫抖，但他站住了！像一桿插在尸山血海中的、染血的斷矛！他的目光穿透身體的極限痛苦，死死鎖住郭子儀，那眼神里燃燒的火焰，足以點燃整個冰冷的帥府！他張開干裂的、滲出血絲的嘴唇，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胸腔深處用盡生命最后的力氣擠出來，帶著血腥味，帶著滔天的恨意，帶著斬釘截鐵的誓言：“末將…要…親手…斬斷…安祿山的…脊梁——！！！”吼聲嘶啞，卻如同驚雷炸裂！帶著不死不休的決絕，在朔方軍帥府的大堂中轟然回蕩，久久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