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風雪滿天 血網
- 風雪滿長安
- 陸小鳳與律荷
- 8897字
- 2025-07-24 07:55:42
冰冷的地毯被掀開的剎那,刺目的天光和風雪一起灌了進來,白辰下意識地閉緊了眼。身體因寒冷和失血而劇烈顫抖,每一次細微的痙攣都扯動右肩后那深可見骨的傷口,帶來一陣陣令人窒息的銳痛。他蜷縮在骯臟的雪泥里,像一只被剝光了皮毛丟在冰原上的幼獸,等待著審判。
沉重的陰影籠罩下來,帶著濃烈的皮革膻味和一種刀鋒般的壓迫感。白辰艱難地睜開眼,模糊的視線對上那雙深陷在眼窩里的、鷹隼般的眸子。那個高大的胡人阿史德,如同沉默的山巖,矗立在他面前。他臉上纏著的布巾遮住了所有表情,只有那雙眼睛,冰冷、銳利,帶著一種洞穿一切的審視,緩慢地掃過白辰蒼白失血的臉,破爛浸血的衣衫,以及肩后那被粗陋布條死死勒住、卻依舊無法完全阻止暗紅血液緩慢滲出的致命傷口。
沒有詢問,沒有驚訝,只有一片死寂的、令人心頭發毛的平靜。
白辰的心臟沉到了冰窟底。剛擺脫了豺狼,難道又落入了更可怕的虎口?他試圖開口,干裂的嘴唇翕動了一下,喉嚨卻像被砂紙磨過,只發出嘶啞的氣音,連一句完整的求饒都說不出來。絕望如同冰冷的藤蔓,纏繞上他的四肢百骸。
就在這時,倉庫那扇歪斜的門板再次“吱呀”一聲被推開一條縫。一個瘦小的身影敏捷地鉆了出來。那是個約莫十一二歲的胡人少年,同樣裹著厚實的舊皮袍,小臉凍得通紅,一雙琥珀色的大眼睛如同受驚的小鹿,飛快地瞥了一眼地上狼狽不堪的白辰,隨即緊張地望向阿史德,用急促而低微的、白辰完全聽不懂的胡語飛快地說著什么,一邊說一邊用手指著院墻的缺口方向,臉上滿是焦急和恐懼。
阿史德那雙銳利的眼睛終于從白辰身上移開,轉向少年,眉頭似乎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同樣用低沉、短促的胡語回應了一句。少年立刻點頭,像只靈巧的兔子般躥回倉庫,很快又抱著一卷厚厚的、邊緣磨損的粗羊毛毯跑了出來。
阿史德沒有再看白辰,只是朝倉庫的方向偏了偏頭,從喉嚨里擠出兩個生硬的字:“進去?!蹦敲畈蝗葜靡?,如同冰冷的石塊砸落。
白辰愣了一下,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進去?不是立刻把他扭送出去,或者干脆…滅口?巨大的求生欲壓倒了一切疑慮。他顧不上思考這胡人詭異的舉動背后藏著什么,用那只還能動的左手死死摳住冰冷的地面,拖著完全失去知覺的右半邊身體,一點點艱難地向倉庫門口挪動。每挪一寸,傷口都像被重新撕裂,冷汗混合著雪水從他額頭滾落,在地上拖出一道斷續的血痕和泥濘。
阿史德就那樣沉默地站著,看著他如同蛆蟲般掙扎爬行,眼神沒有任何波動。直到白辰終于耗盡最后一絲力氣,上半身狼狽地撲倒在倉庫門口冰冷的門檻上,大口喘息,幾乎昏厥過去。阿史德才上前一步,像拎一件破麻袋般,抓住白辰后領,毫不費力地將他整個人拖進了倉庫深處,丟在一堆散發著霉味和塵土氣息的舊氈毯上。
“砰!”那扇歪斜的破門被重重關上,隔絕了外面大部分的光線和風雪聲。
倉庫里光線極其昏暗,只有高處一個巴掌大的破洞透進些微天光,照亮空氣中飛舞的塵埃。濃烈的、混雜著皮革、香料、干草、灰塵和陳年膻味的氣息幾乎令人窒息。堆疊的貨物如同沉默的怪獸,投下巨大的陰影。阿史德高大的身影在昏暗中如同鬼魅,他走到角落里一個破舊的木箱前,粗暴地掀開蓋子,在里面翻找著什么。
那個胡人少年怯生生地靠近白辰,將懷里抱著的厚羊毛毯輕輕蓋在他不停顫抖的身上,又飛快地縮回角落的陰影里,只露出一雙緊張的大眼睛。
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后,阿史德走了回來,手里多了一個扁平的、用厚油布包裹的東西。他蹲下身,動作沒有絲毫溫柔,一把扯開白辰肩后那早已被血水浸透、凍得梆硬的粗布包扎。
“呃啊——!”冰冷的空氣和粗暴的動作瞬間刺激到暴露的傷口,白辰發出一聲壓抑不住的痛哼,身體猛地弓起,眼前金星亂冒。
阿史德仿佛沒聽見。他借著高處破洞透下的微光,仔細查看那血肉模糊的創口。深可見骨的撕裂傷邊緣發白,深部組織呈現出不祥的暗紅色,一些細碎的布屑和河底的污物嵌在皮肉里。箭簇的倒刺造成了可怕的二次傷害。他眉頭擰緊,眼中閃過一絲凝重。他打開油布包,里面是幾樣簡陋卻實用的東西:一小罐氣味刺鼻的黑色藥膏,幾卷相對干凈的布帶,一把小巧但異常鋒利的彎柄匕首,還有一個裝水的皮囊。
沒有言語,沒有任何解釋。阿史德拔開皮囊塞子,將冰冷的清水直接澆在傷口上。刺骨的冰寒和沖刷的劇痛讓白辰渾身一顫,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幾乎昏死過去。接著,阿史德用手指蘸取那氣味辛辣刺鼻的黑色藥膏,毫不留情地涂抹進傷口深處!那感覺,如同燒紅的烙鐵直接捅進了骨髓!白辰猛地仰起頭,脖頸青筋暴起,喉嚨里發出野獸瀕死般的嗬嗬聲,身體劇烈地抽搐,卻被阿史德一只鐵鉗般的大手死死按在氈毯上,動彈不得。
劇痛如同海嘯,瞬間將他吞沒。意識在無邊的痛苦黑暗中沉浮、掙扎,吳叔撲向箭雨的身影、血花在火光中綻放的畫面、閘門崩塌的巨響、張讓扭曲的臉…無數破碎而慘烈的片段在劇痛的漩渦中瘋狂閃現、攪動。就在他以為自己即將被徹底撕裂時,一股奇異的、帶著強烈麻痹感的灼熱,從傷口深處蔓延開來,竟奇跡般地稍稍壓過了那滅頂的劇痛。
阿史德的動作依舊粗暴而高效。他用那把鋒利的彎柄匕首,飛快地剔除了傷口深處一些明顯壞死的組織碎屑和污物,然后用干凈布帶重新進行包扎,勒緊。整個過程快得驚人,帶著一種近乎冷酷的熟練,仿佛處理的不是活人的血肉,而是一件亟待修補的破損貨物。
當最后一下打結勒緊,白辰如同剛從水里撈出來,渾身濕透,虛脫地癱在氈毯上,只剩下胸膛微弱的起伏。劇痛的余波還在身體里震顫,但那種瀕死的灼燒感和持續失血的眩暈感似乎被那霸道的藥膏強行壓制了下去。他大口喘息著,冰冷的空氣灌入肺腑,帶著倉庫里濃重的塵土味。
阿史德站起身,將用過的匕首在破氈毯上隨意擦了擦,收進懷里。他那雙鷹隼般的眼睛再次落在白辰臉上,這一次,除了冰冷的審視,似乎還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復雜。他沉默了片刻,終于開口,聲音依舊低沉沙啞,如同砂礫摩擦:
“名字?”
“白…白辰…”白辰艱難地吐出兩個字,聲音嘶啞得厲害。
“炸水門的人?”阿史德的問題直截了當,如同刀鋒劈落。
白辰的心臟猛地一縮。他張了張嘴,想辯解,想否認,但接觸到對方那雙仿佛能洞穿一切謊言的眼睛,所有的話都堵在了喉嚨里。他緩緩地、極其輕微地點了一下頭。承認,意味著巨大的風險,但也可能是唯一的生路。這個胡人,太不尋常了。
阿史德眼中沒有任何意外,只有一絲了然。他再次沉默下來,似乎在權衡著什么。倉庫里只剩下白辰粗重艱難的喘息聲和角落少年緊張的吞咽聲。
“張讓,”阿史德突然又吐出兩個字,用的是極其肯定的語氣,而不是疑問?!八闼??”
白辰瞳孔驟縮!這個名字從這神秘的胡人口中吐出,帶著一種冰冷的殺意。他猛地看向阿史德,眼中充滿了震驚和無法抑制的仇恨?!笆撬?!是他害死了吳叔!他…他要我身上的東西!”巨大的悲憤和虛弱讓他語無倫次。
阿史德深陷的眼窩里,那雙銳利的眸子微微瞇起,仿佛捕捉到了最關鍵的信息。他沒有追問是什么東西,只是緩緩地、用一種近乎警告的語氣說道:“外面,全是找你的狗。長安城,現在就是一張網。你,是網里的魚?!彼D了頓,目光掃過白辰肩后那被厚厚布帶包裹的傷口,“傷口會爛。藥,只能頂兩天。”
兩天!如同死亡的倒計時在耳邊轟然敲響。白辰的心沉了下去。兩天之內,他必須離開這個暫時的避風港,面對外面那張由張讓的爪牙、真正的官府捕快、甚至可能還有金吾衛共同編織的、鋪天蓋地的死亡之網!而他此刻的狀態,連站直都困難。
“為什么…救我?”白辰喘息著,問出了心底最大的疑惑。他不信這世上有無緣無故的善意,尤其是在這冰冷的長安。
阿史德沒有回答。他高大的身影在昏暗中佇立了片刻,仿佛一座沉默的石雕。最終,他轉身走向倉庫深處堆積如山的貨物后面,只留下一句冰冷而簡短的話語,如同寒鐵墜地:
“你活著,對某些人,暫時還有點用?!?
某些人?白辰咀嚼著這三個字,心頭疑云密布。是敵是友?是新的陷阱,還是…渺茫的轉機?他看著阿史德消失在貨堆后的陰影里,又看向角落里那個抱著膝蓋、眼神怯生生的胡人少年。倉庫里濃重的氣味和昏暗的光線包裹著他,肩后的傷口在藥力作用下傳來一陣陣麻木的灼熱和深沉的鈍痛。
長安這張巨大的血網,已然收緊。而他這只傷痕累累的魚,又能掙扎多久?
南薰殿內,地龍燒得極旺,暖意融融,熏爐里龍涎香的氣息幽微浮動,卻驅不散彌漫在空氣中的那股無形的寒意。殿宇空曠,巨大的蟠龍金柱支撐著藻井,更顯得御座之上的身影孤高清絕。
李隆基端坐于御案之后,明黃色的常服襯得他面沉如水。他沒有看下首跪著的兩人,目光落在御案上一份攤開的奏疏上,手指無意識地在紫檀木光滑的扶手上輕輕敲擊,發出規律的、輕微的篤篤聲。那聲音不大,卻像重錘,一下下敲在下方京兆尹裴耀卿和左監門衛將軍郭齊宗的心上。
裴耀卿官袍下擺已被冷汗浸濕一片。他伏在地上,額頭緊貼著冰冷光滑的金磚,聲音帶著竭力壓抑的顫抖:“…臣…臣萬死!水門崩毀,阻塞漕渠,驚擾圣聽,皆臣失察之罪!臣已勒令萬年、長安兩縣衙役,并調集京兆府所有能調之兵丁,封鎖東市周邊所有坊門、水道出口!嚴查一切可疑人等!只是…只是事發突然,賊人蹤跡詭秘,又值風雪,搜捕…尚無線索…”他越說聲音越低,最后幾乎微不可聞。
郭齊宗跪在一旁,甲胄在身,身形依舊挺得筆直,但緊握的雙拳指節卻已捏得發白。他沉聲道:“陛下!臣奉旨巡查宮禁及外郭城防,水門雖非臣直屬防區,然賊人竟能攜帶霹靂火罐此等軍國重器潛入京師,炸毀水門,此乃滔天大禍!臣已下令金吾衛各街鋪,增派雙倍人手,嚴查各坊門出入,尤其注意身負新傷、形跡可疑者!并徹查近一月所有軍器監、將作監火器出庫記錄!定要揪出此獠及其同黨!”他的聲音洪亮,帶著軍人的鏗鏘,卻掩不住那一絲凝重和壓力。
“霹靂火罐…”李隆基終于開口,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回蕩在空曠的大殿里,帶著一種冰凌碎裂般的冷峭。他緩緩抬起眼,目光如同實質,掃過下方跪著的兩人?!肮馓旎眨熳幽_下,國之水脈重地,竟被此等兇器炸毀。裴卿,”他目光落在京兆尹身上,“你這京兆尹,管得好長安城治安啊。”
裴耀卿身體猛地一抖,如同被鞭子抽中,伏得更低:“臣…臣罪該萬死!”
“萬死?”李隆基嘴角似乎勾起一絲極淡的弧度,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萬死若能換回水門無恙,換回漕運暢通,換回朕這長安城一個太平,朕倒真想看看?!彼掍h一轉,語氣陡然加重,如同驚雷炸響,“查!給朕徹查!挖地三尺,也要把這無法無天的狂徒給朕揪出來!朕倒要看看,是誰給他的膽子!敢在朕的眼皮底下,攪動這滔天濁浪!”帝王的震怒,如同無形的風暴,瞬間席卷整個大殿,壓得人喘不過氣。
“臣遵旨!”裴耀卿和郭齊宗齊聲應道,聲音帶著一絲惶恐的顫音。
李隆基的目光又轉向郭齊宗:“郭卿,金吾衛巡城,反應倒是迅捷。”
郭齊宗心頭一凜,立刻道:“回陛下!事發之時,臣麾下右街使趙振正率一隊人馬在通化門內例行巡哨,聞聽異響,第一時間趕赴現場,恰遇一伙不明身份之人持械圍堵河灘,形跡可疑!趙振依律將其驅散!可惜…未能當場擒獲兇徒!臣已嚴令趙振,詳查當時情形,并全力配合京兆府搜捕!”他回答得滴水不漏,既點明了金吾衛的及時,又撇清了與那伙“不明身份之人”的關系,更強調了協同辦案的姿態。
“不明身份之人?”李隆基的手指在扶手上的敲擊停頓了一下,深邃的目光如同寒潭,落在郭齊宗身上,仿佛要將他看穿?!澳茉谒T崩塌后第一時間趕到現場,堵在河灘…看來,這長安城里,關心此事的人,不少啊。”他語氣平淡,話里的意味卻讓裴耀卿和郭齊宗后背瞬間被冷汗濕透。
就在這時,殿外內侍尖細的嗓音傳來:“啟稟陛下!右相李林甫宮外求見!”
李隆基眼中幽光一閃,臉上的怒容如同潮水般迅速斂去,重新恢復了深潭般的平靜。“宣?!?
厚重的殿門無聲開啟。一身紫色蟒袍、頭戴三梁進賢冠的李林甫,邁著沉穩而精準的步伐走了進來。他年過六旬,面容清癯,膚色白皙,保養得極好,唯有一雙細長的眼睛,如同古井無波,深不見底。他目不斜視,走到御階之下,動作一絲不茍地躬身行禮:“臣李林甫,參見陛下?!?
“李相來得正好。”李隆基的聲音聽不出喜怒,“水門之事,想必李相已有所耳聞?”
李林甫直起身,神態恭謹而從容:“回陛下,臣入宮途中,已聞此驚天變故。賊人猖獗至此,實乃亙古未有之大禍!臣聞之,痛心疾首!此非僅毀一水門,更是毀我大唐漕運命脈,動搖京師根基!此獠不除,國法難彰,天威何存?”他語調沉痛,言辭懇切,仿佛感同身受。
“李相以為,此獠目的何在?”李隆基的目光如同實質,鎖在李林甫臉上。
李林甫微微垂首,避開了皇帝銳利的直視,聲音平穩:“臣愚鈍,不敢妄斷。然觀其行事,悍然炸毀水門,絕非尋常盜匪所能為。所用霹靂火罐,更是軍中管制之物。此獠,或為亡命巨寇,覬覦漕渠財貨;或…”他略一停頓,語氣變得更為凝重,“或別有用心,欲以此驚天之舉,攪亂京師,渾水摸魚,行不可告人之圖謀!陛下,值此多事之秋,北地邊情未靖,朝野人心浮動,宵小之輩,恐生覬覦之心??!”
一番話,滴水不漏,既點出了問題的嚴重性(軍械外流),又將可能的矛頭引向了更模糊、更危險的“別有用心”和“覬覦之心”,暗示著朝堂內外的權力傾軋。
李隆基靜靜地聽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他端起御案上溫著的玉杯,輕輕呷了一口,目光卻越過杯沿,落在殿外灰蒙蒙的風雪天幕上。良久,他才緩緩放下杯子,聲音帶著一種奇異的飄忽:
“攪亂京師?渾水摸魚?”他重復著這兩個詞,目光緩緩掃過下首的裴耀卿、郭齊宗,最后落在李林甫那張永遠看不出真實情緒的臉上?!袄钕嗾f得是。這長安城的水,是太渾了。渾得…連宮墻外的太液池,都凍成了鐵板一塊?!彼D了頓,目光陡然變得銳利如刀鋒,直刺李林甫,“李相總領百官,協理陰陽。這冰,何時能破?這水,何時能清?”
這誅心之問,如同無形的驚雷,狠狠劈在殿中!
裴耀卿和郭齊宗噤若寒蟬,頭埋得更低。李林甫細長的眼睛幾不可察地微微一瞇,隨即恢復如常,他再次躬身,聲音依舊平穩,卻帶上了一絲恰到好處的惶恐和忠謹:“陛下息怒!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破冰解凍,亦需徐徐圖之,更需雷霆手段,以正綱紀!臣雖駑鈍,愿為陛下前驅,整肅朝綱,滌蕩妖氛!此次水門巨案,正是契機!臣請陛下嚴旨,著令有司,無論涉及何人何職,一查到底!以儆效尤!唯如此,方能震懾宵小,還我長安朗朗乾坤!”
一番話,慷慨激昂,擲地有聲,將自己完全擺在了忠君體國、力主嚴查的位置上,更將“破冰”的責任巧妙地推給了“有司”和皇帝的“嚴旨”。
李隆基深深地看著李林甫,那目光仿佛要穿透他恭謹的表象,直抵內心深處。大殿里靜得可怕,只有地龍炭火輕微的噼啪聲和熏爐里裊裊升起的青煙。
“好一個‘一查到底’!”李隆基終于開口,聲音不大,卻帶著金鐵交鳴般的決斷?!皞髦迹褐┱滓嵋?、左監門衛將軍郭齊宗,會同刑部、大理寺,全力偵辦水門炸毀一案!凡有牽涉,無論貴賤,一律徹查!兵部、將作監自查軍械火器庫藏,凡有疏漏,主官連坐!金吾衛加強全城戒嚴盤查,凡有阻撓辦案、通風報信、隱匿包庇者,以同謀論處!”
“臣等遵旨!”裴耀卿、郭齊宗如蒙大赦,連忙叩首領旨。
李隆基的目光最后落在李林甫身上:“李相?!?
“臣在。”
“此案重大,牽涉軍國。卿為宰輔,需總攬全局,協理各部,務求…水落石出?!崩盥』穆曇舴啪?,每一個字卻都帶著千鈞之力。
李林甫深深一躬,姿態恭順無比:“臣,謹遵圣諭!必殫精竭慮,不負陛下所托!”
“都退下吧。”李隆基揮了揮手,仿佛有些疲憊。
三人叩首,小心翼翼地退出了南薰殿。沉重的殿門在他們身后緩緩合攏,隔絕了內外。
李隆基獨自一人坐在空曠的御座之上。暖閣里的熱氣蒸騰,熏香裊裊,他卻感覺不到絲毫暖意。他站起身,再次踱到巨大的雕花木窗前,望著外面依舊紛揚不止的風雪,望著遠處太液池那一片死寂的、堅硬的灰白冰面。
“破冰…”他低聲自語,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冰冷的窗欞,深邃的眼底,是比風雪更凜冽的寒意,和比冰層更深沉的算計?!澳蔷妥屵@血,流得再熱一些吧?!?
西明寺后幽深的別院書房內,氣氛壓抑得如同暴風雨前的死寂。張讓背對著門,負手而立,望著窗外依舊肆虐的風雪,那挺拔的背影卻透著一股令人心悸的陰鷙。
“李林甫這老狐貍!”他猛地轉身,臉上肌肉因極致的憤怒而微微抽搐,眼中燃燒著瘋狂的火焰,“‘一查到底’?‘無論貴賤’?他這是要把老子架在火上烤!借刀殺人!好!好得很!”
他面前的心腹幕僚垂手肅立,額頭布滿細密的汗珠,大氣不敢出:“大人息怒!李相在御前如此表態,或許…或許也是迫于圣人的壓力?他總不至于…”
“不至于?”張讓發出一聲夜梟般的冷笑,打斷了他,“他巴不得老子頂在前面,替他扛下這潑天大禍!水門炸了,用的是霹靂火罐!這東西怎么流出去的?第一個要查的就是兵部和將作監!他李林甫的人可沒少往里面伸手!他這是逼著老子去把那些窟窿都堵死!堵不住,他就是第一個拿老子開刀祭旗的人!”他焦躁地在書房里踱步,名貴的波斯地毯被踩出凌亂的痕跡。
“那我們…”幕僚的聲音帶著顫音。
“我們?”張讓猛地停下腳步,眼神如同淬毒的匕首,“我們只有一條路!在白辰那個小崽子被任何人找到之前,讓他永遠閉嘴!把他身上的東西拿回來!這是唯一的活路!”
他幾步沖到書案前,一把抓起一張剛剛呈上來的密報,狠狠拍在幕僚面前,手指幾乎戳破紙面:“看看!郭齊宗那條老狗!他的人,今天早上就在河灘上!就在老子的人快要得手的時候!‘依律驅散’?狗屁!他分明是故意攪局!他背后是誰?是宮里那個老不死的高力士?還是…別的什么人?”張讓眼中閃爍著瘋狂的猜疑,“還有,那個救走白辰的胡人!查出來沒有?!”
幕僚連忙道:“回大人!正在全力排查!東市、通化門一帶的胡商聚落已經派人暗中盯著了,特別是那些有波斯、粟特背景的大商隊!只是…胡人抱團,又狡兔三窟,排查需要時間…”
“時間?老子最缺的就是時間!”張讓低吼道,如同困獸,“李林甫和郭齊宗的人像瘋狗一樣在全城搜!圣人下了死命令!我們的人必須更快!更狠!”他眼中兇光畢露,“懸賞再加!翻三倍!買白辰的人頭!買那個救他的胡人的命!還有,動用‘蛇信子’!”
“蛇信子?”幕僚臉色一變。那是張讓手中最隱秘、最狠毒的一支力量,如同暗夜中的毒蛇,極少動用,專司滅口和清除。
“對!”張讓臉上露出一種近乎殘忍的獰笑,“讓他們動起來!盯死所有可能藏匿傷者的地方!藥鋪、醫館、暗娼館、甚至…那些胡商的地窖!寧可錯殺一百,絕不放過一個!一旦發現白辰蹤跡,不惜一切代價,當場格殺!把東西帶回來!至于那個多管閑事的胡人…”他眼中寒光一閃,“剁碎了喂狗!讓那些不知死活的胡蠻子看看,得罪我張讓的下場!”
“是!”幕僚被張讓身上散發出的滔天殺意震懾,連忙躬身領命。
“還有,”張讓的聲音陡然壓低,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陰冷,“給宮里我們的人遞個話。圣人震怒,心神不寧。該進獻的‘安神散’,劑量…可以適當加重了。讓陛下…好好休息,少操些心?!彼旖枪雌鹨唤z詭異的弧度。
幕僚心頭劇震,瞬間明白了張讓的用意——這是要趁皇帝因水門案震怒焦慮之際,用藥物進一步麻痹控制!他不敢有絲毫遲疑:“屬下明白!這就去安排!”
幕僚匆匆退下。書房里只剩下張讓一人。他走到窗邊,推開一絲縫隙。風雪立刻呼嘯著灌入,吹動他額前幾縷散亂的發絲。他望著灰蒙蒙的長安城,眼中燃燒著瘋狂和孤注一擲的賭徒火焰。
“白辰…小崽子…你跑不了…”他低聲自語,如同毒蛇吐信,“這盤棋,老子還沒輸!想破冰?老子就讓這長安城,徹底變成一座冰封的血窟!”
倉庫的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緊緊包裹著白辰。時間失去了意義,只有肩后傷口深處傳來一陣陣麻木的灼熱和深沉的、如同鑿骨般的鈍痛,提醒他還活著。那胡人阿史德的霸道藥膏似乎強行壓制了傷勢的惡化,但也帶來了強烈的麻痹和眩暈感。他躺在散發著霉味的舊氈毯上,意識在昏沉與短暫的清醒間反復沉浮。
每一次清醒的間隙,恐懼便如冰冷的潮水般涌來。外面風雪呼嘯,仿佛每一陣風里都夾雜著追兵的腳步聲和兵刃的寒光。張讓那張扭曲的臉,如同夢魘,一次次在黑暗中浮現。吳叔的血…水門的崩塌…冰冷的河水…無數破碎而慘烈的畫面交織在一起,啃噬著他的神經。
角落里的油燈散發著微弱昏黃的光暈,勉強驅散一小片黑暗。那個叫阿史那的胡人少年蜷縮在一堆獸皮里,似乎睡著了,發出均勻細小的鼾聲。而阿史德,那個如同山巖般沉默的胡人,則盤膝坐在遠離油燈的陰影深處,背對著白辰,如同一尊凝固的石像。他面前的地上,攤著一塊磨刀石,手中那柄形制奇特的彎刀正被他緩慢而專注地、一下下打磨著。刀刃與磨石摩擦發出的“沙…沙…”聲,在死寂的倉庫里顯得格外清晰、單調,帶著一種冰冷的韻律,如同某種儀式,又如同死亡的倒計時。
這聲音讓白辰的心神無法安寧。他掙扎著,用那只還能動的左手,顫抖著探入自己懷中濕透冰冷的內衫里層。指尖觸碰到一個硬物——一個用數層油布和蠟封得嚴嚴實實、僅有半個巴掌大小的扁平鐵盒。那冰冷堅硬的觸感,如同握住了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他手指一縮,卻又死死攥緊。
這就是一切的源頭!吳叔用命換來的東西!張讓不惜炸毀水門也要奪回的東西!也是此刻,如同附骨之疽般吸引著無數死亡目光的東西!
他把它掏了出來,緊緊握在掌心。冰冷的鐵盒仿佛帶著吳叔最后的體溫和囑托。他該怎么做?交給阿史德?這個神秘而危險的胡人,那句“你活著,對某些人,暫時還有點用”的話語,如同迷霧中的鬼火,無法帶來絲毫安全感。自己帶著它逃?以他現在的狀態,走出這個倉庫都難如登天!
就在他心亂如麻之際,陰影中那單調的磨刀聲驟然停止。
阿史德魁梧的身影無聲無息地站了起來,動作流暢得如同獵豹。他沒有回頭,卻像背后長了眼睛一般,低沉沙啞的聲音突兀地在黑暗中響起,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冰冷:
“懷璧其罪。拿不穩的刀,不如扔掉?!?
白辰渾身一震,握著鐵盒的手猛地收緊!他驚駭地看向阿史德的背影。他…他知道?!
倉庫里死一般的寂靜。油燈的火焰不安地跳動了一下,將阿史德巨大的影子扭曲地投射在堆滿貨物的墻壁上,如同蘇醒的洪荒巨獸。
突然!
“咄!咄!咄!”
三聲極其輕微、卻又異常清晰的叩擊聲,如同鬼魅的低語,從倉庫那扇厚重的、朝向外面僻靜小巷的后門外傳來!聲音短促、規律,帶著一種特定的節奏。
阿史德猛地轉身!那雙在昏暗中銳利如鷹隼的眸子,瞬間爆射出駭人的精光,死死盯住了那扇緊閉的后門!他全身的肌肉瞬間繃緊,如同拉滿的強弓,右手已無聲無息地按在了腰間彎刀的刀柄之上!整個倉庫的空氣,在這一刻驟然凝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