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間的鐵門“哐當”一聲被推開時,林陽正蹲在角落系工服的紐扣。那工服洗得發白,前襟印著褪色的“宏發五金”字樣,穿在身上有股說不出的酸餿味——是前一個工人留下的汗漬味。他抬頭,看見李老板叼著煙站在門口,金鏈子在領口晃出一道冷光:“小林,磨嘰啥呢?跟老周學打毛刺,三點前得把這批螺絲處理完。”
林陽慌忙站起來,工服袖口蹭到墻皮,白灰簌簌落在磨破的球鞋上。這是他第一次進車間,機器的轟鳴像一把鈍刀割著耳膜,空氣里飄著金屬碎屑的腥氣,混著機油的黏膩。天花板的日光燈壞了兩盞,剩下的幾盞在鐵架上搖晃,把人影投在斑駁的墻面上,像群扭曲的怪物。
老周坐在最里面的工位,面前堆著小山似的鐵螺絲。他五十來歲,頭發半白,左臉有道舊疤從眉骨劃到下頜,左手食指少了半截,指根處結著深褐色的老繭。見林陽過來,他用殘缺的手指敲了敲手邊的鐵盒:“毛刺刀在這兒,小心別劃著手——上回小張就是沒拿穩,刀刃扎進虎口,血把半筐螺絲都染紅了。”
林陽接過毛刺刀,金屬刀柄冰得他縮了下手指。老周繼續說:“李老板說八小時工作制?屁嘞,上回我算過,從早七點到晚上十點,中間就半小時吃飯。他嘴上說計件工資,可但凡螺絲上有個印子,就說你操作不當,扣五塊。”他彎腰撿螺絲時,后頸的汗順著衣領流進工服,在后背洇出深色的地圖。
林陽的手指剛碰到螺絲,毛刺就扎進指腹。他倒抽一口冷氣,血珠冒出來,在鐵灰色的螺絲上格外刺眼。老周瞥了一眼:“拿穩刀,順著螺紋走。”聲音混在機器聲里,像從很遠的地方飄過來。林陽咬著牙,一下下刮著毛刺,刀刃與金屬摩擦的尖嘯讓他太陽穴突突直跳。
車間的電風扇轉得有氣無力,吹過來的風都是滾燙的。林陽的工服很快貼在背上,額頭的汗滴進眼睛里,辣得他睜不開眼。他想起今早來工廠時,李老板拍著他肩膀說“包吃包住,月入四千”的樣子,金戒指在陽光下閃得他發暈。可現在,他連口水都不敢喝——剛才看見質檢小王去接水,李老板黑著臉罵“磨洋工”,扣了十塊錢。
“小林,發什么呆?”李老板不知什么時候站在身后,煙蒂在腳邊碾出個焦黑的圓。他指著林陽手邊的螺絲:“這顆毛刺沒刮干凈,那顆螺紋有劃痕,今天的量算你一半。”
“老板,我……我剛學。”林陽的聲音被機器聲吞掉大半。
李老板扯了扯金鏈子,笑起來:“新人更得嚴格要求,不然怎么學手藝?”他轉身要走,又回頭補了句:“對了,工服是廠里的,離職要扣三百塊折舊費。”
老周等李老板走遠,才壓低聲音:“別跟他爭,上個月老張說他克扣工資,結果被保安架出去,工資一分沒拿。”他用殘缺的手指抹了把汗,“我在這兒干了五年,上個月才漲到三千二——還是因為兒子要上高中,求了他半個月。”
林陽的手開始發抖。他數了數,面前才堆了三十來顆螺絲,而老周的筐里已經有兩百多顆。毛刺刀的刀柄在掌心壓出紅印,后頸被汗腌得刺痛。他想起今早花三塊錢買的包子,現在胃里空得發慌,可食堂要五點才開飯。
“叮——”墻上的掛鐘敲了四下。林陽的手腕像灌了鉛,每刮一下都要咬著牙。一顆螺絲從指尖滑落,滾到機器底下。他彎腰去撿,腰剛彎下,后肩突然被人猛拍了一下。
“偷懶呢?”是李老板的聲音。林陽抬頭,看見他叼著煙,皮鞋尖抵著那顆螺絲:“機器底下的螺絲算報廢,扣十塊。”
“我沒偷懶,我……”
“我什么我?”李老板踢了踢林陽腳邊的筐,“看看人家老周,再看看你。年輕人吃點苦怎么了?現在的小年輕啊,就是吃不了苦。”他轉身時,金鏈子擦過林陽的臉,蹭得生疼。
老周在對面搖頭:“別理他,他就是看新人好欺負。”他把自己筐里的螺絲分了半筐到林陽手邊,“幫你搭把手,別讓他抓著把柄。”
林陽喉嚨發緊,想說“謝謝”,卻被機器聲堵在嗓子眼里。他低頭繼續刮毛刺,刀刃割破了虎口都沒察覺。血滴在螺絲上,暈開暗紅的小花,又被毛刺刀刮進鐵屑里。
五點半,車間的燈突然全滅了。李老板站在門口喊:“下班!沒做完的明天補上。”林陽數了數自己的筐,一百二十顆——按李老板說的,一顆五毛,該是六十塊。可想起被扣的三十塊,他攥著工牌的手直抖。
老周收拾工具,殘缺的手指在鐵盒上敲出輕響:“走,去食堂?今天有冬瓜湯。”
林陽搖頭:“我……我想先回宿舍。”他的聲音啞得厲害,喉嚨里像塞了團燒紅的棉花。
回宿舍的路上,夕陽把廠房的影子拉得老長。林陽解開工服領口,看見鎖骨處被工牌勒出的紅痕。他摸了摸口袋里的飯卡——早上李老板說“包吃”,可食堂阿姨說要充錢,他只充了五十塊。
宿舍是間鐵皮房,墻上霉斑像團團墨跡。林陽倒在床上,聽見自己心跳如擂鼓。他抬起手,掌心全是血漬,毛刺扎進肉里的地方腫起小膿包。后頸的汗已經干了,貼著一層鹽粒,癢得他直抓。
手機在褲袋里震動,是老家的電話。他接起來,母親的聲音從兩千公里外飄過來:“陽陽,發工資了沒?你爸的藥快吃完了。”
林陽喉頭一哽,望著天花板上漏雨的水痕:“快了,媽。廠里壓半個月工資,過兩天就打錢。”
“別累著自己,”母親的聲音里帶著咳嗽,“我聽你王嬸說,城里有黑工廠……要是不合適,就回家。”
“沒事,媽,”林陽把臉埋進枕頭,聲音悶得像被捂住,“這兒挺好的,真的。”
掛了電話,他盯著天花板上的水漬,那形狀像極了老家后山的云。機器的轟鳴還在耳邊響,可他突然覺得,那聲音比老家的蟬鳴還吵。他摸出兜里皺巴巴的錢包,里面躺著被騙后剩下的三百塊——明天還要充飯卡,還要買創可貼,還要給家里打錢。
“再堅持幾天,”他對著天花板說,“等發了工資,就補回來。”
窗外的晚風掀起破紗窗,吹得桌上的工服晃了晃。林陽望著工服上“宏發五金”的字樣,突然想起李老板早上說的“福利”:“滿勤獎兩百,季度獎五百,年底還有分紅。”可現在,他連滿勤都不敢想——今天被李老板扣了四十塊,明天要是再出錯,怕是連飯錢都不夠。
他翻了個身,后背壓到床板的釘子,疼得他倒抽冷氣。隔壁宿舍傳來工友的笑罵聲,混著遠處機器的嗡鳴,像張密不透風的網,把他罩在里面。
“明天,”他閉著眼睛想,“明天一定做得更快些。”
可話音剛落,胃里就傳來尖銳的絞痛——他從早上到現在,只喝了半杯涼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