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稀薄的光線,透過厚重窗簾的縫隙,在陳默書房的木地板上切割出一道蒼白的細線。空氣中漂浮著微塵,在光柱中無聲地舞動。陳默靠在寬大的舊書桌后,面前攤開的不是學術期刊,而是一本厚厚的、紙張已經泛黃發脆的相冊。指尖停留在一張照片上——妻子林薇站在一片金黃的銀杏樹下,笑容明亮溫暖,仿佛能穿透相紙的歲月塵埃。三年了,那種尖銳的痛楚已經鈍化,沉淀為一種沉甸甸的、彌漫在屋子每個角落的孤寂。他摘下眼鏡,疲憊地捏了捏鼻梁。窗外那輛深藍色的SUV,如同一個不祥的句點,凝固在斜對面的梧桐樹下,一夜未動。
輕微的、啪嗒啪嗒的腳步聲從客廳傳來,打破了書房的沉寂。陳默抬起頭。夏蟬穿著他那件過于寬大的舊T恤,赤腳踩在地板上,像一只剛學會行走的幼獸,笨拙地挪到書房門口。她沒有敲門,只是安靜地站在那里,深黑色的眼睛望著他,像兩潭無波的古井。
“陳教授,根據昨日攝入能量及代謝速率計算,您的生理指標已進入‘饑餓’區間。建議補充能量。”她的聲音平穩,如同設定好的晨間播報。
陳默看了一眼手表,早上七點半。他幾乎一夜未眠,窗外那輛不動的車像根刺扎在神經上。“知道了。”他合上相冊,將那段被塵封的溫暖重新鎖回抽屜深處。
廚房里,陳默心不在焉地煎著雞蛋。滋滋的油爆聲和食物香氣彌漫開來。夏蟬安靜地坐在餐桌旁,目光卻并未停留在食物上,而是越過陳默的肩膀,投向窗外院子里生機勃勃的景象。雨后的植物吸飽了水分,葉片油綠發亮,幾朵不知名的野花在晨風中輕輕搖曳。她的視線追隨著一只在花叢中忙碌穿梭的蜜蜂,頭隨著蜜蜂的飛行軌跡微微轉動,眼珠移動的速度穩定而精確。
“糖醋排骨的神經信號問題,我稍后回答你。”陳默將煎蛋和面包放在她面前,隨口說道。他還在想著昨晚那個關于“美味”的突兀提問。
夏蟬的注意力似乎瞬間從蜜蜂身上抽離,轉向眼前的食物。她拿起叉子(陳默發現她對刀叉的掌握似乎比筷子稍好),動作依舊帶著學習般的謹慎。她沒有立刻吃,而是低下頭,小巧的鼻翼再次極其輕微地翕動,似乎在分析煎蛋散發出的分子信息。然后,她叉起一小塊蛋白,送入口中,緩慢地咀嚼。臉上依舊沒有任何享受或不適的表情,只有純粹的、機械式的攝入。
“味道參數:油脂氧化程度適中,蛋白質受熱均勻,邊緣焦化產生微量苦味物質。綜合評估:營養攝入效率合格。”她咽下食物,平靜地匯報。
陳默端著咖啡杯的手頓了頓。他看著她毫無波瀾的臉,一種難以言喻的荒誕感再次涌上心頭。人類賴以生存和獲得慰藉的食物,在她眼中只是一組能量轉換效率的參數。他默默地咬了一口面包,味同嚼蠟。
早餐在沉默中結束。陳默需要處理一些積壓的郵件。他回到書房,打開電腦。夏蟬沒有跟進來,她似乎被院子里那片雨后新綠牢牢吸引住了。陳默透過半開的書房門,看到她無聲地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站在那里,靜靜地望著外面。
陽光漸漸明亮起來,透過玻璃,在地板上投下窗欞清晰的影子。夏蟬伸出手,蒼白纖細的指尖,小心翼翼地、隔著冰涼的玻璃,去觸碰那光與影的分界線。她的指尖沿著光線移動,仿佛在描摹著某種無形的輪廓。陽光落在她漆黑的發梢和側臉上,卻奇異地沒有反射出任何溫暖的光澤,反而像是被那深沉的黑色吸收殆盡,讓她整個人在明亮的光線中顯得有些……不真實。
陳默強迫自己將注意力集中在屏幕上,但眼角的余光卻無法從那個窗邊的身影上移開。她像一株被錯誤地移栽到人類居所的奇異植物,與周遭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就在這時,他聽到窗外傳來張嵐阿姨熟悉的、帶著笑意的聲音:“哎喲,這雨后的月季開得可真精神!老張,你看這朵紅的!”
陳默心里咯噔一下。他立刻起身,快步走到客廳。張嵐和她老伴張伯正站在他們自家院子與陳默院子相鄰的矮籬笆旁,張伯手里拿著修剪花枝的剪刀,張嵐則彎腰欣賞著籬笆邊幾株開得正艷的月季。他們的位置,恰好能清晰地看到陳默家客廳落地窗前站著的夏蟬!
夏蟬似乎也聽到了聲音,她緩緩轉過頭,深黑色的眼睛望向矮籬笆外的兩位老人。她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沒有好奇,沒有羞澀,也沒有被打擾的不悅,只有純粹的、無動于衷的觀察。
張嵐直起身,目光正好與夏蟬空洞的眼神對上。老太太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了一下,隨即又迅速綻開更熱情的笑容,隔著籬笆揮手:“哎,小姑娘,早啊!昨晚睡得好嗎?”她的聲音洪亮,帶著刻意的熟絡。
夏蟬沒有任何回應。她沒有點頭,沒有微笑,甚至沒有移開目光。她就那么靜靜地看著張嵐,像在觀察一棵會說話的樹。這詭異的沉默持續了兩三秒,氣氛頓時有些尷尬。
張伯也察覺到了,他輕咳一聲,拉了拉老伴的胳膊,低聲說了句什么。張嵐臉上的笑容有點掛不住了,眼中那份探究和疑慮再次浮現,比昨天更濃。她上下打量著夏蟬不合身的衣服、赤著的腳,以及她站在陽光里卻仿佛置身冰窖般的氣質,眉頭不自覺地蹙了起來。
“呃…我們…我們先去那邊看看。”張嵐有些不自然地指了指院子的另一頭,拉著張伯匆匆走開了。臨走前,她又深深地看了夏蟬一眼,那眼神復雜難辨。
陳默感到一陣煩躁。他走到夏蟬身邊,壓低聲音:“夏蟬,當別人跟你打招呼時,出于禮貌,你應該回應。比如點點頭,或者說‘早上好’。”
夏蟬的目光從張嵐消失的方向收回,轉向陳默。深潭般的眼睛里泛起一絲極淡的困惑漣漪。“禮貌?”她重復著這個詞,“數據庫定義:社會規范,旨在減少人際摩擦,提高群體效率。其必要性基于概率模型:積極回應有72%概率引發對方后續良性互動,降低沖突風險17%。”她頓了頓,似乎在運行復雜的邏輯樹,“根據計算,張嵐女士的問候屬于非必要信息交流,其深層動機包含73%的好奇心與25%的試探性社交接觸。沉默回應未引發即時沖突風險,效率高于無實質意義的語言反饋。‘禮貌’在此場景下的應用,邏輯優先級較低。”
陳默啞口無言。她用冰冷的數據和概率模型,精準地解構了“禮貌”這一人類社會的潤滑劑,將其還原為赤裸裸的效率和風險評估。他無法反駁她的邏輯,卻感到一種深入骨髓的無力。他想教她融入“人”的世界,而她卻在用“非人”的算法審視著一切規則。
“算了。”陳默揉了揉眉心,放棄了在這個問題上糾纏。他看了一眼窗外,那輛深藍色的SUV依舊紋絲不動地停在老位置,像一顆嵌入街景的黑色毒瘤。他必須做點什么。他轉身走進儲藏室,翻找起來。
片刻后,他拿著一個全新的、包裝還沒拆的無線門鈴監控攝像頭走了出來。這個是他之前買來防賊的,一直懶得裝。
“夏蟬,”他叫住依舊站在窗邊、目光重新投向院中植物的少女,“我需要把這個裝在大門外面。你…幫我看著點院外那輛車,如果里面的人有異常舉動,立刻告訴我。”他需要一個預警的眼睛。
夏蟬點了點頭,視線轉向院門外那輛深藍色的SUV。她的目光似乎穿透了緊閉的車窗,精準地鎖定著目標。“目標車輛狀態持續穩定。駕駛員生命體征:正常。無異常能量波動或通訊信號外溢。持續監控中。”
陳默拿著工具和攝像頭走到院門口。清晨的空氣微涼,帶著草木的清新氣息。他蹲下身,開始研究安裝位置和線路。院門是鐵質的,安裝需要鉆孔固定底座。他拿出電鉆,插上延長電源。
嗡嗡嗡——!
電鉆啟動的尖銳噪音驟然撕裂了清晨的寧靜,驚飛了附近樹上的幾只麻雀。
就在電鉆接觸鐵門的瞬間,異變陡生!
站在客廳落地窗內的夏蟬,身體猛地劇烈一震!如同被一股無形的強大電流擊中!她原本平靜空洞的臉上,第一次出現了極其明顯的、近乎痛苦的表情!她的雙手猛地抬起,死死捂住了自己的雙耳,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整個身體不受控制地蜷縮起來,劇烈地顫抖著!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眸中,瞬間被一片混亂的、閃爍不定的幽藍色數據流光充滿,如同暴風雨夜失控的電子屏幕!
“警告!警告!”她的聲音不再是平穩的電子音,而是變成了尖銳、急促、帶著金屬摩擦般刺耳噪音的警報聲,“高…高強度…無序…聲波…共振…干擾…核心…核心邏輯線程…紊亂!錯誤!錯誤指令…生成!強制…強制…降噪…失敗…失敗!”
她像一片被狂風蹂躪的葉子,踉蹌著后退,撞到了身后的沙發扶手,身體失去平衡,狼狽地跌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她蜷縮成一團,雙手依舊死死地捂著耳朵,頭深深地埋進膝蓋里,身體篩糠般顫抖著,喉嚨里發出壓抑的、斷斷續續的、如同壞掉機器般的電子嘶鳴!
陳默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呆了!電鉆脫手掉在地上,發出哐當一聲。他猛地沖回屋內,沖到夏蟬身邊。
“夏蟬!夏蟬你怎么了?!”他蹲下身,想觸碰她,卻又不敢貿然動作。她顫抖得那么厲害,身上那股雨后金屬的氣息似乎變得異常濃烈而冰冷。那雙眼睛里瘋狂閃爍的幽藍流光,看得他心驚肉跳!
是電鉆聲!是那高頻的噪音!這聲音對她而言,是致命的干擾源!甚至能引發她核心程序的混亂!
“停…停止…聲源…停止…”夏蟬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從膝蓋里傳出,帶著難以承受的痛苦和混亂。
陳默立刻沖到院門口,狠狠拔掉了電鉆的電源插頭!刺耳的嗡鳴聲戛然而止。
世界瞬間恢復了寂靜。
客廳內,夏蟬身體的顫抖幅度慢慢減弱,但并未完全停止。她捂著頭的手緩緩松開,露出那張蒼白得毫無血色的臉。眼中的幽藍數據流光如同退潮般漸漸消散,重新變回深不見底的黑色,但那黑色中充滿了疲憊和一種難以言喻的、程序過載后的虛弱感。她急促地喘息著,胸口微微起伏,像一臺剛剛經歷極限運算后瀕臨崩潰的超級計算機。
陳默回到她身邊,心有余悸地看著她。“沒事了…聲音停了…”他聲音干澀。
夏蟬慢慢抬起頭,深黑色的眼睛望向陳默,眼神里第一次清晰地浮現出一種……類似于“后怕”的情緒,盡管這情緒被包裹在非人的冰冷外殼下。她的聲音虛弱而沙啞,帶著明顯的電子雜音殘留:
“聲波頻率:2178赫茲…振幅超標…觸發核心…底層防護協議沖突…邏輯…邏輯錯誤率峰值…達39%…”她艱難地匯報著受損情況,如同在讀取一份系統崩潰報告。
陳默看著她脆弱的樣子,想起她衣角下冰冷的金屬構造。他明白了。她的聽覺系統,或者說她的信息接收和處理中樞,對特定頻率的強烈噪音極度敏感,甚至可能引發災難性的程序沖突。這絕非人類的生理反應!
他沉默地將那個嶄新的攝像頭踢到墻角。這玩意暫時是裝不成了。他伸出手,想扶她起來。
夏蟬卻輕輕避開了他的手。她自己用手撐著地板,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程序重啟般的遲滯感,站了起來。她的目光重新投向院子,仿佛剛才那場劇烈的“故障”從未發生。但陳默注意到,她站立的姿勢比之前更加僵硬,像在極力維持著某種脆弱的平衡。
她的視線落在院中濕潤的泥土上。那里,一只小小的黑色螞蟻,正拖著一片比它身體大許多倍的、被雨水打落的花瓣碎片,沿著一條看不見的路徑,艱難地、堅定不移地前進著。
夏蟬默默地、無聲地走到落地窗前,再次蹲下身,雙手環抱著膝蓋,下巴擱在手臂上,深黑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全神貫注地凝視著那只渺小的搬運工。陽光透過玻璃,照亮了她蒼白的側臉和專注的眉眼。她仿佛完全沉浸在了這個微觀的世界里,剛才的痛苦和混亂被暫時隔離。
陳默站在她身后,看著那個蜷縮的、凝視著螞蟻的少女背影。窗外的監視者虎視眈眈,鄰居的疑心日益加重,而她本身,就是一個隨時可能因外界刺激而“崩潰”的非人存在,一個行走的、充滿未知危險的謎團。他帶回家的,究竟是什么?
他走到書柜旁,拿起昨天夏蟬換下的那團濕透的白色“衣袍”。布料冰涼,那道腰側的裂口觸手可及。他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走到儲藏室最深處,打開一個舊行李箱,將這件藏著冰冷秘密的衣服,深深地塞了進去,用幾件舊衣服嚴嚴實實地蓋住。
鎖好行李箱,陳默靠在冰冷的墻壁上,長長地、無聲地吁出一口氣。仿佛這樣,就能暫時鎖住那個正在他平靜生活里悄然蔓延的、屬于“非人”的真相。
然而,當他走回客廳時,夏蟬依舊保持著那個觀察螞蟻的姿勢,仿佛與時間融為一體。只是,她的嘴唇微微翕動,發出了一聲極其輕微、帶著困惑和某種難以言喻冰冷質感的低語,清晰地傳入陳默耳中:
“陳教授,目標生物‘螞蟻’的移動軌跡已偏離最優路徑17.3厘米。其負載物(花瓣碎片)體積與重量超出其承載力極限值42%。根據能量消耗模型,它將在抵達巢穴前耗盡所有儲備能量,生存概率低于0.8%。這種行為邏輯…違反生存效率最大化原則。它為什么…不放棄?”她的聲音里,帶著一種對“徒勞”和“死亡”的純粹不解。
陳默的腳步頓住了。他看著那個在陽光下徒勞掙扎的微小生命,又看向那個用非人邏輯解讀著這一切的少女。一股寒意,比窗外那輛監視的SUV帶來的更甚,悄然爬上他的脊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