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最后一點天光被翻滾的、鉛灰色的云絮粗暴地吞噬殆盡。城市提早亮起了燈火，霓虹在濕漉漉的柏油路上暈染開一片片模糊而躁動的光斑，又被疾馳而過的車輪碾碎，飛濺起渾濁的水花。空氣沉甸甸地壓在胸口，飽含著未落雨水的腥氣，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粘膩的窒息感。

蘇曉曉縮了縮脖子，將帆布包的帶子又往肩上拽了拽，試圖抵擋那穿透廉價外套、無孔不入的濕冷。她剛從便利店的晚班出來，六個小時的站立讓小腿肚微微發酸。額前一縷碎發被汗水或是空氣中的水汽濡濕，緊貼著皮膚，帶來一絲涼意。她抬頭望了望天，厚重的云層深處，一道慘白的電光無聲地撕裂黑暗，幾秒后，悶雷才如同困獸的咆哮，隆隆滾過天際，震得腳下的地面似乎都在微微顫抖。

“真要命…”她小聲嘟囔，加快了腳步。抄近路回去，必須抄近路。穿過那個廢棄的小公園，雖然有點陰森，但能省下至少二十分鐘。口袋里的手機屏幕亮了一下，是林薇發來的消息：“曉曉，暴雨預警升級了！你到哪了？快回來！”后面跟著一連串夸張的驚恐表情包。

曉曉沒回復，只是把手機塞得更深了些，仿佛那點微光也能在即將到來的瓢潑大雨中給她些許慰藉。她拐進一條狹窄的、路燈壞了大半的后巷，垃圾箱散發著酸腐的氣息。巷子盡頭，就是那個被遺忘的社區公園——說是公園，不如說是一片被圍墻草草圈起來的荒地。入口的鐵門銹跡斑斑，虛掩著，在風里發出“吱呀——吱呀——”的呻吟，像垂暮老人無力的嘆息。

雨，終于落下來了。不是淅淅瀝瀝的前奏，而是帶著一股蠻橫的、宣告主權般的狠勁，豆大的雨點噼里啪啦砸在棚頂、地面、曉曉的帆布包上，瞬間就織成了一張密不透風的、冰冷的網。曉曉低呼一聲，小跑起來，沖進了公園的鐵門，尋找著能暫時避雨的角落。

公園里荒草叢生，半人高的野草在狂風驟雨中瘋狂搖曳，如同無數扭曲的鬼影。幾株歪脖子老樹張牙舞爪，被雨水沖刷得黑黢黢的。唯一能稱得上遮蔽物的，是一個早已廢棄、頂棚塌陷了大半的報刊亭，孤零零地矗立在公園最深處的角落。

曉曉毫不猶豫地沖向那里。密集的雨點砸在身上，冰冷刺骨，單薄的外套迅速濕透，貼在皮膚上，寒意直往骨頭縫里鉆。她踉蹌著沖到報刊亭那尚且完好的半邊屋檐下，背靠著冰冷潮濕的墻壁，大口喘著氣。雨水順著她的發梢、下巴滴落，在腳下積起一小灘水漬。視野被密集的雨簾模糊，只能看到外面一片混沌的黑暗和搖曳的樹影。

她抹了把臉，努力平復急促的呼吸。就在這時，又是一道撕裂天幕的閃電，慘白的光芒瞬間照亮了整個荒園！就在那電光石火的一剎那，曉曉眼角的余光瞥見——就在離報刊亭不到十步遠的地方，一叢被風雨壓得低伏的茂密灌木后面，似乎……躺著一個人影！

她的心猛地一跳，幾乎要蹦出嗓子眼。是錯覺？是流浪漢？還是……某種更不好的東西？恐懼像冰冷的藤蔓，瞬間纏繞住她的心臟。她屏住呼吸，身體僵硬，一動不敢動。雷聲隆隆滾過，震耳欲聾。

雨絲毫沒有減弱的跡象。曉曉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好奇心，或者說是一種連她自己都無法解釋的沖動，壓過了恐懼。她小心翼翼地探出頭，借著遠處城市微弱的反光，還有偶爾劃破夜空的閃電，努力辨認著。

不是錯覺。

確實是一個人。一個身形高大的男人，以一種極不自然的姿勢倒臥在泥濘的草地上。他穿著一身……非常奇怪的衣服。不是現代的夾克牛仔褲，也不是流浪漢常見的破舊棉襖。那衣服的樣式古老而奇異，像是某種深色的、質地厚重的古裝，寬袍大袖，即使在這樣猛烈的暴雨沖刷下，布料似乎也并未完全濕透貼服，反而在雨水的浸潤下泛出一種幽暗、深沉的光澤，像是某種…金屬絲線織就的？但最觸目驚心的是，那衣服破損嚴重，肩頭、肋下、手臂處都有撕裂的口子，邊緣參差，像是被巨大的力量硬生生扯開，深色的痕跡在破口周圍暈染開，分不清是泥污還是早已干涸的血跡。他的臉埋在泥水里，看不清面容，只有一頭潑墨般的長發散亂地貼在頸側和泥地上，隨著雨水的沖刷，偶爾露出一點過于蒼白的皮膚。

他就那樣無聲無息地躺在那里，像一尊被風雨遺棄的、破碎的古代石像，又像一頭重傷瀕死的猛獸，只剩下一具龐大的、了無生氣的軀殼。

曉曉的心臟在胸腔里劇烈地擂動，幾乎蓋過了暴雨的喧囂。恐懼感再次洶涌而來。一個穿著古裝的、渾身是傷、倒在暴雨荒園里的陌生男人…這場景詭異得超出了她十八年平凡人生的所有認知。理智在尖叫：快跑！報警！別惹麻煩！這太危險了！

她下意識地后退了一步，冰涼的墻壁抵住她的背脊。報警？說什么？說在廢棄公園撿到一個“古人”？警察會信嗎？會不會被認為是惡作劇？而且……萬一他還沒死呢？萬一他只是重傷昏迷？把他丟在這冰冷的暴雨里，和謀殺有什么區別？

雨水順著她的睫毛流進眼睛，澀澀的痛。她想起奶奶常說的話：“曉曉啊，做人吶，頭頂三尺有神明，要憑良心。”良心……這個詞沉甸甸地壓了下來。她做不到視而不見，做不到把他一個人丟在這地獄般的風雨里等死。

“喂！喂！你聽得見嗎？”曉曉鼓起這輩子最大的勇氣，對著那片陰影呼喊，聲音在暴雨中顯得如此微弱，瞬間就被吞噬。沒有任何回應。只有風刮過草葉的嗚咽，雨點砸在殘破頂棚和泥地上的噼啪聲。

她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灌入肺腑，讓她打了個哆嗦。不能再猶豫了。她咬咬牙，一頭沖進了瓢潑大雨中。雨水瞬間模糊了她的視線，腳下泥濘濕滑，深一腳淺一腳。她踉蹌著跑到那人身邊，蹲下身。

離得近了，那股混合著雨水、泥土和若有若無鐵銹味（或許是血？）的氣息更加濃烈。她顫抖著手，小心翼翼地避開那些駭人的破損處，輕輕推了推他的肩膀。“喂！醒醒！能聽見我說話嗎？”

觸手冰涼。但指尖下，隔著那層奇特的濕冷布料，似乎能感覺到一絲極其微弱的、屬于生命的搏動。他還活著！這個認知像一道微弱的光，驅散了一些恐懼的陰霾。但隨之而來的是更大的難題：怎么辦？

把他拖回去？憑她一個身高剛過一米六、力氣平平的女孩子，拖動這個目測至少一米八五以上、體格健碩的成年男人？簡直是天方夜譚！她環顧四周，暴雨如注，荒園死寂，連個鬼影都沒有。指望路人幫忙？這條路鬼都不來！

絕望感一點點爬上心頭。她掏出手機，屏幕被雨水打濕，觸控有些不靈。她顫抖著手指想撥打急救電話，但信號格微弱地閃爍著，最終徹底消失——這種鬼天氣，又是偏僻角落，信號果然指望不上。

怎么辦？怎么辦？！她看著那張依舊埋在泥水里的側臉，蒼白的下頜線在雨水的沖刷下顯得格外脆弱。把他丟在這里，他必死無疑。良心會一輩子不安。帶他走……是唯一的選擇，哪怕希望渺茫。

一股近乎蠻橫的倔強從心底升起。蘇曉曉，你能行！她甩掉臉上的雨水，眼神變得堅定。她費力地抓住男人一條相對完好的手臂，試圖將他翻轉過來，至少讓他的口鼻脫離泥水。男人死沉，她使出吃奶的力氣，才勉強將他翻成側躺。一張棱角分明、沾滿泥污的臉露了出來。即使緊閉著雙眼，臉色蒼白如紙，眉骨高挺，鼻梁峻直，下頜線條緊繃，依舊透著一股刀削斧鑿般的冷硬輪廓，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沉淀下來的威嚴感，與他此刻的狼狽形成詭異的反差。

曉曉愣了一下，隨即拋開雜念。她嘗試將他的一只手臂繞過自己的脖子，試圖將他架起來。男人的身體沉重得像一塊浸透了水的巨石，她剛站起來一點，就被那巨大的重量拖得一個趔趄，差點兩人一起栽倒。不行，完全不行。

她喘著粗氣，雨水模糊了視線，力氣在飛速流逝。目光落在不遠處報刊亭角落扔著的幾塊破舊的廣告牌塑料板和一條不知誰丟棄的、臟兮兮的粗麻繩上。一個極其簡陋的計劃在她腦中成形。

她再次沖進雨幕，連拖帶拽地把那幾塊相對平整的塑料板弄了過來，鋪在男人身邊相對干燥一點的地面上。然后，她用盡全身力氣，幾乎是連滾帶爬地將男人沉重的身軀一點一點挪到塑料板上。這過程耗盡了她所有的力氣，手臂酸軟得抬不起來，渾身濕透冰冷，牙齒都在打顫。接著，她用那條粗麻繩，笨拙地、一圈一圈地將男人的腰身和塑料板捆在一起，打了個死結。

現在，他像一件巨大的、等待搬運的貨物。曉曉抓住塑料板前端預留的繩子，咬緊牙關，將繩子勒在肩上，身體前傾，用盡全身力氣向前拖拽！

“呃——！”一聲悶哼從她喉嚨里擠出。塑料板在泥濘的地面上艱難地滑動，發出刺耳的摩擦聲。每一次發力，都感覺肩膀的骨頭要被繩子勒斷。雨水、汗水混合在一起，流進眼睛里，又咸又澀。泥漿濺滿了她的褲腿和鞋子。她低著頭，像一頭倔強的小牛犢，一步，一步，在狂風暴雨中，拖著身后沉重的負擔，朝著公園出口的方向，緩慢地、無比艱難地移動。

每一步都重若千鈞。雨水冰冷地沖刷著她的意志力。肩膀火辣辣地疼，肺部火燒火燎。好幾次，塑料板陷入泥坑，她使盡渾身解數也無法拖動，只能徒勞地喘息，冰冷的絕望幾乎要將她淹沒。她甚至想放棄，想大哭一場。但每次目光掃過塑料板上那個無聲無息的身影，看到他緊閉的雙眼和蒼白的臉，想到那微弱的心跳，心底那點固執的微光又支撐著她。

“堅持…蘇曉曉…你可以的…”她給自己打著氣，聲音破碎在風雨里。不知道過了多久，仿佛一個世紀那么漫長，她終于拖著這沉重的“貨物”，挪到了公園銹跡斑斑的鐵門口。

鐵門外的巷子同樣泥濘不堪，但至少有了微弱的路燈光。曉曉靠著冰冷的鐵門，劇烈地喘息，幾乎要虛脫。她回頭看了一眼：男人依舊昏迷，雨水沖刷著他臉上的泥污，露出更多蒼白的皮膚和緊抿的、毫無血色的薄唇。他腰間那根粗陋的麻繩勒在奇特的古裝上，顯得格外突兀。而就在他身側，因為剛才拖拽的顛簸，從他破碎的衣襟內，滑落出一件東西。

那是一塊玉佩。

約有半個巴掌大小，即使在這樣昏暗的光線下，也隱隱透出溫潤的光澤。它并非常見的翠綠或羊脂白，而是一種極其深邃的、近乎墨黑的底色，但在玉佩中心，卻仿佛天然鑲嵌著一縷極其細微、仿佛流動的暗金紋路，蜿蜒曲折，構成一個玄奧難辨的圖案。雨水落在玉佩上，并未留下明顯的水痕，反而像是被那深邃的墨色吸收了一般，使得中心那縷暗金紋路在雨水的映襯下，似乎…極其極其微弱地…亮了一下？

曉曉的心猛地一悸，幾乎以為是自己的錯覺。是路燈的反光？還是雨水折射？她揉了揉被雨水和汗水模糊的眼睛，凝神再看。

玉佩靜靜地躺在泥水里，墨黑深沉，那縷暗金紋路依舊內斂，仿佛剛才那一瞬的光芒只是她過度勞累和緊張下的幻覺。冰冷的雨水順著她的發梢滴落，砸在泥濘的地面上。肩頭被麻繩勒破的地方傳來陣陣刺痛，提醒著她剛剛經歷的艱難。

然而，就在這無邊的寒冷、疲憊和狼狽之中，一絲更加冰冷、更加令人不安的寒意，卻毫無征兆地，順著她的脊椎悄然爬升。

——不是因為這惡劣的天氣，也不是因為肩上火辣辣的疼痛。

——而是因為，就在她剛才全神貫注凝視那塊玉佩的瞬間，她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見了一道影子？

一道極其模糊、幾乎融入雨幕和巷角濃重陰影的影子。它似乎貼在對面那棟廢棄舊樓二樓的破窗后面，僅僅是一晃而過，快得如同錯覺。但曉曉卻無比清晰地捕捉到了一種感覺——視線！一道冰冷、審視、帶著某種非人質感的視線，如同濕滑的蛇信，短暫地舔舐過她的后頸。

她猛地回頭！

暴雨如注，巷子里空無一人。廢棄的舊樓黑洞洞的窗口像無數只沉默的眼睛，在雨幕中模糊不清。只有風卷著雨水，在空巷里發出嗚咽般的回響。剛才那個位置，什么都沒有。只有一片被雨水沖刷得更加陰沉的黑暗。

是錯覺嗎？是過度緊張導致的眼花？

曉曉的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幾乎要撞碎肋骨。她下意識地抓緊了肩上的麻繩，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冰冷的雨水順著臉頰流下，卻無法澆滅心底驟然升騰起的那股寒意。她不再猶豫，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拖動著沉重的塑料板，幾乎是跌跌撞撞地沖出了巷口，朝著自己出租屋的方向奔去。每一步都踏在泥水里，濺起渾濁的水花，每一步都帶著逃離未知恐懼的本能。

身后，廢棄公園的鐵門在風雨中，依舊發出那單調而悠長的“吱呀——吱呀——”聲。而在她剛剛離開的巷角陰影深處，那塊落在泥水中的墨色玉佩，中心那縷暗金紋路，似乎極其輕微地、極其詭異地，又閃爍了一下。旋即，徹底沉寂于冰冷的黑暗和滂沱的雨聲之中。

雨，下得更大了。將所有的痕跡、聲音，以及那轉瞬即逝的窺視感，都無情地沖刷、淹沒。只留下一個渾身濕透、筋疲力盡的少女，和她身后那個謎團重重、生死未卜的“落湯大佬”，在城市的霓虹邊緣，艱難地前行。前路未知，而身后的黑暗，仿佛潛藏著無聲的獠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