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雪傾正琢磨著該怎么跟李裙和李海生提暮清的事。
直接說出來?會不會太刻意了些?
其實暮清住她家本不算什么大事,只是想著萬一以后被人撞見,有他們二人作證,也好有個說辭。
念頭剛起,她又愣住了,自己怎么會這么想?暮清說不定早就走了,未必還會回來。
“對了師父,”李裙忽然開口,臉上帶著幾分猶豫,“上次我去給你送護心甲,見到一位公子從你房里出來,他是……?”
這本是師父的私事,不該多問,可那陌生男子就那樣大喇喇地從暮雪傾房里出來,她實在放心不下。
暮雪傾聽她問起,心里反倒松了口氣,暗贊一聲“真是貼心徒弟”。
她裝作不經意地端起茶杯:“哦,你說他啊,是我的一個病人。”
“病人?”李裙和李海生異口同聲。
李海生說完就有些后悔,悄悄低下了頭;李裙則略有驚訝地看了他一眼,才轉向暮雪傾。
“是啊,”暮雪傾語氣自然,“你們沒瞧見他頭發都白了嗎?那是得了絕癥,才變成那樣的?!?
李裙回想了一下,那位公子的膚色確實比常人蒼白得多,不由得信了幾分:“那他現在還住在師父家嗎?”
“已經走了?!蹦貉﹥A抿了口茶,語氣平淡。
見她這么說,李裙便沒再多問,李海生也只是默默點了點頭。
隨后,暮雪傾去街上買了些小吃,慢悠悠回了家。
“好吃嗎?”她看著小七抱著個豬蹄啃得滿臉是油,忍不住笑。
“好吃!”小七含糊不清地應著,油乎乎的小手還往嘴里塞。
啃到一半,他忽然抬頭:“阿娘,你怎么不怕我是妖?。俊?
先前那個白頭發的壞人說,人要是知道他是妖,會把他剝皮抽筋的??砂⒛飶囊婚_始就沒怕過他。
“我為什么要怕?”暮雪傾反問。
“因為人都怕妖啊,”小七皺著眉,“他們說要把妖剝皮抽筋,挫骨揚灰的。”
暮雪傾聞言一怔。
千百年來,人妖兩族勢不兩立。人殺過妖,妖也害過人,恩恩怨怨早纏成了一團亂麻。
她輕聲道:“人有好壞,妖也有善惡。他們害怕、痛恨的,大抵只是做了惡事的妖吧……”
最后幾個字越來越輕。她真的能替人族打包票嗎?他們怕的,或許從來都不只是“惡妖”。
“那要是有人要殺我,阿娘會保護我嗎?”小七眨巴著眼睛,小手緊緊攥住了她的衣角。
暮雪傾摸摸他的頭,神色溫柔又從容:“只要小七不做壞事,阿娘就一直護著你。”
小七望著她眼里的篤定,那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的從容,是縱赴刀山火海也不退半步的勇毅,心里忽然就踏實了。
接下來的一個月,暮雪傾不怎么出門了。有了暮清的前車之鑒,她實在不放心把小七一個人留在屋里。萬一又被人撞見,編理由都嫌麻煩。
因而她只偶爾趁著夜色出海打漁。有幾次小七吵著要跟去,她拗不過,只好帶他一起去。
說來也奇,這幾次出海格外順當,不僅風平浪靜,每次都能滿載而歸。
此刻,暮雪傾立在船頭,望著月色下泛著銀光的海面;小七趴在船舷邊,伸著小手想去撈水里游過的小魚兒。
“當心掉下去,”暮雪傾扭頭看他,語氣帶笑,“阿娘可不會游水?!?
“沒關系,我會!”小七拍著胸脯。
忽然,遠處飄來一陣空靈的歌聲,像從深海里浮上來的,清越又縹緲。
海面上漸漸起了薄霧,將月色暈染得朦朧起來,恍若夢境。
“阿娘,有人在唱歌!”小七停下了手,側耳傾聽。
“嗯?!蹦貉﹥A沒回頭,目光依舊落在海面上。
小七歪著頭聽了半晌,好奇道:“是什么人在唱?。俊?
“是鮫人?!蹦貉﹥A的聲音溫和,像被月光浸過。
“鮫人?”小七撓撓頭,沒聽過這個名字。
“對啊,”暮雪傾忽然轉過頭,笑得輕柔,“聽說鮫人最愛吃你這么大的小孩子,一口一個呢。”
那笑聲軟軟的,卻讓小七莫名打了個寒顫,趕緊縮回手,緊緊抱住了船舷。
午夜的月光正好,海面平靜無波。
遠處,暮清望著那艘漸行漸遠的木舟,銀白的發絲在夜風中微動。他抬手,一道金色的印記悄無聲息跟上木舟。直到舟影成了個小點,他才轉身,悄無聲息地沒入了深海。
……
這日,一只通體透明的傳音蝶從窗縫飛進暮雪傾的木屋,翅尾還沾著些微晨露。
她抬手,指尖輕顫,那蝴蝶便穩穩歇在了她指腹上,翅膀扇動間,一道細微的靈力波動滲入她掌心。不過片刻,蝴蝶便化作點點熒光,消散在晨光里。
“阿娘,那蝴蝶怎么不見了?”小七坐在椅子上晃著腿,好奇地盯著她空蕩蕩的指尖。
暮雪傾收回手,神色沉靜了幾分:“小七,阿娘要出趟遠門,你……”她話未說完,便被小七一口打斷。
“我也要去!”小家伙“噔噔噔”跳下椅子,跑到她跟前,仰頭望著她,眼里滿是篤定,小手還緊緊攥著她的衣角。
暮雪傾沉吟片刻,點了點頭。把小七一個人留在桃花村,她終究是不放心。
二人簡單收拾了行囊,臨行前,暮雪傾去醫館找了李裙,細細囑咐了幾句館里的事,才轉身離開。
說起來,她這個師父當得實在不算稱職。收了徒弟,便把醫館一股腦丟給李裙,自己常年不管不問。
望著李裙在藥柜前忙碌的身影,動作嫻熟,條理分明,暮雪傾眼里滿是欣慰。這樣也好,即便日后她不在了,李裙也能獨自撐起這家醫館。
“海生哥,你不去送送師父嗎?”李裙瞥見一旁沉默的李海生,輕聲問道。
自那日狩獵回來,他便越發沉默,常常一個人發呆,也不怎么跟村里的伙伴出海了,實在奇怪。
李海生抿了抿唇,最終只是搖了搖頭,目光望向門外,悵然若失。
另一邊,暮雪傾正對著手里的地圖犯愁。
先前出門總有仙鶴接送,如今沒了依仗,她這路癡屬性便暴露無遺。此去滁州路途遙遠,依著她的記性,怕是要走上一年半載。
好在身邊還帶著小七,她索性買了輛馬車,慢悠悠地趕路。
這是她第一次這般“腳踏實地”地遠行,沒有乘風,沒有御劍,只有車輪碾過路面的吱呀聲,倒也清凈。
他們抵達的第一站,是秦陽郡。
“阿娘,這里好漂亮??!”小七扒著車窗,眼睛瞪得溜圓。
暮雪傾笑著敲了敲他的腦袋:“臭小子,難道桃花村就不漂亮了?”
“都漂亮!都漂亮!”小七連忙擺手,生怕她反悔不帶自己玩。
秦陽郡比桃花村所在的小鎮繁華得多,街上行人摩肩接踵,叫賣聲、笑語聲此起彼伏,熱鬧非凡。
二人在客棧安頓好,小七便吵著要逛街。剛走到中心街,就見告示欄前圍了一圈人,議論聲嗡嗡作響。
“這上面寫的啥?”有人踮著腳張望。
“郡守家的千金生了怪病,請遍了大夫都沒用,正廣招能人異士呢!”
小七叼著肉串,豎著耳朵聽得認真,轉頭問暮雪傾:“阿娘,咱們要去看看嗎?”
暮雪傾聽了個大概,搖搖頭:“郡守這般大張旗鼓,自有能人來應,輪不上我們。”
話音剛落,就見人群里擠出個青衫男子,伸手揭下了告示,引得眾人一陣驚嘆。
“走吧,去買你愛吃的桂花糕?!蹦貉﹥A拉著小七往糕點鋪走。
回到客棧,小七趴在窗邊,眼珠子還在不停瞟向街面,忽然轉頭道:“阿娘,方才上樓時,我聽見店小二說,今晚江邊有表演!”
“想去?”暮雪傾端起茶杯,熱氣氤氳了她的眉眼。
小七重重點頭,黑亮的眼睛里像落了星星:“想!”
夜幕降臨,江邊早已擠滿了人。雜耍、說書、舞龍舞獅輪番上演,鑼鼓聲、喝彩聲震耳欲聾。
暮雪傾牽著小七擠在人群里,正看得入神,忽然一陣更洶涌的人潮涌來,將兩人硬生生沖散。
“阿娘!”
“小七!”
暮雪傾被人流裹挾著往外挪,眼睜睜看著小七的身影被攢動的人頭淹沒。她心頭一緊——身后就是滾滾江水,今日莫不是犯了什么忌諱?
她死死扒住前面一個壯漢的胳膊:“大哥,勞駕往里挪挪,再擠我就要掉江里了……”
壯漢回頭,一臉茫然:“???你說啥?”
嘈雜聲里,他的聲音像悶雷,暮雪傾的話全被蓋了過去。
她急得扭頭張望,瞥見岸邊有塊僅容一腳踏上的小平臺,正想踩著它躍到對岸去,一股極強的勁風混合著海水的咸味突然卷起她,像提著一片落葉般從人群中穿了過去。
周遭的喧囂瞬間被隔絕,眾人只覺一陣狂風掃過,東倒西歪間,連鑼鼓聲都亂了半拍,待回過神來,熱鬧依舊,仿佛什么都沒發生。
高樓上,暮雪傾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得閉了閉眼,再睜開時,撞進一雙熟悉的湛藍眼眸里。
“暮清?”她愕然開口,看著眼前銀發及腰的男子,一時忘了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