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莫半個時辰后,天空飄起小雨,沒多久便淅淅瀝瀝大了起來。
院子里的地面積起大小水洼,雨水從屋檐滴落,砸在水面上,激起一個個圓滾滾的水泡。
水泡炸開的瞬間,水面便漾開一圈圈細碎的漣漪,層層疊疊,映著灰蒙的天光。
……
雨后的空氣浸著草木的清新,烏云漸漸散去,云隙間漏下陽光,東邊天際浮出一道淺淺的長虹,像誰用指尖蘸了顏料,輕輕抹過湛藍的畫布。
街上仍無行人,兩道白衣身影踩著水洼漫步,鞋尖濺起細碎的水花。
不遠處,一道身影背著包袱,正與身前兩人對峙。“讓開!”他語氣急躁,“你們想留下等死,我可不想!”
“鐘山,你怎能如此絕情?”攔路的男子沉聲道,“家中爹娘尚在,你說走就走?”
“是他們自己不肯跟我走,我有什么法子?”鐘山梗著脖子,眼底卻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焦灼,“蘭月還在等我。這鎮子既已不能成婚,我便只能離開。”
“你!”
“罷了。”另一人聲音平靜些,打斷了同伴的話,“你且去吧,叔嬸這邊我會照看好。鎮上如今確實不太平,你們不在這兒成婚也好。”
鐘山聞言,神色微動,張了張嘴,最終只道:“多謝凡哥。我成婚后,定會回來。”
鐘凡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走吧。”
暮雪傾與沉殷對視一眼,正欲上前詢問,那幾人卻已瞥見他們,像被什么驚到一般,慌忙散了。
暮雪傾挑眉看向沉殷,眼底滿是疑惑。
不遠處,一戶人家的門敞著。男主人端著口鐵鍋走到門邊,拿起錘子“咚咚”敲打起來。“鐺鐺”的聲響在空寂的街巷里回蕩,格外刺耳,卻又透著股說不出的怪異。
暮雪傾與沉殷交換了個眼神,邁步走了過去。
男主人聞聲抬頭,望見這對容貌出眾的男女時,像是見了厲鬼般,手里的鐵鍋“哐當”掉在地上也顧不上撿,轉身就往屋里沖,“砰”地一聲死死關了門。
暮雪傾:“……”
她長得很嚇人?她下意識回頭看了眼身旁的沉殷。他面無表情地站著,也沒露什么獠牙啊。
接連敲了幾戶門,要么是腳步聲剛到,里面就“吱呀”一聲閉了門;要么是隔著門板傳來支支吾吾的聲音,只催他們趕緊離開。
暮雪傾蹙著眉,看向從另一條街巷折回的沉殷。他微微搖頭,顯然也一無所獲。
“天快黑了,先回去吧。”沉殷的聲音在雨后天晴的清冷空氣里響起,帶著幾分沁人的涼意。
往回走時,街上的人家倒陸續開了門,門口掛上了一盞盞紅燈籠。
暖黃的光暈映著濕漉漉的石板路,暈開一片片模糊的光影,卻絲毫驅散不了街巷里的沉寂。
“這位大哥,請留步!”暮雪傾瞅準一扇正欲關上的門,快步上前喊住了里面的人。
“大哥莫怕,我們不是壞人,也不是妖……”她頓了頓,余光飛快掃過身旁的沉殷,補充道,“只是想問幾句話。”
鐘凡停住關門的動作,仍緊抵著門板,戒備未消:“有話快問,天黑前你們必須離開。”
暮雪傾認出他正是方才答應照看鐘山爹娘的男子,便不再繞彎子,直截了當問道:“鎮上近來,是不是出了什么怪事?”
對方眼神一縮,過了好一會兒才道:“是。”
“兩個月前,鎮上有對年輕人成婚,新郎當晚就失蹤了,找遍了都沒蹤影,像是人間蒸發了。”他咽了口唾沫,壓低聲音,“起初大家以為是逃婚,可半個月后,老張家的大兒子也在大婚夜沒了。正好有兩位仙長路過,說有妖孽作祟,提議結假親引它出來……”
“結果仙長失手了?”暮雪傾接話道。
“是啊,妖沒抓到,仙長也不見了。”鐘凡嘆了口氣,“從那以后,沒人敢成婚了,可還是每隔幾天就有孩子和年輕人失蹤。”
“沒請人來除妖嗎?”暮雪傾蹙眉。
“我們都是窮苦人,剛夠溫飽,哪有錢請人啊。”鐘凡苦笑。
“怎會,仙家門派除妖,為民除害,怎么會收銀兩?”暮雪傾忍不住上前一步。
鐘凡被她嚇得后退了半步,卻也沒生氣:“姑娘說的那些‘為民除害不收錢’的仙門,都是以前的事了。”
這時,屋里探出個小男孩的腦袋,鐘凡慌忙喊妻子把孩子抱進去,又看向他們:“天晚了,你們快走吧。”
門“吱呀”一聲關上,暮雪傾站在原地,眉頭緊鎖。沉殷輕輕碰了碰她的胳膊,她才回過神,眼底掠過一絲復雜。
夜里,暮雪傾坐在桌邊,指尖停著一只透明蝴蝶,翅尖泛著微光。
沉殷推門進來時,她也沒避諱,只動了動手指,蝴蝶便化作光點消散了。
“怎么了?”他在對面坐下,抬眸看她。
“鎮上,有大妖。”暮雪傾直言。
沉殷點頭。昨日他們夜里抵達星河鎮,只覺異常安靜。
今早迎瑞帶小七買早點,回來卻說鎮上無人擺攤,行人見了他們就像見了鬼似的跑。
于是傍晚雨停后,她和沉殷特意去鎮上查探了一番。
“先前路過這里時,我察覺到過妖氣。”沉殷緩緩道,“那時妖氣極淡,便沒放在心上。”
“何時路過的?”
“一月前。”
“那現在呢?”暮雪傾追問,“妖氣如何?”
沉殷搖了搖頭。
“沒有了?”
“嗯。”
暮雪傾低頭思忖片刻,忽然抬眼看向他,眼神清亮:“沉殷,我們成親吧。”
沉殷猛地一怔,垂眸時睫毛輕顫了一下,耳根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泛起紅暈。“你……”
“啊,我是說假成親,引那大妖出來。”暮雪傾連忙解釋,“你要是不愿意,我也可以找別……”
“可以。”沉殷打斷她,抬眸時眼底似有微光閃動,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幽怨。
暮雪傾望著他泛紅的耳根,狡黠地彎了彎眼:“怎么了?”
他抿了抿唇,沒再說話。
三日后,兩人將在鎮上的月老廟完成儀式。成親原是樁繁瑣事,可他們本就是假婚,倒省了許多禮節。
按星河鎮的習俗,新人得在月老廟結發,才算真正禮成——這是暮雪傾從鐘凡那里打聽來的。
鐘凡聽聞他們要留下來除妖,臉上既有感激,又藏著幾分憂色,卻還是一口應下幫忙。
鎮上百姓見了他們,大多半信半疑。倒不是針對暮雪傾二人,實在是前兩位自稱仙門弟子的人,不僅沒抓到作祟的妖物,反倒把自己折了進去。更糟的是,打那以后,妖物鬧得愈發猖獗。
有些百姓心里是怨的:若不是那兩人拍著胸脯說要捉妖,或許也不會落到連孩童都被擄走的地步。但也有念著舊情的,悄悄為那兩位捉妖人立了衣冠冢。
星河鎮住戶不算少,要布好法陣并非易事。暮雪傾為此忙了整整兩天,才算有了眉目。
沉殷則在準備成親用的物件,她勸他隨意些就好,他只默默看她一眼,她便訕笑著擺手讓他繼續,他樂意便好。
小七聽說阿娘要成親,眼睛瞪得溜圓。前些天迎瑞剛跟他講過人族成親的事,他只覺得新奇又開心:“這樣阿娘就一直有人保護啦!”
“迎瑞哥哥!”見迎瑞從外面回來,小七立刻跑了過去。
“給你帶了桂花糕。”迎瑞笑著摸摸他的頭。
小七接過糕點,蹦蹦跳跳地跑進屋里,卻見暮雪傾正對著一塊紅蓋頭發愁。
原來她聽鐘凡說,當地女子出嫁要自己繡蓋頭,寓意夫妻白首、家庭圓滿,便也想試試,可她實在不擅針線。眼下正被線頭纏得手忙腳亂,旁邊的工女正耐心指導她。
“阿娘!”小七跑過去,見有陌生人,便乖乖站在她身邊。
工女笑著打趣:“這是姑娘的孩子吧?這般俊俏,長大了定能俘獲不少姑娘的芳心。”
她知道他們是假婚,卻沒料到孩子都這么大了,瞧著那郎君的樣貌,倒也難怪姑娘著急“嫁”。
暮雪傾笑了笑,對小七說:“叫阿嬸。”
“阿嬸好。”
“小公子好呀。”
傍晚,暮雪傾留工女用膳,對方婉拒了,說家里還有丈夫孩子等著做飯。暮雪傾送她到門口時,恰逢沉殷回來。
殘陽鋪滿大地,天邊云霞絢爛如織,連風都帶著暖意。
“回來了。”她笑道。
“嗯,回來了。”他應聲,目光落在她沾著絲線的指尖,眼底漾起柔和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