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陽如血，潑灑在天邊的云霞與無垠海面，將波光粼粼的浪濤染成一片熔金般的絢爛。

鷗鳥掠過低空，啼鳴聲劃破暮色，時而斂翅扎入翻涌的波濤，攪起細碎的銀花。

一抹素白身影踏著濕軟的沙灘走來，暮雪傾將漁船牢牢系在礁石上，正欲轉身走向崖邊那座孤零零的小木屋，身后忽然傳來熟悉的呼喚。

“阿雪回來了？”

“阿嬸。”暮雪傾扭頭看她。

王嬸提著沉甸甸的魚桶，臉上堆著淳樸的笑。她瞥見暮雪傾網中寥寥的漁獲，走近幾步壓低了聲音：“最近早些回吧，隔壁村張二說，外海在鬧海妖呢。”布滿老繭的手不自覺攥緊了桶沿，“怕人得很，你一個姑娘家別獨自出海了，實在要去，就跟海生他們搭個伴。”

李海生是王嬸最得意的小兒子，桃花村數一數二的捕魚好手。

暮雪傾側耳聽著，眉梢在“海妖“二字上輕輕挑了挑，隨即轉頭露出一抹淺淡笑意：“多謝阿嬸提醒。”

王嬸又絮絮囑咐了幾句才離開，暮雪傾望著漁民們忙碌的身影，轉身踏上通往木屋的小徑。

到了門口，她拿起墻角的油紙傘撐開，推門的剎那——

嘩！

一股水流狠狠潑在傘面上，濺起細密的水花。

木屋里一片狼藉：桌椅翻倒在地，墻壁洇著大片水漬，像是剛被洪水洗劫過。暮雪傾從傘后探出頭，又迅速縮回擋住第二波水攻。

“還鬧？不想吃飯了？”她隔著傘面揚聲威脅。

對面的動靜戛然而止。

暮雪傾收起傘，視線落在屋角的木桶里，那不是什么小人，是個小鮫人。

小家伙高傲地揚著下巴，那雙湛藍的眸子里盛滿矜驕，正淡淡地睨著她。銀色長發間露出尖尖的耳鰭，雙臂環在胸前，淺藍色魚尾尖不耐煩地掃著桶沿。

這模樣，若是被村民撞見，怕是要喊著“海妖”抄起漁網來。

四目相對時，暮雪傾想起五日前初遇這小鮫人的情景。

那日她在一處僻靜海灣捕魚，忽覺靈力驟動，還未來得及反應，整艘小船就被一股巨力掀翻，剛入網的魚群瞬間四散。

她嗆著水游上岸，發現礁石后藏著個洞穴。洞中央的石臺上，躺著個上半身似人、下半身卻是魚尾的生物，瞧著不過六七歲的年紀。

“難道死了？”暮雪傾沒敢靠太近。

她倒是聽過有關鮫人的傳說：南海之外，有鮫人焉。人身魚尾，兇戾嗜腦，貌若謫仙，歌聲能勾魂，紗可入水不濡，淚能凝成珍珠。

故而縱使這小家伙生得粉雕玉琢，她也只敢拿木棍遠遠戳了戳。

他腹部有道極深的傷口，泡在水里泛著慘白，看著觸目驚心。

就在她思忖間，小鮫人的手指忽然動了動。

下一瞬，那雙碧藍眼眸猛地睜開，寒光一閃，竟“咔”地咬斷了她探過去的木棍。那木棍足有手腕粗，還是實心硬木。

小家伙兇狠地瞪著她，獠牙微露，仿佛她再靠近一步就會被撕碎。

僵持片刻后，暮雪傾從他嘴里抽回斷棍，慢悠悠道：“小兄弟，你這傷再不治，可就真活不成了。“

小鮫人的臉色白得像紙，顯然失血過多。

暮雪傾臉上掛著笑，語氣卻帶著幾分算計：“我并非什么大善人，但見死不救也過意不去。聽說鮫珠百金一顆，我治好你，你給幾顆珠子當謝禮，如何？”

聽到“鮫珠”二字，小家伙緩緩收起獠牙，歪著頭像是在權衡。暮雪傾正欣慰他能聽懂人話，卻見他眼皮一耷，竟直挺挺暈了過去。

暮雪傾：“……”

最后，她還是把這昏迷的小祖宗拖回了家，路上怕他醒了咬人，還順手找了塊布條堵了他的嘴。

……

屋內。

暮雪傾望著面前空了五碗米飯的碗碟，又看了看木桶里那位揚起下巴、眼神里明晃晃寫著“再來一碗”的鮫人小少爺，一時語塞。

敢情這幾日相處下來，他是真把自己當成伺候人的了？

她耐著性子又盛了一碗遞過去，心里暗自嘀咕：這小魚是無底洞嗎？再這么吃下去，她大半個月的口糧怕是要被禍禍光了。

鮫人小少爺用指縫帶蹼的手捏著勺子，動作倒有幾分莫名的優雅，只是碗里沒了菜，這最后一碗吃得慢了些。

起初，他對暮雪傾的態度可稱得上惡劣。她好心要給他傷口上藥，稍不留意，小臂就被他狠狠咬了一口。

暮雪傾當下甩開他，反手就給了他腦袋一巴掌。

再看那小鮫人，捂著腦袋氣鼓鼓地瞪她，活像只炸毛的貓。

“你還好意思瞪？”暮雪傾擼起袖子，白皙小臂上一圈紅痕，已經出現了絲絲血痕，“看看你干的好事。”

小鮫人卻突然安靜了下來，一雙湛藍的眼睛盯了她好一會兒。

搞得暮雪傾以為她一巴掌把他打傻了。

或許真的是那一巴掌力道實在不輕，之后他倒安分了不少。也可能這幾日相處下來，見她確實沒什么惡意，也就不再像起初那般排斥。

想起前幾天他對送來的食物還兇神惡煞的樣子，暮雪傾忍不住彎了彎唇。那時她費了好大勁，當著他的面先吃了一口，他才半信半疑地拿起碗。

偏偏他不會用筷子，捏著那雙天圓地方的物件，怎么夾菜都夾不住，最后氣得把筷子狠狠摔在地上。

看他那氣急敗壞的模樣，暮雪傾樂得不行，撿起筷子又遞過去一雙。小家伙卻雙臂環胸，扭過頭不肯接，像是在說“這破東西誰要碰”。

她也不惱，把筷子擱在一旁，耐著性子教了幾遍。最后，他還是乖乖拿起勺子，才算吃上了飯。

“暮清啊，”暮雪傾支著下巴，彎眼看向正吃飯的小鮫人，“你這傷好得差不多了，之前答應的報酬，打算何時兌現？”

“暮清”這名字是前幾日她隨口起的。

總不能一直“魚啊魚”地叫，顯得多沒誠意。

小暮清往嘴里送著飯，面無表情，仿佛沒聽見。

暮雪傾知道他聽得懂，故意逗他：“暮清，做人……啊不，做魚呢，總得講誠信，知道不？”

小家伙扭頭睨她一眼，碧藍眼眸里的神色明明白白：“你在放屁。”

“……”

見他這副全然不信的模樣，暮雪傾瞬間變了臉色，轉過身去，裝模作樣地抹了把并不存在的眼淚：“我雖向你要報酬，可并非為了自己啊。你這樣看我，真是太傷我心了……”

“可。”

小暮清盯了會兒她的背影，隨后垂下碧藍的眸子，最終，紆尊降貴地吐出一個字。

身后傳來一聲還有些稚嫩的應答，輕得像怕被風吹走。

暮雪傾微微一怔，她本就是逗逗他，沒指望他真能答應。

她立刻轉過身，笑意盈盈：“那真是多謝你啦，暮清。”頓了頓，又補了句，“你聲音真好聽。”

小暮清不理她，悶頭扒著飯，只是那垂在銀色長發下的耳尖，悄悄泛起了一層薄紅，被暮色悄悄藏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