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瀾的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袖口邊緣的暗紋。赫拉的話音像一顆投入靜水的石子，在她心里蕩開層層疊疊的漣漪——她當然懂，那種從骨髓里滲出來的寒意，明明是被陽光曬暖的被褥，卻總在午夜夢回時變成裹尸布般的冰冷。

可她終究只是垂眸，看著石板路上自己和赫拉交疊的影子被風扯得歪歪扭扭。“他們確實像沒被馴服的野鹿，”她聽見自己的聲音輕飄飄地浮在空氣里，“帶著外面世界的風。”

赫拉輕笑了一聲，那笑聲里裹著點說不清的澀味。她轉身走向長亭時，修道院的鐘聲恰好敲了七下，厚重的青銅音撞在石墻上，碎成滿地金箔似的光斑。長亭的梁柱上爬滿了常春藤，葉子在晚風里沙沙作響，像有無數只手在輕輕撓著木頭。諾瀾剛挨著石凳坐下，就聞到赫拉身上飄來的苦艾氣息——那是修道院用來消毒的味道，可此刻混著她發間的草木香，竟生出幾分近乎危險的溫柔。

“我被丟在門口那天，雪下得能埋住膝蓋。”赫拉忽然開口，手指無意識地摳著石桌上一道陳年的裂痕，“神父抱著我的時候，他的黑袍上沾著松針，懷里揣著暖爐，我在他臂彎里第一次嘗到了羊奶的甜味。”

她的聲音很輕，像怕驚擾了什么。諾瀾看見她的睫毛在眼瞼下投出一小片陰影，那陰影隨著她說話的節奏微微顫動，像停著一只受驚的蝶。

“他教我認字，用燒焦的木炭在石板上寫‘主’的名字。他說我們都是主的羊，要學會低頭吃草，學會在鞭子落下時感恩。”赫拉忽然笑了，那笑容在她蒼白的臉上顯得格外突兀，“他會把最軟的面包偷偷塞給我，會在我夜里發燒時守在床邊念禱文。那時候我覺得，修道院的圍墻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連風都帶著祝福的味道。”

諾瀾沒有說話，只是望著亭外那片修剪整齊的草坪。草坪邊緣種著玫瑰，玫瑰被修剪成無害的模樣。她想起自己第一次見到這些玫瑰時，曾幼稚地問神父：“它們不疼嗎？”神父當時摸著她的頭說：“被修剪才是福分，散亂的枝椏會被魔鬼利用的。”

“十三歲那年，我在藏經閣整理舊書。”赫拉的聲音突然低了下去，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喉嚨，“那天雨下得很大，窗戶被風吹得哐哐響。神父進來的時候，身上帶著酒氣——他從來都不喝酒的。”

風突然變了向，卷起幾片枯葉撞在亭柱上，發出細碎的響聲。赫拉的手指猛地攥緊，指節泛白，摳進石桌的裂痕里。

“他說我長大了，說這是主的旨意，說順從才是奉獻。”她的聲音開始發顫，像被揉皺的紙，“那天藏經閣里的舊書散發著霉味，我躲在書架后面，看著他的影子被燭火拉得很長很長，像教堂壁畫里那些張牙舞爪的惡魔。他平時用來撫摸圣經的手，抓著我的胳膊，力氣大得像要把骨頭捏碎。”

諾瀾的呼吸猛地頓住，指尖的銀線荊棘像突然活了過來，刺得她皮膚發麻。她想起去年冬天，在懺悔室里，神父也是這樣抓住她的手腕，說她眼底的“雜念”需要被“凈化”。那天的爐火明明很旺，她卻覺得渾身都凍在冰里。

“從那以后，他看我的眼神變了。”赫拉的聲音里帶著哭腔，卻沒有眼淚掉下來，“他還是會給我最好的面包，還是會在別人面前夸我虔誠，可他單獨叫我去他房間的時候，越來越多。那些‘克己’‘奉獻’的道理，從他嘴里說出來，像涂了蜜的毒藥。”

她突然抬起頭，眼睛里蒙著一層水霧，看向諾瀾的眼神里帶著一種近乎絕望的祈求：“你懂嗎？當你發現自己信仰的一切都是假的，當保護你的人變成最可怕的惡魔，那種感覺就像站在懸崖上，身后是地獄，身前也是地獄。”

話音未落，一陣狂風突然卷過庭院，吹得亭外的紫杉發出嗚咽般的響聲。諾瀾猛地抬頭，看見原本整齊的草坪不知何時變得枯黃，雜草從石板縫里瘋狂地鉆出來，纏上赫拉的裙角。那些被修剪成方柱形的紫杉，枝椏突然瘋長，扭曲成猙獰的形狀，黑色的汁液順著樹皮往下淌，像凝固的血。

長亭的梁柱上，常春藤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枯萎，葉子變成灰黑色，簌簌地往下掉。石桌上的裂痕突然擴大，露出底下深不見底的黑暗。赫拉的身影在風中變得模糊，她的臉一半沐浴在突然亮起的血色暮光里，一半隱在陰影里，嘴角卻詭異地向上彎著：“你看，這里早就破敗了，只是我們一直假裝它還很干凈。”

諾瀾站起身，發現自己的鞋跟陷進了裂開的石板里。遠處的修道院鐘樓歪斜著，原本潔白的墻壁爬滿了黑色的霉斑，鐘聲不知何時變成了尖銳的尖叫。她轉頭看向赫拉，卻發現長亭的石凳上空空如也，只有一根黑色的頭發纏繞在石桌的裂痕里，像一條細小的蛇。

風里傳來若有若無的禱告聲，是神父溫和的語調，一遍遍地重復著：“克己，奉獻，團契……”可那聲音聽在耳里，卻像無數只蟲子，順著耳道往腦子里鉆。諾瀾捂住耳朵后退，腳下的石板突然碎裂，她墜入一片黑暗，只在墜落的瞬間，看見赫拉的臉出現在修道院的尖頂上，對著她露出一個破碎的笑容。

空氣中還殘留著某種粘稠而令人不適的腥甜氣味，但那股足以扭曲視線、讓藤蔓化作蠕動觸須的詭異力量已經退去了。陽光穿透云層，落在花園的石板路上，映出斑駁的光影，那些剛才還張牙舞爪的陰影仿佛從未存在過。

諾瀾的心跳還沒完全平復，掌心甚至還殘留著剛才揮劍時，切開那些“東西”時的滑膩觸感。但當她轉過身，看到蜷縮在玫瑰花叢邊的赫拉時，所有的不適感都被一種急切的保護欲取代了。

赫拉還在哭，肩膀微微聳動著，發出的抽泣聲不大，卻像細小的針，一下下扎在空曠的花園里，顯得格外清晰，也格外讓人心疼。她剛才一定嚇壞了，那些從陰影里爬出來的、扭曲變形的怪物，連諾瀾都覺得胃里發緊，更別說一直生活在這座花園里、性情溫和的赫拉了。

“赫拉。”諾瀾輕聲叫了她一句，腳步已經快步邁了過去。

她沒有多想，也不需要多想。此刻語言似乎是多余的，只有靠近和安撫才是最重要的。諾瀾在赫拉面前蹲下，伸出手臂，輕輕環住了她微微顫抖的后背，然后將她攬進了懷里。

赫拉的身體先是一僵，似乎還沒從恐懼中完全回過神來，但當她感受到懷抱的溫度和力度時，緊繃的神經像是驟然松懈下來，抽泣聲反而更明顯了些。

諾瀾把下巴輕輕抵在赫拉的發頂，對著她露出一個甜甜的、帶著安撫意味的笑容，聲音放得又輕又柔：“別怕了，赫拉，你看——”她頓了頓，視線掃過已經恢復寧靜的花園，那些嬌艷的玫瑰重新舒展了花瓣，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花香，“現在那些惡心的東西都已經不見了，這個世界是美好的。”

說著，她抱著赫拉的手臂又不自覺地緊了緊，像是要用自己的力量，把所有的恐懼和不安都從對方身體里擠出去。她能感覺到懷里的人身體漸漸放松，抽泣聲也慢慢小了下去。

就在這時，一個冰冷、毫無感情的機械音毫無預兆地在諾瀾的腦海中響起，打破了這份短暫的寧靜：

【玩家諾瀾，當前副本探索度已達到80%，請再接再厲。】

諾瀾抱著赫拉的動作頓了一下，眼底飛快地掠過一絲了然。原來剛才那場驚心動魄的清理，竟然讓探索度提升了這么多。她低頭看了看還埋在自己頸窩、氣息逐漸平穩的赫拉，輕輕拍了拍她的背，心里默默想：剩下的20%，也一定會順利的。至少，要讓赫拉真正安心地留在這個“美好的世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