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通”一聲輕響，阿汐的身影在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中，穩穩地落在了那艘丑陋的方舟之上。

木筏因她下墜的力道而猛地向下一沉，冰冷渾濁的積水瞬間漫過門板的邊緣，淹沒了她的腳踝。一股刺骨的寒意順著浸濕的褲腿迅速向上蔓延，讓她控制不住地打了個寒顫。身下的“方舟”發出一陣不堪重負的“咯吱”聲，在原地劇烈地搖晃了幾下，仿佛隨時都會散架。

阿汐立刻蹲下身，將重心壓到最低，雙手死死地抓住門板粗糙的邊緣，才勉強在這片不甚可靠的浮木上穩住了身形。她緩緩地抬起頭，最后望了一眼二樓那扇敞開的窗戶。

她看不清他的臉，也看不清他眼中的神情。但在那片昏黃的被黑暗包裹的光暈里，她能清晰地感覺到，有一道目光，正如同實質般穿透了無邊的夜色與水霧，緊緊地一瞬不瞬地，膠著在自己身上。那目光里，有她所熟悉的一切——擔憂不舍信任，以及那份因無力而深埋的沉甸甸的愧疚。

沒有揮手，沒有言語。這無聲的凝望，便是他們之間最沉重的告別與契約。

阿汐深吸了一口氣，那空氣里混雜著洪水退去后濃重的土腥味、萬物腐敗的微臭，以及雨后特有的冰冷濕氣。她毅然決然地轉過身，不再回頭。她知道，她每多看一眼，他心中的煎熬便會多一分；她每多一絲猶豫，那份離別的重量便會更沉一分。

她背對著那片溫暖的燈火，獨自面向這片吞噬了整個村莊的無邊無際的冰冷汪洋。

真正的航行，開始了。

她從背包側面抽出那根用來打撈材料的結實竹竿，此刻它將是她唯一的槳。她站起身，雙腿微彎，模仿著記憶中村里男人劃船的樣子，將竹竿的一頭奮力地插入身側渾濁的水中，向后劃去！

“嘩啦！”

竹竿帶起一片粘稠的泥水，可身下的木筏卻只是在原地笨拙地打了個轉，絲毫沒有前進的意思。那感覺，就像試圖用一根筷子去攪動一缸濃稠的泥漿，充滿了令人沮喪的無力感。

阿汐并不氣餒。她調整了一下姿勢，記起林星曾說過的話——“別跟水流硬抗，順著它的方向”。她仔細地感受著水流那極其緩慢卻又蘊含著巨大力量的涌動方向，然后再次將竹竿插入水中。

這一次她不再是蠻力地向后劃，而是用竹竿的末端，死死地撐在自家別墅那堅硬的墻基上，奮力一推！

“咯吱——”

木筏終于發出一聲沉重的呻吟，帶著巨大的遲滯緩緩地艱難地離開了那片它誕生時所倚靠的港灣，漂向了更開闊、也更危險的水域。

離開了建筑的庇護，水流的真正面目才徹底顯露出來。它不再是靜止的而是以一種極其緩慢卻無可抗拒的姿態整體地沉默地，朝著某個未知的方向流淌。水面上，漂浮著無數的殘骸，像一片廣袤的移動的垃圾場。

阿汐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她必須時刻保持警惕，用手中的竹竿，小心翼翼地撥開那些擋在航線上的障礙物。一塊翻轉過來的桌子、一扇破碎的窗框、甚至是一棵被連根拔起的果樹……這些曾經屬于某個家庭的溫馨日常，此刻都化作了這片死亡之海上致命的陷阱。

“砰！”

木筏的側面，忽然被一個漂浮過來的半沉的沙發狠狠地撞了一下！阿汐一個踉蹌，險些摔倒！她立刻蹲下身，用竹竿奮力地將那只吸飽了水、重逾千斤的沙發推開手腕被反作用力震得一陣發麻。

她的手心早已被粗糙的竹竿磨出了新的血泡，舊的傷口在冰冷污水的浸泡下，傳來陣陣刺痛。手臂的肌肉因為持續的用力而酸痛顫抖，汗水混著雨水，順著她蒼白的臉頰不斷滑落。

巨大的恐懼和孤獨，如同冰冷的夜霧，悄然將她包裹。在這片死寂的仿佛連時間都已停止流動的廢墟之上，只有她一個人，駕著一艘用垃圾拼湊的方舟，航行在回不去的故鄉的墳墓之上。

她會死嗎？會被某個看不見的暗流卷走嗎？會被一塊鋒利的鐵皮劃破木筏，沉入這片冰冷的泥漿之中嗎？

一個又一個絕望的念頭，不受控制地從心底冒出來。

就在這時，林星那嘶啞而鄭重的聲音，再次清晰地在她耳邊響起。

“你的任務，只有一個。活著回來。帶著你自己，活著回到我和景曦身邊。”

活著回來。

這四個字，像一道最堅固的船錨，瞬間將她那顆在恐懼風暴中漂泊不定的心，牢牢地釘住！

是的她要活著回來。為了那個躺在床上無法動彈、卻將全部希望都寄托在她身上的男人，為了那個還在襁褓中等待母親歸來的兒子。

阿汐的眼神，在一瞬間重新變得堅定！她死死地咬住下唇，將所有的恐懼和軟弱都連同血腥味一起咽回肚子里。她抬起頭，目光穿透無邊的黑暗，朝著記憶中那縷青煙升起的方向望去。

那里，有幸存者。那里，有她此行的目標。

她重新握緊了手中的竹竿，手臂上仿佛涌起了一股新的力量。她不再去看來路，也不再去想那些漂浮的殘骸曾經屬于誰，她所有的意念，都化作了一個最簡單、也最執拗的動作——

撐開障礙，向前。

撐開障礙，向前。

不知過了多久，當她已經感覺不到手臂的酸痛，只剩下一片機械的麻木時，東方那片濃得化不開的墨色天幕，終于被撕開了一道極其微弱的如同傷口般的灰白色。

天，要亮了。

晨光，如同最吝嗇的施舍，一點一點地極其緩慢地，照亮了眼前的世界。

而當這片被洪水徹底顛覆的廢墟，毫無保留地無比清晰地呈現在阿汐眼前時，她手中的竹竿，“哐當”一聲，掉落在了木筏上。

她怔怔地跪坐在那片斑駁的門板之上，看著眼前這片如同煉獄般的景象，大腦一片空白。

村莊，真的消失了。

那些熟悉的屋檐、曲折的巷道、嬉鬧的孩童、炊煙裊裊的廚房……所有鮮活的記憶，都被眼前這片廣袤無垠的混雜著泥沙與殘骸的鉛灰色汪洋徹底地無情地抹去了。

巨大的悲傷如同遲來的海嘯，在這一刻，才真正地將她徹底淹沒。眼淚，如同斷了線的珠子，無聲地洶涌而出。

但晨光，也帶來了希望。

就在那片灰敗的令人絕望的背景之上，一縷青煙，正從不遠處一棟同樣被淹沒了大半的殘破屋頂上頑強地固執地裊裊升起！它不再是黑夜里一個模糊的念想而是此刻視野中唯一清晰的跳動著的生命的脈搏！

那縷煙，像一根針，精準地刺破了阿汐心中那片巨大的悲傷，重新注入了力量與方向！

她用手背狠狠地抹去臉上的淚水，重新撿起那根竹竿。

她知道，她不是在故鄉的墳墓上航行。

她是在一片等待被重新喚醒的廢墟之上，渡向那片代表著重生的晨光。

她深吸一口氣，用盡全身的力氣，將竹竿狠狠地插入水中，朝著那縷青煙的方向，奮力劃去！

木筏破開平靜的水面，留下一道淺淺的卻無比堅定的航跡。

隨著距離的拉近，那棟殘破的建筑輪廓越來越清晰。那是……村東頭李木匠家的二層小樓！地勢較高，又是新蓋的是村里最堅固的幾棟房子之一。

阿汐的心，狂跳了起來！

她看到，就在那傾斜的屋頂上，有幾個人影，正圍著一堆冒著煙的火堆，朝著她這個方向，用力地揮舞著手臂！

他們看到了她！看到了她這艘孤獨的方舟！

“喂——！！！”

阿汐再也無法抑制，她張開嘴，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朝著那個方向，發出了一聲嘶啞卻充滿了無邊希望的吶喊！

“這里有人——！！！”

她的聲音，在寂靜的廢墟之上久久地清晰地回蕩著，像一聲宣告新紀元到來的嘹亮的號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