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捧在壁爐里搖曳的橘紅色火焰，是這片死寂廢墟之上，唯一的生命脈搏。它不知疲倦地燃燒了一整夜，用自己微弱的光與熱，將那足以吞噬一切的冰冷與黑暗，固執地隔絕在這棟孤零零的房子之外。

阿汐是在一陣鍋碗瓢盆輕微的碰撞聲中醒來的。她猛地睜開眼，那份在極度疲憊中尋得的短暫安寧，如同退潮后的海市蜃樓，瞬間消散。她幾乎是立刻就將手覆上了林星的額頭，那份深入骨髓的恐懼，讓她指尖的觸感變得異常敏銳。

溫的。

那灼人到幾乎要將她指尖都燙傷的滾燙，終于徹底退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帶著虛弱汗意的屬于活人的正常體溫。他的呼吸依舊微弱，卻比昨夜平穩了許多，那緊鎖了一整夜的眉頭，也終于舒展開來帶著一種劫后余生的沉靜。

他還活著。他真的扛過來了。

這個認知，像一股最溫暖的泉流，瞬間流遍阿汐冰冷僵硬的四肢百骸。巨大的后怕與慶幸讓她眼眶一熱，但她強忍住了淚水。她知道，現在不是軟弱的時候。

她循著聲音望去看到那個名叫狗剩子的男孩，正蹲在那個剛剛組裝好的簡易凈水器旁。他手里捧著那個昨夜喝過水的空碗，正學著阿汐的樣子，小心翼翼地將碗口對準那小小的出水口，試圖接住那依舊在一滴一滴、極其緩慢地滲出的清澈液體。

他的動作笨拙而執拗，那雙空洞的眼睛里，映著那滴答作響的水滴，有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專注。他不再只是一個被動的旁觀者或模仿者他正在主動地去重復一個與“生”有關的動作。

阿汐的心，像被一只最溫柔的手輕輕地緊緊地握住。她沒有去打擾他，只是悄悄地起身，走進了那間被當成臨時廚房的客房。

然而，當她面對著那堆被清算過的物資時，一種新的更深沉的焦慮，無聲地攫住了她。壓縮餅干、午餐肉罐頭、方便面……這些是救命的口糧，是維系生命體征的卡路里。可對于一個剛剛從高燒和重傷中掙扎回來的病人來說這些冰冷干硬的食物，無異于飲鴆止渴。

他需要一碗真正的熱乎乎的能暖到骨子里的粥。他需要更精細的能被他那虛弱的腸胃所接納的營養。

就在阿汐對著那堆物資一籌莫展時，身后傳來林星那依舊嘶啞，卻已恢復了清醒與條理的聲音。

“阿汐，別看那些。那些是我們的底牌，不到萬不得已不能動。”

阿汐回過頭，看到林星不知何時已經靠著床頭坐了起來。他的目光越過她的肩膀，落在了通往一樓的樓梯口，那片被黑暗和淤泥包裹的區域。

“我們的糧倉，不在儲物柜里。”他看著她，一字一句，清晰地說道，“它在一樓。在那些被洪水淹沒的櫥柜最高層，在那些被你母親用最古老的方式密封起來的壇壇罐罐里。”

阿汐的心，猛地一動。她瞬間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是啊，她怎么忘了。母親還在時，最喜歡用各種密封的玻璃罐和陶土罐，腌制各種醬菜泡菜儲存那些曬干的豆子和谷米。那些罐子，也許……也許就在這場浩劫中幸存了下來。

那不僅僅是食物，那是家的味道，是過去與現在唯一的聯結。

“我去。”阿汐的眼神重新變得堅定。

她沒有立刻動身，而是先將那鍋早已冷卻的開水重新在壁爐上燒熱。然后她找來一個干凈的木盆，兌好溫水，又找來干凈的毛巾。她走到林星身邊，極其輕柔地，為他擦拭著身體。

溫熱的毛巾拂過他布滿傷痕和汗漬的皮膚，帶走了一身的疲憊與黏膩。林星閉著眼，享受著這份久違的清爽與舒適，那張蒼白的臉上，終于有了一絲屬于人的血色。

做完這一切阿汐又端著一盆溫水，走到了那個依舊在跟凈水器較勁的狗剩子面前。她蹲下身，對他招了招手。

男孩警惕地看了她一眼，抱緊了懷里那個只接了小半碗底的“戰利品”。

阿汐只是對他笑了笑，然后擰干毛巾，極其輕柔地，擦拭著他那張早已看不出本來面貌的小臉。泥污和淚痕被一點點擦去露出了孩子本該有的清秀輪廓。男孩的身體從僵硬到慢慢放松，那雙空洞的眼睛里，映著阿汐溫柔的側臉，似乎有什么東西，正在悄然融化。

安頓好這一大一小兩個“傷員”，阿汐才終于深吸一口氣，拿起一把工兵鏟，獨自一人，走向了那片通往“糧倉”的黑暗與泥濘。

一樓的客廳，依舊陰冷潮濕，彌漫著一股霉變和污泥混合的難聞氣味。曾經窗明幾凈的廚房，此刻已經成了一片狼藉的沼澤。破碎的碗碟，倒塌的櫥柜，厚厚的淤泥……每一寸土地都在無聲地訴說著那場災難的殘酷。

阿汐的心，被這熟悉的景象再次狠狠刺痛。但她沒有時間悲傷。她踩著沒過腳踝的冰冷泥水，憑借著記憶，走向那個位置最高的吊柜。

吊柜的門早已被洪水沖得不知去向，里面塞滿了各種雜物。阿汐用工兵鏟，小心翼翼地將那些被浸泡得發脹的包裝盒和塑料袋一一刨開像一個最耐心的考古學家，在這片文明的廢墟中，發掘著過去的遺跡。

終于，她的鏟頭，觸碰到了一個堅硬而光滑的物體。

她心中一喜，扔掉鏟子，直接用那雙早已沾滿泥污的手，探了進去。她摸到了一個熟悉的冰涼圓潤的輪廓。

她用力地，將它從那堆垃圾里拽了出來。

那是一個半人高的巨大玻璃罐，蓋子用蠟和厚厚的油紙密封得嚴嚴實實。透過蒙著一層水汽的玻璃，她能清晰地看到，里面裝著的是滿滿一罐粒粒飽滿、色澤金黃的小米！

在它的旁邊，她又接連翻出了兩個略小一些的陶土罐。一個里面，是母親親手腌制的依舊散發著酸爽氣息的雪里蕻；另一個則裝著半罐被油浸泡著、泛著誘人光澤的咸鴨蛋！

阿汐抱著那幾個沉甸甸的罐子，像抱著全世界最珍貴的寶藏。她再也無法抑制，靠著冰冷的墻壁，緩緩地坐倒在那片泥濘之中，發出了壓抑的如同幼獸般的嗚咽。

那不是悲傷，而是一種在絕望的廢墟之上，重新尋回了家的味道的巨大狂喜。

她沒有耽擱太久。她知道，樓上還有兩個人在等著她。她抱著那幾罐沉甸甸的希望，一步一步，艱難地回到了二樓。

當林星看到那幾罐完好無損的食物時，他那雙深邃的眼眸里，也瞬間被巨大的驚喜所點亮。他看著阿汐那副如同泥猴般的狼狽模樣，看著她臉上那混雜著泥污和淚水卻又無比燦爛的笑容，心中涌起無邊的溫柔與驕傲。

“做得好，阿汐。”他說“我們的燈塔，現在有糧倉了。”

阿汐笑了眼淚卻流得更兇。

她沒有休息，立刻將那些珍貴的小米淘洗干凈，放進那口早已被爐火熏得漆黑的大鍋里。她又從陶罐里，夾出幾根腌得恰到好處的雪里蕻，切成細末；敲開一個流著紅油的咸鴨蛋，將蛋黃碾碎。

當清水小米雪里蕻末和咸蛋黃，一同在鍋里翻滾時，一股難以用言語形容的混合著米香、菜香和煙火氣的濃郁香氣，瞬間在房間里彌漫開來！

那不是方便面的調料味，也不是壓縮餅干的干澀味。那是一種屬于家的充滿了生活氣息的足以讓任何一個漂泊的靈魂瞬間落淚的溫暖香氣！

角落里，那個一直沉默的狗剩子，忽然猛地抬起了頭！他那雙空洞的眼睛，死死地盯著那口正冒著滾滾熱氣的鍋，鼻翼不受控制地翕動著。那眼神里，第一次出現了一種名為“渴望”的強烈的情緒。

粥，很快就熬好了。金黃的小米粥，點綴著翠綠的雪里蕻和橘紅的咸蛋黃，像一鍋熬煮著星光的銀河。

阿汐盛了第一碗吹涼了小心翼翼地端到林星面前。

林星吃下了第一口。那溫熱粘稠的米粥，順著他干涸的喉嚨滑下，像一股最溫柔的暖流，瞬間安撫了他那具早已破敗不堪的身體，也慰藉著他那顆早已疲憊不堪的靈魂。他感覺自己仿佛重新活了過來每一個細胞都在歡呼雀躍。

阿汐又盛了一小碗，端到了狗剩子面前。

男孩看著那碗冒著熱氣的粥，又看了看阿汐那雙溫柔的眼睛。他猶豫了許久，終于伸出那只瘦得只剩下骨頭的小手，極其緩慢地，接了過去。

他學著林星的樣子，用勺子舀起一小口，小心翼翼地，送進了嘴里。

溫熱的帶著咸香的熟悉的味道，瞬間在他的味蕾上炸開！那味道，像一把鑰匙，猛地打開了他記憶中最深處的那扇門！他想起了奶奶，想起了災難前，奶奶也曾顫巍巍地端著這樣一碗粥，坐在床邊，一口一口地喂他……

“哇——”

一聲壓抑了數日的巨大的悲傷，終于沖破了他那封閉的靈魂，化作一聲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他一邊哭，一邊大口大口地將那碗粥往嘴里扒拉，仿佛要將所有的委屈、恐懼和思念，都連同這碗粥一起，狠狠地咽回肚子里！

阿汐看著這一幕，眼淚再次無聲地滑落。她沒有去安慰他，只是靜靜地陪著他。她知道，能哭出來是好事。那意味著，他那片早已干涸的心田，終于被這碗粥，澆灌出了一絲生機。

她自己，也終于端起了屬于她的那一碗。

她靠著墻壁，看著那個吃完粥后終于沉沉睡去的男人，和那個雖然還在抽噎、卻抱著一個空碗不肯撒手的男孩，將那碗凝聚了他們三個人智慧、汗水與希望的溫熱液體，一小口一小口地慢慢地喝了下去。

窗外，晨光漸盛。

壁爐里的火焰，依舊在噼啪作響地燃燒著。鍋里，還剩下小半鍋溫熱的粥，在晨光下，泛著點點星光。

那，是他們在這座孤島之上，用廢墟里的塵埃，重新點亮的第一鍋真正的人間煙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