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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雪又落·不見湖

  • 不見江湖
  • 晴云先生
  • 10512字
  • 2025-08-02 02:12:00

塞外。

黃沙的邊緣。

風是這里永恒的主宰,裹挾著粗糙的砂礫和遠方雪山的寒意,一年四季,永不停歇地刮著,在灰褐色的土墻、低矮的夯土房屋上刻下深刻的溝壑。天空是洗得發白的舊布,高遠,空曠,透著一種亙古的荒涼。幾株枯瘦、虬曲、不知活了多少年的老胡楊,如同被風干了的巨人骸骨,倔強地戳在鎮子外圍,守著這條通往更深處戈壁與更遙遠雪山的、幾乎要被黃沙掩埋的驛道。

小鎮無名。地圖上找不到它的標記,江湖人的嘴里也鮮少提及。它太小,太破敗,像被遺忘在世界盡頭的一塊風干的泥巴。幾條歪歪扭扭、坑洼不平的土路,便是全部。路邊散落著幾間低矮的土屋,墻皮剝落,露出里面同樣顏色的土坯。屋頂鋪著曬干的、黑黢黢的蘆葦,被風吹得簌簌作響。偶爾能看到一兩個裹著厚厚羊皮襖、臉上刻滿風霜痕跡的身影,佝僂著腰,沉默地走過,像移動的土堆。空氣中彌漫著干燥的塵土味、牲口的臊氣,還有一種揮之不去的、屬于貧瘠和掙扎的苦澀氣息。

鎮子最西頭,緊挨著那幾株老胡楊,孤零零地杵著一間同樣不起眼的土屋。沒有招牌,沒有幌子,甚至連門板都破舊得歪斜著,仿佛隨時會從腐朽的門軸上脫落。只有門口常年掛著一個用麻繩拴著的、同樣蒙著厚厚一層黃沙的暗紅色大葫蘆,像一只沉默的眼睛,昭示著這里或許與酒有關。

這便是阿銹的酒館。

無名,亦無號。

酒館里面,比外面更顯昏暗、狹小。四壁是光禿禿、被煙熏火燎得發黑的土墻,墻角堆著些蒙塵的雜物。屋頂低矮,幾根同樣黝黑的房梁裸露著。光線主要來自靠近門口的一個小小的、用土坯壘成的灶膛。灶膛里常年煨著幾塊耐燒的牛糞餅或枯樹根,散發著微弱的熱量和嗆人的煙火氣。幾縷青煙從灶膛口裊裊升起,在低矮的空間里盤旋,最終被門縫里鉆進來的風吹散。

幾張同樣粗糙、布滿刀劈斧鑿痕跡的原木桌子,幾條歪歪扭扭的長凳,便是全部家當。地上是夯實的泥土,被無數雙沾滿風沙的鞋底踩踏得油光發亮,也積著一層永遠掃不干凈的細沙。

此刻,酒館里只有一個客人。

一個落魄的刀客。

他蜷縮在最里面、最避風的角落那張桌子旁。身上的皮襖破舊油膩,好幾處露出了灰敗的棉絮,袖口和衣襟磨得發亮,沾滿了干涸的泥點和不知名的污漬。一把同樣破舊的、裹在臟污皮鞘里的刀,隨意地靠在他腿邊的長凳上,刀鞘上蒙著厚厚的沙塵。他頭上戴著一頂破氈帽,帽檐壓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一個胡子拉碴、凍得發青的下巴。

桌上放著一個粗陶大碗,碗里是渾濁的、泛著黃沫的劣酒。酒氣辛辣刺鼻,混合著灶膛的煙味、刀客身上的汗餿和羊膻味,形成一種獨特而難聞的酒館氣息。

刀客低著頭,枯瘦的、指節粗大的手緊緊攥著酒碗的邊沿,仿佛那是他唯一的依靠。他喝得很慢,很用力,每一口都像是在吞咽燒紅的刀子,喉結艱難地上下滾動,發出咕咚的悶響。喝幾口,便停下來,劇烈地咳嗽幾聲,咳得整個佝僂的身體都在顫抖,像一株即將被風折斷的枯草。咳完了,又抓起碗,灌下一大口,仿佛那辛辣的液體是鎮壓痛苦的唯一良藥。

阿銹就坐在灶膛旁。

一張同樣粗糙的小板凳。他背對著門口,佝僂著身子,面朝著那堆散發著微弱熱量的灶火。身上是一件洗得發白、同樣沾著油漬和酒漬的灰布短褂,外面套著一件磨破了邊的舊羊皮坎肩。頭發隨意地攏在腦后,用一根磨得光滑的木簪別住,露出脖頸和側臉。

一道淡淡的、狹長的疤痕,從他左側眉骨上方斜斜劃過顴骨,隱沒在耳鬢的發際線里。疤痕顏色已經很淺,如同干涸河床的舊痕,但在灶火跳動的光影下,依舊清晰可見,像一道刻在歲月里的冰冷印記。

他的臉很瘦,顴骨微凸,皮膚是常年被塞外風沙磨礪出的粗糙暗沉。嘴唇薄而緊抿,很少開啟。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那是一雙極其平靜的眼睛,如同深秋無風的湖面,不起絲毫波瀾。沒有悲喜,沒有憤怒,沒有期待,只有一片近乎虛無的沉寂。偶爾灶膛里爆出一顆火星,落在他腳邊,那沉寂的湖面也只是一掠而過,瞬間便歸于死水般的平靜。

此刻,他手里拿著一塊同樣洗得發白、邊緣磨損的粗布,正慢條斯理地、極其專注地擦拭著一個剛剛洗過的粗陶酒杯。他的動作很慢,很穩,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韻律。粗糲的指腹,布滿厚厚的老繭和細小的疤痕,骨節粗大變形,每一道紋路都仿佛刻滿了風霜與力量。這雙手,曾緊握刀柄,染過鮮血,撕裂過骨肉。此刻,卻只是穩穩地握著這個粗糙的陶杯,用布一遍、一遍,緩慢而堅定地抹去杯壁上殘留的水漬和指痕,直到它發出一種被摩挲得溫潤的、屬于陶土本身的微光。

擦拭干凈一個,便將它輕輕放在旁邊一個同樣洗刷干凈的木托盤里。接著,又從腳邊一個盛著清水的木盆里,拿起下一個濕漉漉的酒杯,重復著同樣的動作。

擦拭。放置。再拿起。

周而復始。

灶膛里的火苗微弱地跳躍著,發出噼啪的輕響。門縫里鉆進來的寒風,吹得掛在門框上的那個暗紅大葫蘆輕輕搖晃,發出沉悶的撞擊聲。角落里落魄刀客壓抑的咳嗽和吞咽聲,是酒館里唯一的、斷斷續續的伴奏。

沉默。一種沉重而粘稠的沉默,如同凝固的油脂,塞滿了這狹小、昏暗、氣味混雜的空間。時間在這里仿佛失去了意義,只剩下灶火的明滅、布巾摩擦陶杯的沙沙聲、刀客喉間酒液滾動的咕咚聲,以及門外永不停歇的風的嗚咽。

不知過了多久。

“哐當!”

角落里的刀客似乎被最后一口烈酒嗆得狠了,猛地將粗陶大碗重重頓在桌面上!碗底撞擊原木,發出一聲悶響。碗里渾濁的酒液劇烈地晃蕩著,濺出幾滴渾濁的黃沫,落在同樣油膩的桌面上。

刀客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撕心裂肺,整個身體弓成了蝦米,氈帽都差點滑落。他用手死死捂住嘴,指縫間溢出壓抑的痛苦嗚咽。過了好一會兒,咳嗽才漸漸平息,只剩下粗重如同破風箱般的喘息。

他猛地抬起頭!

氈帽下,露出一張被風霜和失意徹底摧垮的臉。皮膚黝黑粗糙,布滿深刻的皺紋和凍裂的口子,如同干涸龜裂的河床。眼窩深陷,眼球渾濁,布滿了通紅的血絲,眼神里燃燒著一種近乎瘋狂的、被絕望和酒精混合點燃的火焰。那火焰沒有溫度,只有灼人的痛苦和無處發泄的暴戾。

他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地釘在灶膛旁那個依舊佝僂著背、不緊不慢擦拭著酒杯的背影上。仿佛那個沉默的背影,是他此刻所有痛苦和迷茫的唯一出口,一個必須被打破的靶子。

“老板!”刀客的聲音猛地炸開,嘶啞、粗嘎,如同砂礫摩擦著生銹的鐵皮,帶著濃重的酒氣和一股破罐子破摔的蠻橫。他用力拍打著油膩的桌面,發出砰砰的悶響,震得桌上酒碗里的渾濁液體又是一陣晃蕩。

“老板!你聾了嗎?!”

阿銹擦拭酒杯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布巾依舊緩慢而穩定地在杯壁上移動。仿佛那聲嘶力竭的咆哮,只是門外吹過的一陣稍大的風。

刀客見得不到回應,眼中的瘋狂更甚。他猛地抓起桌上那個粗陶大碗,將里面僅剩的一點渾濁酒液仰頭灌下!辛辣的液體如同火線燒灼喉嚨,帶來短暫的麻痹和更深的暴躁。

“砰!”空碗再次被他狠狠砸在桌面上!

他撐著桌子,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身體因酒意和虛弱而微微打晃。那把靠在長凳上的破刀,被他順手抄起,刀鞘在桌沿上磕碰了一下,發出沉悶的響聲。他一手提著刀,一手扶著桌子,踉蹌著向前走了兩步,渾濁充血的眼睛死死盯著阿銹的背影,仿佛要用目光將那沉默的佝僂身影刺穿。

“老子問你話呢!”他嘶吼著,唾沫星子隨著劇烈的喘息噴濺出來,“這破地方!這他娘的鬼地方!酒比馬尿還難喝!風比刀子還刮人!人呢?都他娘死絕了嗎?!”

他揮舞著裹著破皮鞘的刀,指向門外呼嘯的風沙,又猛地指向阿銹:“還有你!啞巴了?還是被這鬼風把舌頭吹掉了?!”

阿銹依舊沒有回頭。他甚至沒有加快擦拭酒杯的速度。布巾在最后一個陶杯上緩緩移動,抹過杯口,抹過杯身,抹過杯底。動作穩定,專注,仿佛擦拭這粗陋的陶杯,是天地間唯一值得投入心神的事情。

刀客看著這無動于衷的背影,一股巨大的、無處著力的憤怒和憋屈猛地沖上頭頂!他感覺自己像個對著石壁咆哮的瘋子!這沉默,比任何嘲諷都更讓他難以忍受!

“江湖!”他猛地踏前一步,身體因激動和酒意而劇烈搖晃,幾乎站立不穩。他用那只握著刀鞘的手,用力拍打著自己的胸膛,發出空洞的嘭嘭聲,嘶啞的聲音拔高到了極致,充滿了無盡的困惑、痛苦和一種瀕臨崩潰的質問:

“老子問你!這他娘的江湖!到底在哪兒?!!!”

聲音如同受傷野獸的嚎叫,在狹小的酒館里炸開,震得灶膛里的火苗都猛地一暗,幾顆火星濺射出來。連門外嗚咽的風聲,似乎都被這聲嘶力竭的咆哮短暫地壓了下去。

“老子走了半輩子!從南到北!從東到西!趟過尸山!蹚過血海!跟人拼過命!也被人像狗一樣攆過!”刀客的聲音因極致的情緒而顫抖、破音,帶著哭腔般的絕望,“老子見過名門正派的大俠,背地里比婊子還臟!見過號稱義薄云天的兄弟,轉身就把刀子捅進你心窩!見過英雄救美的戲碼,美人轉眼就成了毒蛇!老子……老子拼了命想往上爬!想混出個人樣!想在這江湖里……掙一塊立錐之地!掙一個響當當的名號!”

他劇烈地喘息著,胸膛如同破舊的風箱劇烈起伏,渾濁的眼睛里布滿了血絲,死死盯著阿銹那依舊紋絲不動的背影,仿佛要將畢生的迷茫和不甘都傾瀉出來:

“可老子走到今天!除了這一身洗不干凈的傷!除了這滿肚子灌不完的苦水!除了像條喪家之犬一樣,躲在這鳥不拉屎的鬼地方喝這比尿還騷的馬尿!老子還剩下什么?!!”

“江湖?!老子走了半輩子!找遍了天南地北!它到底在哪兒?!!!”

“為什么老子看見的!只有算計!只有背叛!只有他娘的……人心鬼蜮!吃人不吐骨頭的泥潭!!!”

最后幾個字,他幾乎是吼破了嗓子,帶著泣血般的絕望和憤怒。吼完,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氣,身體猛地一晃,手中的破刀“哐當”一聲掉在地上。他踉蹌著后退一步,重重地跌坐回那條歪斜的長凳上,雙手捂住臉,肩膀劇烈地聳動起來,喉嚨里發出壓抑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嗚咽。

酒館里,只剩下刀客壓抑的嗚咽聲,灶膛里柴火燃燒的噼啪聲,以及門外永不停歇的風聲。

阿銹擦拭酒杯的動作,終于停了下來。

最后一個粗陶酒杯,被他穩穩地放在木托盤里,與之前擦好的那些排在一起,在灶火微弱的光線下,泛著溫潤而干凈的陶土光澤。

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直起了佝僂的腰背。

動作并不快,卻帶著一種沉淀了歲月的、磐石般的穩定。

然后,他轉過了身。

那張被風霜刻蝕、帶著淡淡疤痕的臉,第一次完全地、平靜地,迎向了角落那個崩潰的刀客。

灶火的光跳躍著,映亮了他深潭般的眼睛。那里面,依舊沒有波瀾,沒有悲憫,沒有評判。只有一片望不到底的沉寂,一種看盡了滄海桑田、人世浮沉后的……死水微瀾。

他沒有立刻回答刀客那泣血的質問。

只是默默地彎下腰,從腳邊一個半埋在地下的、蒙著厚厚灰塵的小酒壇里,拿起一個同樣粗陋的短柄木勺。

揭開壇口的泥封。

一股遠比刀客碗中渾濁酒液更加濃烈、更加霸道、更加純粹、如同實質般的辛辣氣息,瞬間在狹小的酒館里炸開!那氣息帶著一種燒灼肺腑的穿透力,蠻橫地沖散了灶膛的煙味、劣酒的餿臭和刀客身上的頹敗氣息,甚至短暫地壓過了門外灌入的風沙寒意!

這氣息,像刀子,像火焰,像塞外最狂野的風!

阿銹的動作很穩。木勺探入壇中,舀起滿滿一勺酒液。

那酒液,并非渾濁的黃色,而是一種極其清冽的、近乎透明的顏色!在灶火的映照下,卻仿佛有暗紅色的流光在其中涌動!酒液粘稠,拉出細長的絲線,散發出令人頭皮發麻的、如同濃縮了無數風霜、血火、烈日與寒冰的極致烈性!

他端著那滿滿一勺清冽卻散發著恐怖氣息的酒液,一步一步,走向角落的桌子。

腳步踩在夯實的泥土地上,發出輕微的沙沙聲。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踏得很實,如同丈量著某種無形的距離。

他走到刀客的桌前。

刀客依舊雙手捂著臉,沉浸在巨大的痛苦和自我放逐中,肩膀劇烈地聳動,對阿銹的靠近毫無察覺。

阿銹沒有說話。

他只是伸出那只布滿厚繭、骨節粗大變形的手,穩穩地拿起刀客面前那個剛剛被砸在桌上、碗底還殘留著渾濁黃沫的粗陶大碗。

手腕一傾。

嘩——

清冽如泉、卻又散發著恐怖烈性的酒液,從木勺中傾瀉而下,注入粗陶大碗。酒液撞擊碗壁,發出清越的聲響,在死寂的酒館里格外清晰。

那酒液入碗,依舊清冽透明,但碗中卻仿佛有看不見的漩渦在生成,散發出更加濃郁的、如同實質般的辛辣霸道氣息!那氣息鉆進鼻腔,如同無數細小的針,刺得人頭皮發麻,連意識都仿佛要被這純粹的“烈”所點燃!

阿銹沒有倒滿,只倒了小半碗。

然后,他輕輕地將這碗散發著致命誘惑的清冽烈酒,推到了刀客捂著臉的、微微顫抖的雙手前方。

木勺放回桌上,發出輕微的一聲“嗒”。

做完這一切,阿銹沒有再看刀客一眼。

他默默地轉過身,重新走回灶膛旁那張小板凳,慢慢地、重新佝僂著背,坐了下來。

拿起木托盤里一個剛剛擦拭好的、光潔溫潤的粗陶酒杯。

重新拿起那塊洗得發白、邊緣磨損的粗布。

慢條斯理地、極其專注地,再次擦拭起來。

仿佛剛才的一切,從未發生。

仿佛那碗足以讓常人聞之變色的清冽烈酒,只是他隨手倒出的一碗清水。

布巾摩擦著光潔的陶杯,發出沙沙的輕響。灶膛里的火苗,頑強地跳躍著,舔舐著空氣。門外,風的嗚咽聲似乎小了些,又似乎只是被這酒館內突然降臨的、更加深沉的寂靜所襯托。

刀客捂著臉的雙手,顫抖得更加劇烈。

那碗被推到他面前的清冽烈酒,散發出的霸道氣息,如同無形的鉤子,穿透了他指縫,鉆入他因痛苦和酒精而麻木的鼻腔,狠狠地刺向他混亂的意識深處!

那氣息,太烈!太純粹!太……真實!

它不像他之前喝的劣酒,帶著餿臭和渾濁,麻痹神經的同時也帶來惡心。這氣息,是赤裸裸的、不加掩飾的烈!是能燒穿一切虛偽、麻木、痛苦的烈!是能點燃靈魂深處最后一點不甘和憤怒的烈!

它像一道無聲的雷霆,劈開了他捂著臉的黑暗,劈開了他沉溺其中的絕望泥沼!

刀客的嗚咽聲,漸漸停了。

他捂著臉的雙手,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近乎僵硬的遲疑,放了下來。

那張被絕望和風霜摧殘得不成樣子的臉,再次暴露在昏暗的光線下。渾濁通紅的眼睛,此刻布滿了更深的血絲,眼角還殘留著未干的淚痕和污跡。但那雙眼睛里的瘋狂和絕望,似乎被那碗酒散發出的、極致純粹而霸道的“烈”所沖擊、所凍結,只剩下一種茫然和……被本能吸引的、赤裸裸的渴望。

他死死地盯著面前那個粗陶大碗。

碗中,清冽透明的酒液,在灶火微弱跳動的光影下,靜靜地映出他扭曲、狼狽、如同鬼魅般的倒影。那倒影在清澈的酒液中微微晃動,顯得如此丑陋,如此不堪。

那酒的氣息,還在持續不斷地沖擊著他。它不香,不醇,只有一種燒灼靈魂的烈!一種仿佛能焚盡五臟六腑、滌蕩一切污濁的烈!一種……他走了半輩子江湖,從未在任何地方聞到過的、屬于絕對真實、絕對力量的……烈!

它像一面鏡子,映照出他此刻的狼狽和內心的千瘡百孔。又像一把鑰匙,試圖強行打開他封閉的、被痛苦和酒精麻痹的感知。

刀客的喉結,不受控制地上下滾動了一下。一個巨大的吞咽動作,牽扯著他干裂出血的嘴唇。

他顫抖著,伸出那只同樣布滿老繭、沾滿污垢、指甲縫里嵌著黑泥的右手。手指痙攣般地彎曲著,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恐懼和無法抗拒的渴望,緩緩地、極其緩慢地,伸向那個粗陶大碗。

指尖,終于觸碰到了冰冷粗糙的碗沿。

冰涼的觸感,讓他打了個激靈。但那碗中酒液散發出的、無與倫比的灼熱氣息,又瞬間包裹了他的手指,如同握住了一塊燃燒的炭!

他猛地一咬牙!眼中最后一絲茫然被一種破釜沉舟般的狠厲取代!

五指猛地收攏!如同溺水者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一把將那個粗陶大碗死死攥住!

碗很沉。酒液在碗中微微蕩漾。

他雙手捧起碗,如同捧起一個祭品,又像捧起一顆即將引爆的炸彈。

渾濁充血的眼睛,死死地盯著碗中那清冽透明、卻仿佛蘊藏著無邊火焰的酒液。他的倒影在酒面上晃動,扭曲,變形。

然后,他不再猶豫。

猛地仰起頭!

張開干裂出血的嘴唇!

將碗口對準了自己的嘴!

灌!

清冽、滾燙、如同融化的巖漿般的液體,瞬間沖入他的口腔!灌入他的喉嚨!

“呃——!!!”

一聲不似人聲的、混合著極致痛苦與解脫的嘶吼,猛地從刀客被烈酒灼燒的喉嚨里迸發出來!

那不是吞咽的聲音!那是靈魂被投入熔爐的尖嘯!

太烈了!

太霸道了!

太……純粹了!

那酒液入口的瞬間,仿佛不是液體,而是無數根燒紅的鋼針,狠狠地刺穿了他的舌頭、上顎、咽喉!一股無法形容的、如同火山噴發般的灼熱洪流,帶著毀滅一切的力量,蠻橫地沖垮了他口腔里所有麻木的味蕾和神經!所過之處,不是辛辣,而是純粹的、極致的、如同被烙鐵反復灼燒的劇痛!

這股灼熱的洪流,沒有絲毫停留,如同燒紅的鐵水,順著喉嚨,狠狠灌入食道,直沖胃腑!

“轟——!”

刀客感覺自己的整個胸腔、腹腔,瞬間被點燃了!一團狂暴的火焰在他體內炸開!瘋狂地燃燒!肆虐!那火焰帶著一種洗滌靈魂般的純粹力量,蠻橫地焚燒著他體內積郁的陰寒、麻木、劣酒的餿臭、以及那些盤踞在五臟六腑、如同跗骨之蛆的絕望和痛苦!

劇痛!無法形容的劇痛!

燒灼!焚盡一切的燒灼!

但同時,一種前所未有的、近乎殘酷的清醒,如同被這烈焰強行鍛造出的利刃,狠狠劈開了他長久以來被酒精和痛苦麻痹的混沌意識!

無數畫面,如同被烈風卷起的灰燼,在他被烈焰焚燒的腦海中翻騰、炸開:

名俠酒杯碰撞的虛偽笑容下,袖底藏著的森冷刀光!

兄弟豪氣干云的誓言后,捅向自己后心的冰冷匕首!

美人含情脈脈的眼波深處,算計得逞的得意寒芒!

自己為了一個虛名,在擂臺上將對手斬于刀下時,對方眼中凝固的驚愕與不甘!

自己像喪家之犬般被追殺,躲在臭水溝里啃著發霉干糧時,嚙齒類動物爬過腳背的冰冷觸感……

還有……塞外破廟里,那群為半囊劣酒就能割開同伴喉嚨的刀客,眼中比狼更綠的貪婪兇光……

天下第一樓金殿上,溫如玉溫潤如玉遞來的那杯淬著穿腸劇毒的碧綠茶湯……

最后……定格在月痕最后撲倒在那少年身上時,那雙歸于平靜和解脫的眼睛……

所有的算計!所有的背叛!所有的虛偽!所有的血腥!所有的掙扎!所有的……不堪!所有的……自己!

在這焚盡五臟六腑的純粹烈火的燒灼下,如同被投入熔爐的雜質,發出滋滋的哀鳴,被無情地煅燒、剝離!

“啊啊啊——!!!”

刀客的身體猛地向上弓起!如同被無形的巨錘砸中了脊椎!他雙手死死攥著那個粗陶大碗,碗沿幾乎要被他捏碎!額頭上、脖子上、手臂上,瞬間青筋暴起,如同扭曲的蚯蚓!整張臉因極致的痛苦和那強行帶來的、近乎殘酷的清醒而扭曲變形!汗水如同開閘的洪水,瞬間從他全身每一個毛孔里狂涌而出,浸透了他破舊的皮襖,滴落在油膩的桌面上!

他感覺自己的靈魂都被這碗酒點燃了!燒穿了!在那純粹而霸道的烈焰中,他看到了自己半生江湖路的全部真相——赤裸裸的,血淋淋的,骯臟不堪的,如同被剝光了所有皮毛、暴露在烈日下的腐爛尸體!

那不是他想要的江湖!

那從來就不是他夢想中的快意恩仇、仗劍天涯!

那只是一個巨大、冰冷、骯臟的……互相啃食的泥潭!而他,只是泥潭里一條掙扎求存、最終也沾滿了污泥和血腥的……可憐蟲!

悔恨!如同毒藤,瞬間纏繞住他被烈焰焚燒的心臟!

不甘!如同野獸,在他被燒灼的胸腔里瘋狂嘶吼!

痛苦!如同海嘯,淹沒了他殘存的意識!

眼淚!滾燙的、混合著痛苦、悔恨、不甘和一種被徹底燒穿了所有偽裝后、赤裸裸的絕望與明悟的眼淚,如同決堤的洪水,猛地沖出了他通紅的眼眶!

不是一滴兩滴。

而是洶涌的,失控的,滾燙的淚河!

淚水順著他黝黑粗糙、布滿深刻皺紋和凍裂口子的臉頰,肆意地奔流而下!沖刷著他臉上的污垢和汗漬,留下道道清晰的痕跡。淚水滴落在他緊攥著酒碗的手背上,滴落在油膩的桌面上,發出細微的啪嗒聲。

他依舊死死地攥著那個碗,碗里還有一點點殘留的清冽酒液。他喉嚨里發出嗬嗬的、如同破舊風箱般的喘息,身體因極致的情緒和酒力的猛烈沖擊而劇烈顫抖著,如同狂風暴雨中即將傾覆的破船。

但他沒有再嘶吼,沒有再質問。

只有無聲的、洶涌的、滾燙的淚水,如同開閘的洪流,奔涌不息。

那淚水中,映照著灶火微弱的光,映照著酒館破敗的土墻,映照著他自己扭曲狼狽的倒影……也映照著他半生追尋、最終卻只看到一片泥濘血污的……幻滅江湖。

阿銹依舊佝僂著背,坐在灶膛旁的小板凳上。

手里,依舊慢條斯理地擦拭著那個早已光潔溫潤的粗陶酒杯。

布巾在杯壁上緩緩移動,發出沙沙的輕響。

他擦拭得很慢,很穩,很專注。

仿佛剛才那驚天動地的灌酒聲、那痛苦到極致的嘶吼、那洶涌奔流的滾燙淚水,都只是這酒館里尋常的背景音,與灶火的噼啪、門外的風聲并無不同。

他的動作沒有絲毫的停頓或加快。布巾在杯口、杯身、杯底,一遍遍,穩定地滑過。那專注的神情,像是在雕琢一件稀世珍寶,又像是在進行某種古老而神圣的儀式。

他始終沒有抬頭去看角落那個崩潰痛哭的刀客。

他的目光,只停留在手中的陶杯上。那深潭般的眼底,依舊一片沉寂,不起絲毫波瀾。仿佛那焚盡五臟的酒,那洶涌的淚,那半生的幻滅,都無法在這片深潭中激起哪怕一圈漣漪。

擦拭。放置。再拿起。

周而復始。

灶膛里,一塊牛糞餅燃到了盡頭,火苗猛地跳躍了幾下,發出最后幾聲不甘的噼啪脆響,隨即迅速地黯淡下去,只留下一堆暗紅色的余燼,散發著最后一點微弱的溫熱和嗆人的煙味。

酒館內,光線變得更加昏暗。

只有刀客那壓抑不住的、斷斷續續的抽泣聲,和布巾摩擦陶杯的沙沙聲,在昏暗中交織。

阿銹擦完了最后一個杯子。

將它穩穩地放在木托盤里,與其他的杯子整齊地排在一起。

他放下手中的粗布。

動作依舊緩慢而穩定。

然后,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抬起了頭。

目光,第一次,越過了昏暗的酒館內部,越過了灶膛黯淡的余燼,越過了那個在角落里捂著臉、肩膀依舊因抽泣而微微聳動的刀客身影……

投向酒館那扇歪斜的、破舊的木門。

門外。

不知何時,風停了。

那永不停歇、如同鬼哭狼嚎般的塞外寒風,竟然奇跡般地停歇了。

只有零星的、細小的雪沫,無聲無息地從灰白色的天空中飄灑下來。它們輕盈、潔白,如同天地間最溫柔的羽毛,安靜地覆蓋著門外灰黃的土地、老胡楊虬曲的枯枝、以及那條通往無盡戈壁和更遙遠雪山的、被風沙掩埋的驛道。

天地間,一片蒼茫的寂靜。

只有雪花飄落時,那幾乎聽不見的、極其細微的簌簌聲。

覆蓋了來路。

也掩去了……所有的足跡。

阿銹的目光,透過門框,靜靜地望著門外那片被細雪溫柔覆蓋的、無垠的灰白世界。

他的嘴唇,極其輕微地翕動了一下。

一個平淡無波、卻仿佛穿透了所有喧囂與沉寂、穿透了時光與風雪的聲音,在昏暗中清晰地響起,回答了刀客那泣血的、也是叩問所有人心底的終極之問:

“江湖?”

聲音在寂靜的酒館里回蕩,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落入角落刀客的耳中,也落入這方寸之地的每一個角落。

刀客的抽泣聲,猛地頓住了。他依舊捂著臉,但肩膀停止了聳動,似乎在屏息凝聽。

阿銹的目光依舊落在門外飄灑的細雪上,聲音平淡得如同陳述一個再簡單不過的事實:

“你看不見它。”

短暫的停頓。灶膛的余燼最后閃了一下微光,徹底歸于沉寂的暗紅。

“它就在你心里。”

聲音不高,卻像一塊冰冷的石頭,投入刀客翻騰的心湖,也投入這酒館粘稠的寂靜。

“也在每一個,”阿銹的聲音沒有絲毫起伏,如同念誦著古老的箴言,“活在這泥潭里的人心里。”

話音落下。

他不再言語。

默默地彎下腰,提起腳邊那個半埋在地下的、蒙著厚厚灰塵的小酒壇。

壇口傾斜。

清冽如泉、卻又散發著恐怖烈性的酒液,再次從壇口傾瀉而出,注入一個剛剛擦拭好的、光潔溫潤的粗陶酒杯。

倒了小半杯。

然后,他端著這杯足以焚盡凡俗的“穿腸燒”,一步一步,走向角落的桌子。

腳步踩在夯實的泥土地上,發出輕微的沙沙聲。

他走到刀客桌前。

刀客依舊捂著臉,指縫間一片濕漉漉的冰涼。

阿銹將那個盛著小半杯清冽烈酒的粗陶酒杯,輕輕放在刀客面前那個剛剛被他攥在手里、還殘留著他汗水和淚水痕跡的空碗旁邊。

酒杯里,清冽的酒液微微蕩漾,映著門外透進來的灰白天光。

放下酒杯。

阿銹的聲音再次響起,依舊平淡無波,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終結意味:

“喝酒吧。”

他微微側過臉,目光似乎掠過了刀客捂著臉的雙手,望向了門外那片被細雪溫柔覆蓋的、無垠的天地:

“雪停了。”

最后三個字,如同一聲悠遠的嘆息,輕輕落下:

“路還得走。”

說完,他不再停留。

默默地轉過身,佝僂著背,一步一步,走回灶膛旁那張小板凳。

慢慢地坐下。

重新拿起那塊洗得發白、邊緣磨損的粗布。

拿起木托盤里一個早已擦拭得光潔溫潤的粗陶酒杯。

慢條斯理地、極其專注地,再一次擦拭起來。

布巾摩擦著光潔的陶杯,發出沙沙的輕響。

酒館內,重新陷入一片沉重的寂靜。

只有角落里,刀客壓抑的、斷斷續續的抽泣聲,不知何時,徹底消失了。

他捂著臉的雙手,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脫力般的沉重,放了下來。

那張被淚水和污跡沖刷得狼藉不堪的臉上,痛苦和瘋狂的火焰已經熄滅,只剩下一種被掏空了所有力氣后的、深不見底的疲憊和茫然。通紅的眼睛,木然地望著前方油膩的桌面,望著桌面上那個盛著小半杯清冽烈酒的粗陶酒杯。

酒杯里,清冽的酒液,靜靜地倒映著門外灰白的天光,倒映著飄灑的細雪,也倒映著他自己那張蒼白、憔悴、如同鬼魅般的臉。

他看了很久。

然后,極其緩慢地,伸出那只依舊沾著淚痕和污垢的手。

顫抖的手指,握住了那個冰冷的、粗陶的酒杯。

握得很緊。指節因用力而發白。

他低下頭,干裂出血的嘴唇,湊近了杯口。

清冽、霸道、如同熔巖般的氣息,再次鉆入他的鼻腔,刺向他疲憊麻木的神經。

這一次,他沒有嘶吼,沒有掙扎。

他只是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仿佛要將這焚盡一切的氣息,連同這酒館里所有的冰冷、絕望、幻滅……一同吸入肺腑。

然后,他仰起頭。

將杯中那清冽如泉、卻足以穿腸裂腑的烈酒,一飲而盡。

動作很慢,很穩。

沒有嗆咳,沒有嘶吼。

只有喉結,在脖頸上艱難地、緩慢地,滾動了一下。

如同吞咽下這世間所有的苦,所有的幻滅,所有的……塵埃落定。

辛辣!滾燙!焚盡一切的烈焰,再次從喉嚨燒灼到胃腑!

但這一次,刀客的身體只是劇烈地顫抖了一下,隨即死死繃緊,如同承受著無形的重壓。他緊緊閉著眼睛,牙齒深深咬進干裂的下唇,滲出血絲,混合著殘留的淚水,滑落下巴。

沒有淚再流。

只有一種被徹底燒灼過后的、近乎虛脫的死寂,籠罩著他。

他緊緊握著那個空了的酒杯,指節捏得發白,手背上青筋暴起,久久沒有松開。仿佛握著的是自己殘存的最后一點東西。

阿銹依舊佝僂著背,坐在灶膛旁。

手中的布巾,依舊緩慢而穩定地擦拭著那個早已光潔如新的粗陶酒杯。

一遍,又一遍。

他的目光低垂著,只落在手中的杯子上。

仿佛這擦拭的動作,便是他存在的全部意義。

灶膛的余燼,徹底失去了最后一絲微光,只留下一片冰冷的灰暗。

酒館內,光線更加昏暗。

只有門外,無聲飄落的細雪,給這方寸之地帶來一片灰白朦朧的光。

雪,溫柔地覆蓋著老胡楊的枯枝,覆蓋著灰黃的土地,覆蓋著那條被風沙掩埋的驛道。

覆蓋了來路。

也掩去了……所有的足跡。

阿銹依舊低著頭。

慢條斯理地。

擦拭著。

布巾摩擦陶杯的沙沙聲,是這寂靜天地間,唯一的回響。

細雪無聲。

不見江湖。

惟見天地。

惟見……

蒼生。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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