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燼余灰·心歸處
- 不見江湖
- 晴云先生
- 14382字
- 2025-08-01 02:12:00
冷。
一種浸透骨髓、凍結(jié)靈魂的冷,比孤山終年不化的積雪更甚。它從四面八方擠壓過來,鉆進每一寸肌膚,每一道傷口,甚至每一次微弱的心跳里。阿銹的意識,便是在這無邊的、沉重的冰冷中,如同沉入幽暗深海的溺水者,艱難地、一點一點地向上掙扎。
沒有光。只有粘稠的、令人窒息的黑暗。黑暗中,無數(shù)破碎的影像翻騰、撞擊:
溫如玉那張溫潤如玉又驟然扭曲猙獰的臉;林正風(fēng)斷劍刺來時眼中偽善的悲憫;鬼市幽綠燈火下亡命徒貪婪發(fā)綠的眼睛;紅蝎在江南雨夜背著他奔逃時微弱的氣息和肩頭那支淬毒的弩箭;北邙山守墓人枯槁面容下嘶啞的“他死了”;天下第一樓金殿穹頂奢華的藻井,被下方噴濺的鮮血染得猩紅刺目;還有……最后映入眼簾的,月痕那雙沉寂如寒潭、最終歸于平靜和解脫的眸子……
“嗬……”
一聲破碎的、如同砂礫摩擦喉嚨的喘息,終于沖破了黑暗的封鎖。
阿銹猛地睜開了眼!
劇痛!如同無數(shù)燒紅的鋼針,瞬間刺穿了他殘存的意識!左肋下那道被林正風(fēng)斷劍撕裂、又被毒掌侵蝕的傷口,傳來撕裂般的灼痛,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它,帶來窒息般的抽搐。他下意識地想蜷縮身體,卻發(fā)現(xiàn)連動一根手指都艱難無比,身體沉重得仿佛不是自己的。
視線模糊,如同隔著一層渾濁的血水。
首先撞入眼簾的,是頭頂一片灰敗、布滿蛛網(wǎng)和煙熏痕跡的腐朽梁木??諝饫飶浡鴿庵氐?、混雜了灰塵、霉味、劣質(zhì)草藥苦澀、以及……一絲若有若無的、屬于死亡的血腥氣。
不是金碧輝煌的天下第一樓。
意識如同生銹的齒輪,艱難地轉(zhuǎn)動著。破碎的記憶碎片一點點拼湊:混亂的廝殺,溫如玉脖頸噴涌的鮮血,月痕最后撲倒在他身上時沉重的分量,還有……那柄幽光吞吐、名為“永夜”的魔刀冰冷的觸感……
“呃……”他試圖扭頭,脖頸的僵硬帶來一陣眩暈。目光艱難地掃過身處的環(huán)境。
一座破廟。殘破不堪。神龕早已坍塌,只剩半截泥塑的不知名神像,在角落里傾頹著,半邊臉被歲月和風(fēng)雨剝蝕殆盡,空洞的眼窩漠然地望著虛空。墻壁斑駁,露出里面的土坯,幾處裂縫透著外面灰暗的天光,寒風(fēng)如同嗚咽的鬼魂,從縫隙里鉆進來,卷起地上的枯草和灰塵。
他躺在一堆勉強算是干燥的枯草上,身上蓋著一件同樣破舊、散發(fā)著汗味和塵土氣息的厚布外袍。身下墊著的干草,也無法完全隔絕地面的冰冷寒意。
視線緩緩下移。
他看到了自己的胸口。左肋下被簡單包扎過,用的是撕扯下來的、同樣灰撲撲的粗布,布條上浸染著黑紫色的血污和一種暗綠色的草藥汁液,散發(fā)著苦澀的味道。傷口處依舊傳來陣陣鈍痛和灼熱,但那股瘋狂侵蝕生命的麻痹感和冰冷感似乎被某種力量強行壓制住了,不再蔓延。
然后,他的目光定格在身側(cè)。
那柄刀。
它靜靜地躺在枯草上,緊挨著他的右手。
刀身不再是天下第一樓中那幽暗如永夜、魔紋流淌、令人心悸的模樣。它又“銹”了。一種更深沉、更凝滯的暗紅色“銹跡”,如同凝固了千年的血痂,重新覆蓋了它的全身,將那驚鴻一瞥的鋒芒和魔性徹底包裹、封存。那些蛛網(wǎng)般的裂痕依舊存在,只是被暗紅色的“銹”填滿,顯得更加猙獰。刀柄冰冷粗糙,沾著干涸發(fā)黑的血跡。
它像一條蟄伏的、飽飲了鮮血后陷入沉眠的毒蛇,收斂了所有的兇戾,只留下死寂的沉重。
阿銹的指尖,無意識地微微蜷縮了一下,似乎想觸碰那冰冷的刀柄,最終卻只是無力地搭在冰冷的枯草上。一種難以言喻的疲憊,如同潮水般淹沒了他。復(fù)仇?溫如玉死了。仇人?月痕也死了,死前護住了他。他活著,可為什么感覺比死了更空?
“咳…咳咳……”
一陣壓抑的、帶著明顯痛楚的咳嗽聲從破廟另一個角落傳來。
阿銹渙散的目光猛地一凝,循聲望去。
火光。一堆小小的篝火在神像殘骸的陰影里燃燒著,跳躍的火光驅(qū)散了一小片黑暗和寒冷,映照出一個蜷縮在火堆旁的窈窕身影。
紅蝎。
她背對著阿銹,身上裹著一件不知從哪里弄來的、同樣破舊的毛氈,長發(fā)有些凌亂地披散著,遮住了大半邊臉。火光勾勒出她肩背繃緊的線條,每一次壓抑的咳嗽都讓她的身體劇烈地顫抖一下,仿佛要將五臟六腑都咳出來。她的一只手緊緊按著自己的左肩下方——正是當(dāng)初為他擋下淬毒弩箭的地方!
她還活著!
這個認(rèn)知,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阿銹冰冷空茫的心底激起了一絲微弱的漣漪。但隨即,是更深的茫然。她為什么在這里?是她……把他從那個地獄帶出來的嗎?
紅蝎似乎察覺到了他的目光,咳嗽聲猛地一頓。她沒有回頭,只是用那只沒受傷的手,隨意地攏了攏散亂的長發(fā),動作間依舊帶著一種刻入骨髓的慵懶和妖嬈,盡管這妖嬈此刻顯得有些蒼白和勉強。
“醒了?”她的聲音傳來,沙啞得厲害,像是被砂紙磨過,全然沒有了往日的惑人甜膩,只剩下疲憊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虛弱。“命真硬。吃了溫如玉的九轉(zhuǎn)還魂丹,又被月痕那老鬼用命墊著,閻王爺都不好意思收你?!?
她依舊沒回頭,只是拿起旁邊一根枯枝,漫不經(jīng)心地?fù)芘鸲选?葜θ紵?,發(fā)出噼啪的輕響,幾點火星濺起,又迅速湮滅在黑暗中。
“月痕……”阿銹艱難地吐出兩個字,喉嚨干澀刺痛,如同吞下了燒紅的炭塊。
“死了?!奔t蝎撥弄火枝的手沒有絲毫停頓,語氣平淡得像在談?wù)撎鞖??!八赖猛竿傅?。后背被捅成了篩子,毒也入了心脈。神仙難救?!彼D了頓,嘴角似乎勾起一抹嘲諷的弧度,“不過,死得還算干凈。至少,比溫如玉那條毒蛇強,腦袋還連著脖子。”
阿銹沉默了。腦海中閃過月痕最后撲倒在他身上時沉重的分量,還有那微弱得如同嘆息的“走…出…去…”。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空洞感再次攫住了他。仇人死了,仇人的仇人也死了。他活了下來。然后呢?
“溫如玉……”他再次開口,聲音嘶啞得幾乎聽不清。
“死了?!奔t蝎的回答依舊干脆,帶著一絲快意?!霸潞勰且坏?,快得很,沒給他留半點念想。腦袋搬家,血噴得老高,金燦燦的殿頂都染紅了,嘖,死得像個笑話?!彼坪跸肫鹗裁?,又補了一句,“不過,他那些瘋狗一樣的影子人,最后拼死護著幾塊爛肉跑了,誰知道里面有沒有他一塊?這種毒蛇,就算剁碎了,也得防著哪塊肉又長出來咬人。”
阿銹沒有再問。溫如玉是死是活,似乎已經(jīng)不再重要。他掙扎著想坐起來,左肋下立刻傳來撕裂般的劇痛,讓他悶哼一聲,額頭瞬間滲出細密的冷汗。
“省省力氣吧。”紅蝎終于微微側(cè)過臉,火光映照著她半邊臉頰,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嘴唇也失去了往日的艷紅,顯得有些干裂。但那雙眼睛,依舊如同淬了毒的蝎尾鉤,即使疲憊,也閃爍著銳利而復(fù)雜的光芒,掃過阿銹因劇痛而扭曲的臉?!熬呸D(zhuǎn)還魂丹吊住了你的命,壓住了最烈的毒,但你這身子,跟個破篩子沒區(qū)別,里面的毒沒清干凈,外面的傷更是爛得一塌糊涂。亂動?嫌自己死得不夠快?”
她的目光在阿銹臉上停留片刻,似乎想從他眼中找出些什么,最終只是歸于一片漠然的疲憊,重新轉(zhuǎn)回火堆?!皠e指望我。我也快散架了。那毒箭上的玩意兒,溫如玉特制的‘跗骨蛆’,比你的傷還麻煩。能把你拖到這破地方,已經(jīng)是老娘……咳…咳咳……”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打斷了她的話,她彎下腰,身體蜷縮得更緊,肩膀劇烈地聳動著。
咳嗽平息后,她喘息著,聲音更虛弱了幾分:“……已經(jīng)是老娘菩薩心腸,仁至義盡了?!?
破廟里陷入了沉默。只有篝火燃燒的噼啪聲,寒風(fēng)吹過墻縫的嗚咽,以及兩人壓抑而沉重的呼吸聲。
阿銹躺在冰冷的枯草上,望著破廟屋頂漏進來的那方灰暗天空。身體里的劇痛和冰冷交織,提醒著他殘酷的現(xiàn)實。腦海中卻是一片混沌。雪山,師父,血仇,洛陽花市,塞外破廟,天下第一樓……一幕幕畫面如同破碎的琉璃,在意識里旋轉(zhuǎn)、碰撞,最終都染上了濃稠的血色,匯聚成溫如玉噴血的脖頸和月痕閉目的平靜。
仇恨的火焰似乎熄滅了,只留下冰冷的灰燼。支撐他走出雪山、走過尸山血海的那股執(zhí)念,隨著仇人的消亡而崩塌。他像一具被抽空了靈魂的軀殼,只剩下茫然和深入骨髓的疲憊。
為什么活下來?
為了什么活下來?
“咳……”紅蝎又低咳了幾聲,打破了沉默。她沒回頭,只是用一種近乎自言自語、帶著濃濃倦怠和嘲諷的語氣說道:“江湖……呵。打打殺殺,爭來搶去,你死我活……圖什么?溫如玉圖那盟主的寶座,結(jié)果呢?腦袋搬家,連個全尸都未必有。月痕圖個解脫,把自己命填進去了。林正風(fēng)圖個‘仁義’的名聲,死得像個爛西瓜……”她頓了頓,似乎在積攢力氣,聲音更低了些,“……我呢?圖個什么?躲躲藏藏,刀頭舔血,到頭來,被自己最信任的‘主人’當(dāng)棄子,一箭射個透心涼……”
她的語氣里沒有悲傷,只有一種看透了的、冰冷的漠然和自嘲。
“你呢?阿銹?”她忽然問道,依舊背對著他,“你從雪山上下來,就為了找月痕報仇?,F(xiàn)在,月痕死了,溫如玉也死了。你的仇,報了。然后呢?你活著,是為了什么?”
為了什么?
阿銹空洞的目光望著那跳躍的火焰,火焰在他眼中映出兩點微弱的光,卻無法照亮他心底那片巨大的、冰冷的荒原。師父臨終的話在耳邊模糊回響:“江湖很大,人心更大……”他走過了江湖,看盡了人心。最后,只剩下這座冰冷的破廟,一身殘破的傷,和一顆同樣殘破、無處安放的心。
他張了張嘴,干裂的嘴唇翕動了幾下,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答案?他沒有答案。只有一片死寂的茫然。
紅蝎似乎也沒指望他回答。她沉默了片刻,再次撥弄了一下火堆。火焰跳動,將她的影子在斑駁的墻壁上拉長、扭曲。
“這鬼地方,連耗子都嫌晦氣。”她忽然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決絕。“我待夠了。”
她扶著旁邊傾倒的半截神像殘骸,動作有些遲緩地、掙扎著站了起來。裹在身上的破舊毛氈滑落一角,露出里面同樣沾染著暗褐色血跡、緊緊包扎著左肩的粗布繃帶。她的臉色在火光映照下蒼白得近乎透明,嘴唇緊緊抿著,額角滲著虛汗,顯然站起來的動作牽動了傷勢,帶來巨大的痛楚。但她站得很穩(wěn),腰背挺直,如同風(fēng)雪中一株不肯倒下的紅棘。
她轉(zhuǎn)過身,終于正面對著阿銹。
火光跳躍,映亮了她憔悴卻依舊美艷的臉龐。那雙曾讓無數(shù)人沉淪又致命的眼眸,此刻少了往日的妖嬈蠱惑,多了幾分深不見底的疲憊和一種……近乎虛無的平靜。她看著躺在枯草上、如同破碎玩偶般的少年,眼神復(fù)雜難明。有審視,有嘲弄,或許,還有一絲極其微弱的、連她自己都不愿承認(rèn)的……憐憫?
“小子,”她開口,聲音依舊沙啞,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看在你……還算順眼的份上,給你句忠告。”
她停頓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詞句,又似乎在積攢力氣。
“趁你還沒被這爛泥潭徹底吞掉骨頭渣子,”她抬起沒受傷的右手,用指尖隨意地、帶著一絲慵懶的倦怠,輕輕拂過自己依舊挺翹、卻毫無血色的唇瓣,動作間帶著一種刻入骨髓的習(xí)慣性風(fēng)情,卻莫名地透著一股蒼涼,“找個地方,把自己埋了。”
“找個有太陽的地方?!彼a充道,目光似乎穿透了破廟腐朽的墻壁,投向某個遙遠、溫暖的所在,“曬曬太陽,聞聞土腥味,看看野花野草……比聞這滿江湖的銅臭、血腥和……人渣味兒,強一萬倍。”
她的目光重新落回阿銹臉上,帶著一種近乎冷酷的清醒:“別想著什么報仇雪恨,也別想著什么揚名立萬。那都是狗屁。是這爛泥潭拿來釣傻魚的餌。咬鉤的,最后都成了別人的下酒菜,或者……爛在泥底下的肥料?!?
“像他?!彼⑽⑵^,示意了一下阿銹身邊那柄重新覆滿暗紅“銹跡”的刀,“還有他?!敝傅氖窃潞邸!斑€有……我。”
“我們都是咬鉤的魚。區(qū)別只在于,有的被吃了,有的掙扎著脫了鉤,也只剩半條命,在爛泥里茍延殘喘?!彼恼Z氣平淡,像是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guān)的事實。
阿銹躺在那里,聽著她的話。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石子,投入他死寂的心湖,卻激不起半點漣漪,只是沉甸甸地墜下去。埋了?把自己埋了?像月痕那樣?還是像溫如玉那樣?有什么區(qū)別?最終不都是一抔黃土?
他看著紅蝎。這個曾經(jīng)如毒蝎般危險、又如同迷霧般神秘的女人,此刻褪去了所有偽裝,只剩下重傷后的蒼白和一種近乎絕望的通透。她的話,像一把冰冷的刮骨刀,將他心中僅存的那點虛幻的、關(guān)于“江湖”的殘念,也刮得干干凈凈。
“你呢?”他艱難地開口,聲音嘶啞如破鑼,“你去哪……曬太陽?”
紅蝎似乎愣了一下,隨即,一抹極其短暫、卻真實無比的笑意,如同曇花一現(xiàn),掠過她蒼白而疲憊的唇邊。那笑意里沒有妖嬈,沒有算計,只有一絲純粹的、帶著無限向往的釋然。
“我?”她輕輕重復(fù)了一遍,聲音飄忽,“去找個……沒有江湖的地方?!?
她不再看阿銹,目光投向破廟那扇歪斜、透出外面灰白天光的破門。
“江湖?”她輕輕地嗤笑一聲,帶著無盡的嘲諷和疲憊,“呵……不過是一群可憐蟲,互相啃食的泥潭罷了?!?
話音落下,她不再有絲毫猶豫。裹緊了身上那件破舊的毛氈,挺直了脊背,邁開腳步,一步一步,走向那扇破門。她的腳步有些虛浮,左肩的傷勢讓她每一步都走得異常艱難,身體微微搖晃,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每一步落下,都仿佛在掙脫著無形的枷鎖,走向一個未知的、卻必然遠離此地的方向。
破廟里昏暗的光線勾勒著她纖細而倔強的背影,如同在狂風(fēng)中搖曳的最后一抹殘紅,脆弱,卻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美麗。
走到門口,寒風(fēng)卷著冰冷的雪沫猛地灌入,吹得她身上的毛氈獵獵作響,也吹亂了她鬢邊的發(fā)絲。她停下腳步,沒有回頭。
只有一句極輕極淡的話,被風(fēng)卷著,飄進了阿銹的耳朵里:
“保重吧……雪山下來的傻小子。”
然后,那抹殘紅的身影,便決然地、頭也不回地,融入了門外灰白蒼茫的飛雪之中。身影很快變得模糊,最終消失在風(fēng)雪交織的簾幕之后,只留下破廟門口翻卷的雪花和更加刺骨的寒意。
走了。
像一縷抓不住的風(fēng),像一抹留不住的殘霞。
帶著她滿身的傷,和她那句“找個沒有江湖的地方曬太陽”的夢。
破廟里,重新只剩下阿銹一人。
不,還有那柄躺在枯草上,重新覆滿暗紅“銹跡”,如同死物的刀。
篝火失去了撥弄,火焰漸漸低矮下去,光芒搖曳,將阿銹的影子在布滿灰塵和蛛網(wǎng)的墻壁上拉扯得忽長忽短,如同一個扭曲而孤獨的鬼魅。寒冷如同活物,順著地面,順著墻壁的裂縫,絲絲縷縷地纏繞上來,鉆進骨髓。傷口處的劇痛和體內(nèi)殘留的毒素帶來的冰冷麻痹感,在紅蝎離開后,似乎變得更加清晰、更加難以忍受。
他躺在那里,一動不動。
紅蝎最后的話語,像冰冷的刀子,反復(fù)切割著他本就空茫的意識。“找個地方,把自己埋了?!薄皶駮裉枴嚷勥@滿江湖的……人渣味兒強一萬倍?!薄岸际且с^的魚……”
埋了?埋在哪里?
雪山的雪太冷,師父的墳塋太孤單。這江湖的土?太臟。
他下意識地,艱難地,極其緩慢地,移動著自己唯一還能勉強動彈的右手。指尖在冰冷的枯草上摸索著,帶著一種近乎本能的渴望,最終,觸碰到了那柄刀冰冷粗糙的刀柄。
觸手冰涼,沉重?zé)o比。
剎那間!
一股狂暴、混亂、充滿了無盡殺伐與毀滅的意念洪流,如同被點燃的炸藥桶,順著指尖狠狠沖入他的腦海!
“殺——!”
“血——!”
“斬碎一切——!”
“毀滅!吞噬!主宰!”
無數(shù)混亂的嘶吼、亡魂的哀嚎、金鐵交鳴的巨響、血肉撕裂的悶響……如同億萬根燒紅的鋼針,狠狠扎進他的意識深處!眼前瞬間被一片無邊無際的血海淹沒!血海中,沉浮著無數(shù)扭曲的面孔——溫如玉、林正風(fēng)、破廟的刀客、鬼市的亡命徒、天下第一樓的金殿……還有他自己!手持“永夜”,化身修羅,瘋狂屠戮!
“呃啊——!”阿銹發(fā)出一聲痛苦到極致的嘶吼!身體如同被無形的巨錘砸中,猛地向上弓起!左肋下的傷口瞬間崩裂!黑紫色的毒血混合著膿液,如同壓抑許久的毒泉,猛地從繃帶縫隙中噴射而出!
劇痛!撕裂靈魂的劇痛!不僅是身體的傷口,更是精神層面被那狂暴刀意瘋狂沖擊、撕裂的痛楚!那柄刀!它在蘇醒!它在咆哮!它在試圖吞噬他的意識!將他徹底拖入那永無止境的殺戮深淵!
“不……!”阿銹目眥盡裂,布滿血絲的眼球幾乎要凸出眼眶!他死死咬住牙關(guān),牙齦因過度用力而滲出鮮血!一股源自生命本能的、最原始的求生意志,混合著對那無盡殺伐與毀滅的恐懼,如同火山般爆發(fā)出來!
他猛地撤回右手!用盡全身殘存的力氣,狠狠地將那觸碰刀柄的手臂甩開!仿佛甩開的不是一柄刀,而是一條纏繞上來的、冰冷致命的毒蛇!
“呼……呼……”他癱軟在枯草上,如同離水的魚,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每一次喘息都帶著血腥味和破碎的氣泡聲。冷汗如同小溪般瞬間浸透了他單薄的衣衫,又在冰冷的空氣中迅速變得冰涼刺骨。身體控制不住地劇烈顫抖著,如同風(fēng)中的殘燭。
眼前依舊殘留著那恐怖血海的幻影,耳畔似乎還回蕩著那瘋狂的嘶吼。
他死死盯著那柄刀。它靜靜地躺在那里,暗紅色的“銹跡”覆蓋著,如同沉睡。但阿銹知道,那平靜之下,蟄伏著何等恐怖的兇魂!它飲過太多血,承載了太多怨念和毀滅的欲望!它是復(fù)仇的兇器,是殺戮的化身!
師父讓他帶下山的是銹刀。
天下第一樓里蘇醒的是“永夜”。
而此刻……它依舊是刀,卻不再是他認(rèn)識的任何一把刀。它是……魔!
一個念頭,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上他疲憊不堪的心頭:或許……月痕是對的。師父也是對的。他追尋的,從一開始,就不僅僅是血仇。他追尋的,是這柄刀指引的……一條通往毀滅的不歸路?
“哐當(dāng)!嘩啦——!”
破廟那扇本就歪斜的破門,被人從外面粗暴地一腳踹開!腐朽的門板徹底碎裂,木屑紛飛!寒風(fēng)裹挾著大片的雪沫,如同冰刀般席卷而入,瞬間將本就微弱的篝火吹得幾近熄滅!
一個高大、佝僂、渾身散發(fā)著濃烈劣質(zhì)酒氣和汗臭的身影,如同移動的垃圾堆,堵在了門口。刺骨的寒風(fēng)似乎對他毫無影響,反而讓他舒服地打了個響亮的酒嗝。
“嗝——!他娘的,這鬼風(fēng)!吹得老子酒都醒了三分!”一個粗嘎、含混不清,如同破鑼摩擦的聲音響起,帶著濃重的醉意和滿不在乎。
借著門外灰白的天光和將熄篝火的微芒,阿銹看清了來人。
一個老酒鬼。
頭發(fā)亂糟糟如同被鳥筑過巢的枯草,油膩打結(jié),沾著雪沫和不知名的污垢。一張臉如同風(fēng)干的橘子皮,布滿深深的溝壑和曬斑,被劣酒常年浸泡得通紅發(fā)亮。渾濁的眼珠蒙著一層灰翳,半睜半閉,似乎永遠也睡不醒。身上裹著一件辨不出原色的、油膩發(fā)亮、幾乎能立起來的破棉襖,敞著懷,露出里面同樣污穢不堪的單衣。腰間掛著一個碩大的、表皮磨得發(fā)亮、同樣油膩膩的暗紅色酒葫蘆。
他一只腳踩在門檻的碎木板上,另一只手還提著一個用破草繩拴著的、油乎乎的荷葉包,散發(fā)出某種廉價鹵味的油膩香氣。
老酒鬼瞇縫著渾濁的眼睛,掃視著破廟內(nèi)的景象:將熄的篝火,坍塌的神像,地上凌亂的枯草和血跡,最后,目光落在了躺在枯草上、渾身浴血、氣息奄奄的阿銹身上,以及他身邊那柄覆滿暗紅“銹跡”的刀。
“喲呵?”老酒鬼咧開嘴,露出一口參差不齊的黃板牙,噴出一股濃烈的酒臭,“老子就說這破廟今天怎么格外晦氣,原來是有個快咽氣的小崽子在這兒挺尸呢?”他搖搖晃晃地走了進來,腳步虛浮,如同踩在棉花上,每一步都讓人擔(dān)心他會一頭栽倒。
他走到阿銹身邊,居高臨下,渾濁的眼睛湊近了仔細打量,那濃烈的酒氣和汗臭味幾乎讓阿銹窒息。
“嘖嘖嘖,”老酒鬼搖著頭,嘴里發(fā)出嘖嘖的聲響,像是看到了什么稀罕物,“瞧瞧這傷,嘖嘖,腸子都快流出來了吧?還有這毒氣……嚯!‘跗骨蛆’混著‘蝕心散’?溫如玉那老陰比的手筆?小子,你命是真大??!這樣都還沒死透?”
他一邊說著,一邊隨手將那個油乎乎的荷葉包丟在阿銹身邊的枯草上,發(fā)出“啪嗒”一聲。接著,他解下腰間那個碩大的酒葫蘆,拔開同樣油膩的木塞。
頓時,一股極其濃烈、辛辣刺鼻、劣質(zhì)得如同刀子般的酒氣,瞬間在破廟里彌漫開來,甚至短暫地壓過了血腥味和草藥味!
“來!小子!”老酒鬼不由分說,蹲下身,一手粗暴地捏開阿銹的下巴,另一只手舉起那巨大的酒葫蘆,壺口對著阿銹的嘴就灌了下去!“灌兩口!驅(qū)驅(qū)寒氣!也壓壓你肚子里的毒蟲!死也死得暖和點!”
辛辣!滾燙!如同燒紅的鐵水猛地灌入喉嚨!
“唔!咳咳咳——!”阿銹猝不及防,被灌得劇烈嗆咳起來!那劣酒如同刀子般刮過他的喉嚨、食道,所過之處一片火辣辣的灼痛!濃烈的酒精瞬間沖上頭頂,帶來一陣強烈的眩暈!左肋下的傷口在這劇烈的刺激下,更是傳來撕心裂肺的劇痛!
“咳咳……住……住手!”阿銹掙扎著,用盡力氣想推開那只如同鐵鉗般的手。
“老實點!”老酒鬼的手紋絲不動,反而灌得更猛了,“老子這‘穿腸燒’,多少人想喝還喝不著呢!便宜你這小崽子了!喝!給老子喝下去!”
又一大口滾燙辛辣的液體強行灌入!阿銹只覺得胃里如同燃起了一團火,燒灼感迅速蔓延全身,與傷口的劇痛和毒素的冰冷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種冰火兩重天的酷刑!冷汗如同瀑布般涌出,眼前陣陣發(fā)黑,意識在劇烈的痛苦和強烈的眩暈中搖搖欲墜。
就在他感覺自己快要被這“穿腸燒”活活燒死或者嗆死的時候,老酒鬼終于松開了手。
“嗝——!”老酒鬼自己也灌了一大口,滿足地打了個響亮的酒嗝,渾濁的眼睛似乎亮了一瞬,又迅速被醉意淹沒。他咂巴著嘴,看著癱軟在地、劇烈喘息、滿臉通紅(一半是嗆的,一半是酒勁)的阿銹,嘿嘿怪笑起來:“怎么樣?夠勁兒吧?比那娘們唧唧的花雕帶勁一萬倍!是不是感覺……嗝……感覺魂兒都回來了?”
魂兒?阿銹只覺得自己的魂兒都快被這劣酒給燒散了。他伏在枯草上,咳得撕心裂肺,每一次咳嗽都牽扯著傷口,帶來鉆心的痛楚。那烈酒帶來的灼熱感在體內(nèi)翻騰,竟奇異地暫時壓住了那股蝕骨的冰冷麻痹感,但也讓劇痛變得更加清晰銳利。
老酒鬼不再理會他,自顧自地蹲在將熄的篝火旁,從懷里摸索了半天,掏出幾塊黑乎乎、像是曬干了的苔蘚或者樹根一樣的東西,隨手丟進火堆里。那東西遇火即燃,發(fā)出噼啪的輕響,冒出一股帶著奇異辛辣和苦澀味道的濃煙。
“喏,那邊包里的,自己啃兩口。”老酒鬼指了指他丟在阿銹身邊的那個油乎乎的荷葉包,又灌了一口酒,“醬驢肉,雖然硬得能硌掉牙,但頂餓。死也得做個飽死鬼,黃泉路上才有力氣跟小鬼兒打架?!?
濃煙彌漫開來,帶著一股刺鼻的辛辣和苦澀,卻又隱隱透著一絲清涼的氣息。阿銹被嗆得又咳了幾聲,卻感覺吸入這煙霧后,胸腹間那股被烈酒點燃的灼燒感似乎被中和了一些,頭腦的眩暈也稍稍減輕。
他喘息著,艱難地抬起頭,看著那個蹲在火堆旁,被濃煙籠罩,如同一個移動垃圾堆和酒壇子的老酒鬼。
“你……是誰?”阿銹嘶啞地問,聲音因烈酒的灼燒而更加難聽。
“我?”老酒鬼頭也不抬,用一根枯枝扒拉著火堆,讓那奇異的東西燃燒得更充分些,濃煙更盛。“一個路過的酒鬼??催@破廟順眼,進來喝口酒,暖和暖和。誰知道碰上你這么個晦氣玩意兒?!彼D了頓,似乎想起什么,嘿嘿一笑,“不過嘛,你身上這味兒……老子熟。破廟里那群餓狼?洛陽花市那群披著人皮的狗?還是……天下第一樓那口淬了蜜的毒井?”
他渾濁的眼珠透過濃煙,掃了阿銹一眼,那眼神似乎帶著某種穿透人心的力量,讓阿銹心頭微微一凜。
“小子,”老酒鬼灌了口酒,聲音含混,卻帶著一種奇異的清醒,“你這一身的傷,一肚子的毒,還有……”他努了努嘴,指向那柄覆滿暗紅“銹跡”的刀,“……還有這么個‘寶貝疙瘩’,一看就是剛從那個大糞坑里爬出來沒多久。怎么樣?那坑里……屎味兒夠足吧?”
“糞坑?”阿銹下意識地重復(fù),茫然。
“糞坑?”老酒鬼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咧開嘴,噴著酒氣大笑起來,“哈哈哈!嗝……對!就是糞坑!一個叫‘江湖’的,天底下最大、最臭的糞坑!”
他搖晃著站起身,提著酒葫蘆,搖搖晃晃地在破廟里踱步,如同一個醉醺醺的哲人,指點著并不存在的江山。
“看看!”他指著倒塌的神像,“神仙?屁!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保不了自己,也保不了你們這幫在糞坑里打滾的可憐蟲!”
他指著墻壁的裂縫和外面呼嘯的風(fēng)雪,“仁義?道德?俠義?哈哈哈!都是糊弄傻子的屎殼郎,滾糞球用的!滾得光鮮亮麗,里面包的全是臭不可聞的屎!”
他猛地灌了一大口酒,辛辣的酒液順著他的嘴角流下,浸濕了油膩的破棉襖。他走到阿銹身邊,彎下腰,那張被酒氣熏得通紅、布滿溝壑的老臉湊近阿銹,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他,濃烈的酒臭幾乎噴在阿銹臉上。
“小子,你告訴我!”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近乎癲狂的質(zhì)問,“你從雪山下來,鉆進這糞坑里,打生打死,差點把自己變成一坨爛屎,圖什么?嗯?圖報仇?仇人呢?變成屎了!圖揚名?名呢?在糞坑里揚名?臭名遠揚嗎?哈哈哈!”
他狂笑著,身體因大笑而劇烈搖晃。
“江湖?”他猛地直起身,張開雙臂,如同要擁抱這破廟的穹頂,聲音充滿了極致的嘲諷和看透一切的悲涼,“狗屁的江湖!就是一幫自以為聰明的蠢貨,帶著更多糊里糊涂的傻子,圍著一個叫‘名利’、叫‘恩怨’、叫‘武功秘籍’、叫‘盟主寶座’的臭糞坑!一邊捏著鼻子嫌臭,一邊又拼了命地往里跳!在里面打滾!互相撕咬!啃食!把別人變成屎,也把自己變成更臭的屎!還美其名曰……熱血?俠義?哈哈哈!熱血是狗血!俠義是狗屁!”
他狂笑著,笑聲在破廟里回蕩,震得梁上的灰塵簌簌落下。笑著笑著,他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變成了劇烈的咳嗽,咳得彎下了腰,眼淚鼻涕都流了出來,混合著臉上的污垢,顯得更加骯臟狼狽。
他喘息著,用油膩的袖子胡亂抹了把臉,渾濁的眼睛里,那癲狂的光芒褪去,只剩下深不見底的疲憊和一種……近乎虛無的麻木。
他重新蹲回將熄的火堆旁,拿起酒葫蘆,默默地灌著酒。破廟里只剩下柴火燃燒的噼啪聲和他吞咽酒液的咕咚聲。
過了許久,久到阿銹以為他已經(jīng)醉死過去,老酒鬼才沙啞地開口,聲音低沉,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對阿銹說:
“不如……老子這一口酒實在?!彼﹃种杏湍伒木坪J,渾濁的眼神里難得地流露出一絲……近乎溫柔的東西?“至少……它是真的。辣是真的辣,燒是真的燒,醉……也是真的醉。”
他抬起頭,透過破廟屋頂?shù)目p隙,望著外面灰蒙蒙的天空和依舊飄灑的雪花。
“找個地方……把自己埋了吧?!彼貜?fù)著紅蝎的話,語氣卻平淡得多,像是在陳述一個再簡單不過的事實,“埋遠點。埋干凈點。別讓這糞坑的臭氣……熏著你下輩子投胎?!?
說完,他不再言語。只是默默地守著那堆即將熄滅的篝火,守著那散發(fā)著奇異辛辣苦味的濃煙,一口,一口,麻木地灌著他的“穿腸燒”。仿佛那劣質(zhì)的酒液,是這冰冷絕望世界里,唯一的真實和慰藉。
阿銹躺在冰冷的枯草上,聽著老酒鬼癲狂的醉話,感受著體內(nèi)烈酒帶來的灼燒和濃煙帶來的奇異清涼,看著那柄靜靜躺在身側(cè)、暗紅“銹跡”覆蓋的刀。
老酒鬼的話,比紅蝎的更加粗鄙,更加赤裸,卻也更加……真實。
糞坑?
名利?恩怨?俠義?
都是……屎?
他追尋的一切,他經(jīng)歷的一切,他為之流血、為之痛苦、為之失去的一切……最終,都指向了這個令人作嘔的、冰冷的結(jié)論?
一股難以言喻的惡心感,混合著酒意和傷口的劇痛,猛地翻涌上來。他伏在地上,劇烈地干嘔起來,卻什么也吐不出,只有膽汁的苦澀灼燒著喉嚨。
破廟外,風(fēng)雪依舊。破廟內(nèi),篝火將熄,濃煙漸散。只剩下一個麻木灌酒的老酒鬼,和一個躺在冰冷和絕望中、連嘔吐都無力的少年。
時間,在寒冷和痛苦中,一點點流逝。
老酒鬼的濃煙和那幾口穿腸燒,似乎真的起了作用。傷口那撕裂般的劇痛和毒素侵蝕的冰冷麻痹感,在冰火交織的酷刑后,竟然奇跡般地緩和了許多。雖然身體依舊沉重虛弱,如同散了架,但意識卻比之前清醒了不少。
老酒鬼不知何時已經(jīng)醉倒在那半截神像殘骸旁,鼾聲如雷,酒葫蘆滾落在手邊,葫蘆口還淌出幾滴渾濁的酒液。
阿銹掙扎著,用盡全身力氣,一點一點地,極其艱難地坐了起來。每一次移動,都牽扯著傷口,帶來鉆心的痛楚,冷汗瞬間浸透了他單薄的衣衫。他靠在身后冰冷的土墻上,大口大口地喘息著,如同剛剛跑完了萬里長途。
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在那柄刀上。
它依舊躺在枯草里,暗紅色的“銹跡”在破廟昏暗的光線下,如同凝固的、陳年的血塊。那些蛛網(wǎng)般的裂痕,如同丑陋的傷疤。冰冷,沉重,死寂。
阿銹伸出手,指尖顫抖著,懸停在冰冷的刀柄上方,卻遲遲沒有落下。
天下第一樓中那狂暴的刀意沖擊、那無邊血海的恐怖幻象,瞬間再次清晰地浮現(xiàn)在腦海!那冰冷的、充滿毀滅欲望的兇魂,仿佛就在刀身深處蟄伏著,等待著下一次的蘇醒!
他猛地縮回了手,如同被燙到。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帶著劫后余生的恐懼。
這柄刀……不能留!
一個念頭,如同黑暗中劃過的閃電,瞬間照亮了他空茫的心海。
師父臨終前將它交給他,是為了尋仇?還是為了……一個他自己也未曾看清的宿命?
月痕用它斬殺了溫如玉,最終也因它(或為守護他)而死。
紅蝎因它(或者說,因它所代表的恩怨)而重傷離去。
老酒鬼說它是“寶貝疙瘩”,語氣里卻充滿了嘲諷和……忌憚?
它飲過太多血,承載了太多毀滅的欲望。它是仇恨的化身,是殺戮的兇器,是這“糞坑”里最污穢、最危險的東西之一!
它不該存在。
或者說,它不該再存在于……自己的手中。
阿銹的目光,緩緩移向破廟那扇被老酒鬼踹爛的破門。門外,風(fēng)雪依舊蒼茫,天地一片灰白。
師父的銅錢/玉佩……那枚合二為一的信物,一直被他貼身藏著,此刻在懷中,似乎帶著一絲微弱的暖意。
雪山……
那個被血染紅,又被大雪覆蓋的……起點。
一個模糊的念頭,在他冰冷空茫的心底,漸漸清晰起來。
數(shù)日后。
風(fēng)雪稍歇,天空依舊是鉛灰色,沉甸甸地壓著連綿起伏的雪山。寒風(fēng)如同刀子,刮在臉上生疼。積雪沒過了膝蓋,每一步都走得異常艱難,留下深深淺淺的腳印,很快又被風(fēng)吹起的雪沫填平。
阿銹拄著一根臨時削成的粗糙木棍,一步一挪,在齊膝深的積雪中跋涉。他身上裹著老酒鬼那件油膩發(fā)亮、卻異常厚實的破棉襖,里面?zhèn)诒恢匦掠酶蓛舻模ㄏ鄬Χ裕┐植紬l緊緊包扎過,是老酒鬼在他昏迷時(或者裝睡時)換的。體內(nèi)殘留的毒素和嚴(yán)重的傷勢,讓他的身體依舊虛弱不堪,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冰冷的刺痛,寒風(fēng)吹過,如同無數(shù)細針扎在裸露的皮膚上。
老酒鬼跟在他身后幾步遠的地方,深一腳淺一腳,走得搖搖晃晃,時不時灌一口他那寶貝的“穿腸燒”,嘴里嘟嘟囔囔地罵著這鬼天氣和帶路的辛苦。他腰間除了那個大酒葫蘆,還多了一個鼓鼓囊囊的破布包袱,里面裝著一些風(fēng)干的、硬得硌牙的肉脯和幾塊黑乎乎的、據(jù)他說能“吊命”的古怪根莖。
“他娘的……倒了八輩子血霉……嗝……攤上你這么個拖油瓶……”老酒鬼灌了口酒,抹了把凍得通紅的酒糟鼻,“老子就該讓你在那破廟里爛掉……省得跑到這鳥不拉屎的鬼地方來挨凍……這風(fēng)……刀子似的……刮得老子酒都喝不痛快……”
阿銹沒有理會他的抱怨,只是沉默地、艱難地向前挪動。他的目光,穿透漫天飛舞的雪沫,死死地盯著前方。
熟悉的山勢,熟悉的溝壑。即使被厚厚的積雪覆蓋,也刻在記憶的最深處。
轉(zhuǎn)過一個被冰雪覆蓋的巨大山坳。
一片死寂的廢墟,赫然撞入眼簾。
斷壁殘垣,被厚厚的積雪掩埋了大半,如同大地凸起的、慘白的傷疤。幾根焦黑的、尚未完全倒塌的房梁,如同巨獸折斷的肋骨,倔強地刺破雪層,指向灰暗的天空。寒風(fēng)卷過廢墟,發(fā)出嗚嗚的悲鳴,如同無數(shù)亡魂在風(fēng)雪中哀泣。
阿銹的腳步停了下來。木棍深深插入雪中,支撐著他搖搖欲墜的身體。
他站在雪地里,如同被凍僵的石像。目光緩緩掃過這片被大雪覆蓋的、埋葬了他所有童年和親人的……墳場。
三年前那場沖天的大火,絕望的哭喊,冰冷的刀光,溫?zé)岬孽r血濺在臉上的觸感……早已模糊的記憶碎片,此刻如同被這冰冷的雪原喚醒,帶著尖銳的痛楚,狠狠刺入腦海!他仿佛又聞到了那濃烈的焦糊味和血腥味混合的氣息,聽到了刀刃砍入骨肉的悶響和親人臨死前的慘叫……
身體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起來,不是因為寒冷。
“嘶……”老酒鬼走到他身邊,看著這片死寂的廢墟,渾濁的眼中也難得地流露出一絲復(fù)雜的神色,他灌了口酒,驅(qū)散那點不合時宜的感慨,粗聲粗氣地嘟囔,“……就是這鬼地方?死得挺干凈。省得挖坑了?!?
阿銹沒有回答。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帶著雪沫的空氣,那空氣如同冰刃,刺得肺葉生疼。他不再看那片廢墟,目光投向廢墟邊緣,一處地勢稍高的背風(fēng)坡。
那里,有一個小小的土包。土包被厚厚的積雪覆蓋,像一個小小的白色饅頭。土包前,插著一塊簡陋的木板,木板早已被風(fēng)雪侵蝕得腐朽不堪,歪斜著,上面用燒焦的木炭寫著幾個模糊扭曲的字跡——那是他三年前,用顫抖的手刻下的——師父的埋骨之所。
他拄著木棍,一步一步,艱難地走向那個小小的雪墳。
積雪很深。每一步都耗盡力氣。終于,他走到了師父的墳前。
風(fēng)雪嗚咽。
他靜靜地站在墳前,佝僂著身體,如同風(fēng)雪中一株快要折斷的枯草。破舊的棉襖裹著他單薄的身體,在寒風(fēng)中獵獵作響。他沒有跪下,只是用那雙布滿凍瘡和血口子的手,死死地拄著木棍,支撐著自己不倒下。
目光落在墳頭厚厚的積雪上,又緩緩移向旁邊那片埋葬了整個村落的、死寂的白色廢墟。
沒有流淚。心,早已在破廟的冰冷和老酒鬼的醉話中,凍得麻木。只剩下一種巨大的、冰冷的空洞,和一種……塵埃落定般的死寂。
過了許久,久到老酒鬼已經(jīng)不耐煩地跺著腳,開始罵罵咧咧地抱怨這凍死人的鬼地方。
阿銹終于動了。
他扔掉了手中的木棍。木棍倒在雪地里,很快被風(fēng)吹起的雪沫覆蓋。
他緩緩地、極其艱難地彎下腰,用那雙傷痕累累的手,開始挖掘師父墳旁冰冷的凍土和積雪。
手指觸碰到堅硬冰冷的凍土,立刻傳來刺骨的疼痛。凍土堅硬如鐵,指甲很快翻裂,滲出血絲,混著泥土和雪水,染紅了指端。他仿佛感覺不到疼痛,只是機械地、一下一下地刨著。動作笨拙而緩慢,像一個遲暮的老人。
老酒鬼抱著胳膊,縮著脖子,在一旁冷眼看著,渾濁的眼中看不出情緒,只是偶爾灌一口酒,罵一句:“……蠢小子……挖坑埋自己呢?省點力氣等死不好嗎?”
阿銹充耳不聞。他的世界,只剩下眼前這片需要被挖開的、冰冷的土地。
凍土漸漸被刨開,露出下面同樣冰冷、顏色深沉的泥土。寒風(fēng)卷著雪沫,灌進他敞開的破棉襖領(lǐng)口,凍得他嘴唇發(fā)紫,身體不住地顫抖。額頭上卻因為用力而滲出了細密的汗珠,瞬間又被寒風(fēng)吹冷。
坑,一點點加深。
不大,剛好能放下一些東西。
阿銹停下了手,跪坐在冰冷的雪地上,膝蓋早已被凍得麻木。他劇烈地喘息著,白色的霧氣在寒冷的空氣中迅速消散。
他顫抖著,解開了身上那件破舊棉襖的衣襟。寒風(fēng)瞬間灌入,激得他打了個寒顫。他從貼身處,摸索出一個用油布仔細包裹著的小包。油布也被他的體溫焐得溫?zé)帷?
他一層層,極其緩慢地打開油布。里面,是兩枚合二為一的銅錢(或玉佩)。一枚是師父臨終前交給他的,一枚是月痕在北邙山交給他的。兩枚殘片,嚴(yán)絲合縫地拼接在一起,形成一個完整的、帶著歲月痕跡的圓。銅錢(玉佩)表面溫潤,刻著古老的、無法辨識的紋路。這是宿命的信物,是揭開血仇真相的鑰匙,也是連接著師父、月痕、以及那段不堪回首過去的……紐帶。
阿銹的目光在合二為一的信物上停留了片刻。那溫潤的觸感,此刻卻如同烙鐵般灼燙著他的指尖。
然后,他緩緩地、極其艱難地側(cè)過身,目光落在那柄一直被他用破布條緊緊綁在背后、覆滿暗紅“銹跡”的刀上。
它冰冷,沉重,如同背負(fù)著一座墳?zāi)埂?
阿銹伸出顫抖的、布滿凍傷和泥土血污的手,解開了纏繞的布條。
布條散落。
那柄刀“哐當(dāng)”一聲,落在了他身邊的雪地上。暗紅色的“銹跡”在灰白積雪的映襯下,顯得格外刺眼,如同凝固的、永不干涸的血。
阿銹伸出手,指尖懸停在冰冷粗糙的刀柄上。這一次,他沒有猶豫太久。指尖落下,握住了刀柄。
沒有狂暴的刀意沖擊。只有一種深沉的、冰冷的死寂。仿佛刀中的兇魂,也在這冰天雪地中陷入了沉眠。又或者,它已感知到了主人最終的心意。
阿銹雙手捧起這柄沉重的刀。刀身冰冷刺骨,寒意透過掌心,直抵心脈。他捧著它,如同捧著自己殘破不堪的過去,捧著一座由鮮血和仇恨鑄就的墓碑。
他小心翼翼地將它,放進了那個剛剛挖好的、冰冷的土坑里。
暗紅色的刀身,躺在深色的泥土上,像一道猙獰的傷口。
接著,他拿起那枚合二為一的信物。溫潤的銅錢(玉佩)在冰冷的空氣中散發(fā)著微弱的光澤。他凝視著它,仿佛能看到師父臨終前渾濁的眼神,看到月痕在北邙山守墓人那里遞出它時眼中的解脫與歉意。
最終,他輕輕地將它,放在了那柄暗紅色的刀身之上。
信物壓在刀上。如同一個句號,壓住了一段充斥著血與火、仇與恨的篇章。
阿銹跪在坑邊,低垂著頭。寒風(fēng)吹亂了他枯草般的頭發(fā),拍打著他蒼白憔悴的臉頰。他久久地沉默著。沒有祭奠的話語,沒有告別的誓言,甚至沒有一滴眼淚。
只有沉重的、冰冷的呼吸聲,在風(fēng)雪嗚咽中顯得格外清晰。
然后,他伸出那雙早已凍得麻木、傷痕累累的手,捧起坑邊冰冷的泥土和積雪,一捧,一捧,覆蓋下去。
泥土落在冰冷的刀身上,落在溫潤的信物上,發(fā)出沙沙的輕響。
雪沫落在泥土上,迅速融化,又被新的泥土覆蓋。
坑,一點點被填平。
那柄曾寄托仇恨、飲盡鮮血、顯化過魔性的刀,連同那枚象征著宿命與真相的信物,被冰冷的泥土和潔白的雪,一同深深掩埋。
沒有立碑。
只有一個小小的、毫不起眼的土包,隆起在師父的墳旁,很快又被新落下的雪花覆蓋,與周圍白茫茫的雪原融為一體,再也分辨不出痕跡。
阿銹靜靜地跪在雪地里,跪在師父和那柄刀的“墳”前。
風(fēng)雪更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