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點，消毒水的味道像冰冷的蛇，鉆進我的鼻孔。

我猛地睜開眼，視線里是雪白的天花板，懸掛的輸液瓶正在緩慢滴落，每一滴都像敲在鼓面上，咚、咚、咚，震得太陽穴突突直跳。這不是我的出租屋——我那間月租八百的隔斷間，墻皮早就發黃卷邊，絕不會有這么亮的白熾燈，更不會有旁邊儀器發出的“滴滴“聲。

“老爺子醒了！“一個驚喜的聲音響起，帶著哭腔。

我轉頭，看見個穿著粉色護士服的姑娘正舉著病歷夾，眼睛瞪得像受驚的小鹿。她身后涌進來一群人，西裝革履，珠光寶氣，卻都一臉焦灼地圍到床邊，七嘴八舌地喊著“爸““爺爺““董事長“。

我張了張嘴，喉嚨干得像砂紙摩擦，只能發出嗬嗬的聲音。一只保養得宜的手遞來玻璃杯，指甲涂著豆沙色指甲油，手腕上的翡翠手鐲泛著溫潤的光。“爸，您慢點喝。“女人的聲音溫柔得像羽毛，可我從她眼底深處，沒看到半分真切的擔憂。

就在玻璃杯碰到嘴唇的瞬間，一股陌生的記憶突然砸進腦海——

這身體的原主叫林正宏，今年七十八歲，是林氏集團的創始人。從推著板車走街串巷收廢品，到建立起涵蓋房地產、酒店、物流的商業帝國，他這輩子最驕傲的是三個兒女：長子林建國主管地產，女兒林美娟打理酒店，小兒子林建軍負責物流。在外人眼里，林家是父慈子孝的典范，可只有林正宏自己知道，這光鮮的背后，藏著多少算計和涼薄。

三個月前，林正宏突發腦溢血倒在辦公室，從此昏迷不醒。而我，一個剛畢業找不到工作，在出租屋里啃著泡面看《豪門恩怨》的窮學生，竟然在打盹時穿到了他身上。

“醫生！醫生！“長子林建國嗓門洪亮，額頭上卻沁著細汗，“我爸這情況是不是好轉了？“

白大褂匆匆趕來，拿著手電筒照我的眼睛，又翻了翻我的眼皮。“生命體征暫時穩定，但還沒脫離危險。“他推了推眼鏡，“家屬要有心理準備，老爺子年紀大了，能不能挺過這關，還要看他自己的意志力。“

人群里發出一陣低低的唏噓。我瞇著眼，看清了每張臉：林建國緊鎖眉頭，手指不停地摩挲著腕表——那是塊百達翡麗，去年公司年會時，他當著所有員工的面說要送給父親當生日禮物，轉頭卻戴在了自己手上。林美娟用手帕擦著眼角，可她的LV包鏈正硌在我的被子上，冰涼冰涼的。最小的林建軍最直接，掏出手機就往外走，嘴里嘟囔著“我得跟張總說一聲，項目的事不能耽誤“。

這群人，與其說是關心我，不如說是關心我床頭那本還沒簽的遺囑。

護士換完吊瓶，房間里終于安靜下來。我試著動了動手指，發現除了眼珠和嘴巴，全身都不聽使喚。這感覺太憋屈了，就像被關在一個密不透風的鐵盒子里，明明什么都看得清楚，卻什么都做不了。

迷迷糊糊間，記憶里的畫面又涌了上來。

林正宏年輕的時候，為了談下第一筆生意，在零下十幾度的冬夜守在客戶家門口，直到天亮才等到人。他把賺來的第一筆錢，一半寄給鄉下的老母親，一半給三個孩子買了新衣服。那時候林建國還在上小學，捧著新球鞋笑得露出豁牙；林美娟扎著羊角辮，非要把新裙子穿在睡衣外面睡覺；最小的林建軍剛會走路，抱著他的腿喊“爸爸抱“。

可什么時候開始變的呢？

大概是公司越做越大，他回家的時間越來越少。林建國大學畢業進公司，從基層做起，卻總覺得父親偏心妹妹；林美娟嫁了個富二代，卻總嫌娘家給的嫁妝不如別家多；林建軍最受寵，卻染上了賭博的惡習，前前后后從公司挪走了近千萬。

上個月，林正宏在病床上昏迷著，他們三個卻在會議室為了爭奪繼承權吵翻了天。林建國拍著桌子說“公司是我撐起來的“，林美娟哭著喊“爸早就答應把酒店給我“，林建軍摔了杯子，罵他們“都是吸血鬼“。這些，躺在ICU里的林正宏不知道，可現在的我，卻看得明明白白。

“爺爺，您感覺怎么樣？“一個怯生生的聲音響起。

我轉頭，看見個十五六歲的男孩，背著書包，校服領口還別著市一中的校徽。他是林建國的兒子，林宇。這孩子和他爸不一樣，不愛說話，每次來看我，都只是坐在床邊，默默地削一個蘋果，哪怕我昏迷著吃不了。

此刻他正蹲在床邊，把削好的蘋果切成小塊，用牙簽插著遞到我嘴邊。“醫生說您醒了，能吃點東西。“他的手有點抖，蘋果塊掉在被子上，他趕緊撿起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不太會削蘋果，爺爺您別嫌棄。“

記憶里，這孩子小時候總被林建國逼著學商，可他就愛畫畫。有一次林建國發現他在作業本上畫漫畫，當場就把本子撕了，還揍了他一頓。是林正宏偷偷給他買了畫夾，告訴他“喜歡就去學，爺爺支持你“。

我努力張開嘴，咬了一小塊蘋果。清甜的汁水在嘴里化開，帶著點微酸，像極了林正宏這輩子的味道。

“爺爺，“林宇突然湊近，聲音壓得很低，“我聽見爸爸他們在外面說，要把您的股份都轉到他們名下。“他的眼圈紅了，“他們還說，您要是再不醒，就......“

后面的話他沒說，但我懂。這群狼崽子，等不及要分食我這具還沒涼透的軀體了。

我盯著天花板，心里像被什么東西堵著。穿越前我總吐槽自己活得窩囊，可跟林正宏比起來，我那點煩惱算什么？他辛辛苦苦一輩子，打下這么大的家業，最后卻養出一群白眼狼。

不知過了多久，林美娟回來了，身后跟著個穿著旗袍的年輕女人，手里拎著個保溫桶。“爸，我讓王嫂給您燉了燕窩，補補身子。“她把女人往前推了推，“這是小雅，我新認的干女兒，聽說您醒了，特地來看看您。“

那叫小雅的女人立刻露出甜美的笑，聲音嗲得發膩：“林爺爺好，我早就聽美娟姐說您是大英雄，今天能見到您，真是太榮幸了。“

我胃里一陣翻騰。記憶里，這女人是林美娟的助理，上個月剛因為挪用酒店公款被開除，怎么轉眼就成了干女兒？用腳趾頭想都知道，林美娟是想通過這女人，在我面前刷好感，順便打聽遺囑的事。

小雅端著燕窩要喂我，我偏過頭躲開了。她的手僵在半空，臉上的笑有點掛不住。林美娟趕緊打圓場：“爸可能還沒胃口，小雅你先放著吧。“她話鋒一轉，“對了爸，公司最近有點事，需要您簽個字。我知道您不方便，已經讓律師準備好了，您只要點點頭就行。“

說著她從包里掏出一份文件，上面密密麻麻全是字，最顯眼的地方寫著“股權轉讓協議“。旁邊還站著個穿西裝的男人，應該就是她說的律師，手里拿著印泥，等著我按手印。

好家伙，這是連裝都懶得裝了。

我死死盯著林美娟，她被我看得有點發毛，往后退了一步。“爸您別這樣看著我，我也是為了公司好。“她的聲音越來越虛，“建國和建軍那邊都簽了，就差您了......“

我突然想起很多年前，林美娟第一次來公司給我送便當。那時候她剛上初中，扎著馬尾辮，飯盒里是她自己炒的雞蛋，鹽放多了，咸得發苦，可我還是吃得一干二凈。那時候她眼里的光，比現在身上的鉆石還亮。

是什么時候，那束光熄滅了呢？

也許是她結婚那天，我沒能參加她的婚禮，因為要去簽一個上億的合同。也許是她生第一個孩子時，我只派助理送去了一個紅包，因為正在國外考察。我總以為給他們最好的物質生活就夠了，卻忘了他們最需要的，其實是我放下筆，陪他們吃一頓飯。

就在這時，林建國和林建軍回來了。看到桌上的協議，林建國立刻皺起眉：“美娟你怎么回事？不是說好等爸好點再說嗎？“

“等？等他好了，還能輪得到我們？“林美娟也豁出去了，“大哥你別裝了，你昨天不也讓張律師來了嗎？“

“我那是談項目！“林建國的臉漲得通紅。

“談項目需要帶股權轉讓的文件？“林建軍冷笑一聲，“我看你們倆都一樣，就想著獨吞家產！“

“你還好意思說我？“林美娟指著他的鼻子，“你挪用公司的錢去賭，當爸不知道嗎？要不是爸護著你，你早就進去了！“

三個人你一言我一語，吵得像菜市場。林宇想勸，卻被林建國一把推開：“小孩子家家懂什么，一邊去！“

我躺在床上，聽著他們的爭吵，心里一片冰涼。這就是我奮斗一生換來的結局？一群為了錢撕破臉皮的兒女，一個搖搖欲墜的家。

突然，我的手指動了一下。

很輕微的一下，卻被一直盯著我的林宇看見了。“爺爺！您能動了？“他驚喜地喊出聲。

爭吵聲戛然而止。三個人齊刷刷地看向我的手，眼里閃過一絲慌亂，隨即又被貪婪取代。林建國趕緊湊過來：“爸，您是不是想簽字了？我扶您。“

我用盡全身力氣，緩緩地抬起手——不是伸向那份協議，而是指向床頭柜上的一個相框。

那是去年全家唯一一次一起拍的全家福。照片上，我坐在中間，三個兒女站在兩邊，林宇蹲在我腳邊。每個人都笑著，可那笑容像貼上去的一樣，僵硬又虛假。

我的手指在照片上慢慢劃過，從林建國的臉，到林美娟的臉，再到林建軍的臉，最后停在林宇身上。

他們三個面面相覷，誰也不明白我是什么意思。只有林宇，突然眼睛一亮，像是明白了什么。他轉身從我的抽屜里拿出一個舊筆記本，那是林正宏用來記日常開銷的，封皮都磨破了。

“爺爺，您是要這個嗎？“

我眨了眨眼，這是我現在唯一能做的動作。

林宇翻開筆記本，里面夾著一張折疊的紙。他小心翼翼地展開，上面是林正宏的筆跡，歪歪扭扭的，應該是發病前匆忙寫下的。

“我名下所有股份，一半捐贈給市第一中學，用于資助貧困學生；另一半成立教育基金，由林宇負責管理，收益全部用于支持青少年藝術教育。林氏集團董事長職位，由董事會從三位子女中投票選舉，若三年內公司凈利潤下滑超過30%，則由職業經理人接管。“

紙上沒有簽名，只有一個模糊的指印，應該是林正宏昏迷前，用盡最后力氣按上去的。

房間里死一般的寂靜。林建國的臉瞬間變得慘白，林美娟手里的包“啪“地掉在地上，林建軍張著嘴，半天說不出一個字。

我看著他們，突然覺得很可笑。他們爭來爭去，卻不知道我早就想好了一切。財富這東西，生不帶來死不帶去，與其讓它成為手足相殘的導火索，不如用在更有意義的地方。

林宇的眼淚掉在紙上，暈開了一小片墨跡。“爺爺......“他哽咽著說不出話。

我又眨了眨眼，這次是想讓他別哭。我想起穿越前，自己在孤兒院長大，每次看到別的孩子有父母接送，心里都酸酸的。那時候我就想，等我有錢了，一定要幫那些和我一樣的孩子。現在，借著林正宏的手，我總算能做到了。

窗外的天慢慢亮了，陽光透過玻璃照進來，落在我的手背上，暖洋洋的。我感覺眼皮越來越沉，身體里的力氣像是被抽干了。

意識模糊間，我仿佛看到年輕的林正宏，背著書包，在鄉間小路上奔跑。他的母親站在村口，手里拿著一個熱乎乎的饅頭，喊著他的小名。遠處傳來孩子們的笑聲，清脆得像風鈴。

原來，人這一輩子，最該珍惜的，從來都不是銀行卡里的數字，而是那些藏在記憶里的溫暖。

最后的最后，我好像聽到林建國的聲音，帶著哭腔：“爸，對不起......“

這就夠了。

我閉上眼睛，徹底失去了意識。至于后來林氏集團怎么樣了，林建國他們有沒有改過自新，林宇的教育基金辦得好不好，都不重要了。

至少，我用這具瀕死的軀體，做了一件真正有意義的事。這趟穿越，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