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良城的五月，總被槐樹的白花染成一片素白，風過時，花瓣簌簌墜落，像一場永遠下不完的小雪。十六歲的關(guān)羽站在打鐵鋪的熔爐前，赤膊的臂膀上滲著汗珠，在火光映照下泛著古銅色的光。他手里的鐵錘剛落下，就聽見鋪外傳來老掌柜的慘叫——那個平日里橫行霸道的惡霸，正一腳踹在老人胸口，銅錢從布袋里滾出來，混著老人咳出的血珠。

“住手！”關(guān)羽扔下鐵錘，鐵鉗還夾著燒紅的鐵坯，火星濺在他的粗布褲子上，燙出一個個小洞。惡霸轉(zhuǎn)過身，看見這個比自己高出一個頭的少年，嘴角勾起獰笑：“哪來的野小子，敢管爺爺?shù)氖?？”他抽出腰間的短刀，刀身在陽光下閃著冷光，卻沒注意到關(guān)羽的眼睛，已像熔爐里的鐵水般滾燙。

眾人還沒看清動作，就聽見“鐺”的一聲脆響。關(guān)羽赤手抓住了刀身，掌心的皮肉瞬間被燙出焦痕，他卻像毫無知覺，另一只手抓住惡霸的手腕，輕輕一擰。短刀“哐當”落地，惡霸的慘叫響徹街巷。少年彎腰撿起斷矛——那是前幾日收廢鐵時留下的，矛尖雖鈍，此刻卻閃著決絕的光。

當官府的人帶著鎖鏈趕來時，關(guān)羽正用破布擦拭矛尖的血。老掌柜拉著他的衣角求情，他卻掰開老人的手，任由鎖鏈套上 wrists：“殺人償命，天經(jīng)地義。只是這惡徒欺壓百姓，死有余辜?！甭愤^城門時，他抬頭看了眼解良的匾額，心里突然生出個念頭：這方天地，裝不下一把想斬盡不平的刀。

逃亡的路走得倉促，他只來得及揣上那本翻爛的《春秋》。在破廟里避雨的夜晚，他借著閃電的光，一遍遍撫摸書頁上“忠義”二字。墻角的篝火快熄滅時，他突然起身，撿起塊廢棄的生鐵，在火里反復敲打?；鹦菫R在《春秋》的封面上，燙出個月牙形的洞，倒像是為他日后的刀，刻下了最初的印記。七天后，當朝陽穿透云層時，一把粗糙卻鋒利的長刀出現(xiàn)在他手中，刀柄纏著從破衣上撕下的布條。

涿郡的桃花開得最盛時，關(guān)羽正牽著借來的瘦馬，在榜文下徘徊。那馬是他用打鐵的手藝換來的，馬蹄上還沾著沿途的泥。榜文上的字被風吹得有些模糊，但“招募義兵”四個字，像火星落在他心里?！按笳煞虍斕崛邉?，安能困于市井！”一聲暴喝從身后傳來，震得他手里的長刀都微微顫動。

回頭時，他看見個豹頭環(huán)眼的大漢，正把殺豬刀往案上拍，案板上的豬肉震得亂跳。大漢身邊站著個雙耳垂肩的男子，雖穿著草鞋，眼神卻像藏著星辰大海。“在下劉備，中山靖王之后?！蹦凶庸笆謺r，袖口磨出的破洞里露出胳膊上的老繭，“這位壯士看著面生，莫非也是來投軍的？”

酒肆里的三碗烈酒，混著飄落的桃花瓣。劉備說他要匡扶漢室，讓百姓不再流離；張飛拍著胸脯說要把賣豬肉的錢全拿出來，招募鄉(xiāng)勇；關(guān)羽只是低頭喝酒，酒液順著胡須滴在綠袍上，暈出深色的痕?！拔谊P(guān)羽沒什么錢，”他突然將酒碗頓在桌上，酒濺得滿桌都是，“但這把刀，愿意為兄長斬開一條路。”

打造青龍偃月刀的那天，張飛把鐵匠鋪的門檻都踏破了。八百斤鑌鐵堆在院里，像座小山，鐵匠師傅擦著汗說：“這么重的刀，怕是沒人能舉得動?！标P(guān)羽卻卷起袖子，拿起鐵錘就開始敲打。火星濺在他臉上，他不躲；鐵水燙到手腕，他不縮。三天三夜后，當最后一錘落下時，刀身突然發(fā)出龍吟般的嘯聲，震得屋頂?shù)耐咂俭l(fā)抖。

“此刀重八十二斤，”鐵匠摸著刀背的青龍紋，眼里滿是驚嘆，“刀脊鑲了七道鋼，刀身淬了四十九天血水，尋常人別說揮舞，怕是連提都提不動。”關(guān)羽握住刀柄的瞬間，刀身突然泛起青光，他轉(zhuǎn)身劈向院中的老槐樹，刀風還沒到，樹干已“咔嚓”斷裂，斷口平整得像用尺子量過。劉備走過去，摸著斷樹樁輕聲說：“二弟，這刀該斬的是賊寇，不是草木?！?

虎牢關(guān)前的風，裹著血腥味，吹得人睜不開眼。華雄的大刀挑著第五個將領(lǐng)的首級，在關(guān)下耀武揚威，那首級的眼睛還圓睜著，像是死不瞑目。十八路諸侯的帳內(nèi)，酒盞里的酒漸漸變涼，袁紹的嘆息聲壓過燭火的噼啪聲：“可惜我的顏良文丑不在，否則何懼一個華雄！”

話音剛落，角落里突然站起個綠袍身影。關(guān)羽的手按在青龍偃月刀的刀柄上，刀柄的黑絲絳被風吹得飄動：“某愿往斬華雄頭，獻于帳下?！睅?nèi)瞬間安靜，有人竊笑，有人皺眉，袁術(shù)拍著桌子怒斥：“一個馬弓手也敢妄言，給我打出去！”

“公路息怒，”曹操端著酒爵站起來，親自斟滿一杯熱酒，酒氣蒸騰著裹住刀身的青龍紋，“此人敢出此言，必有過人之處。且讓他一試，若不成，再罰不遲?！标P(guān)羽卻沒接酒，只是將刀在地上頓了頓，沉悶的響聲讓帳內(nèi)的燭火都晃了晃：“某去去就回?！?

帳外的鼓聲剛敲到第三通，關(guān)羽已提著華雄的頭回來。他把首級扔在地上，血珠濺到案幾的酒爵旁，伸手拿起那杯酒，酒還冒著熱氣。眾人這才看清，他的綠袍上連半點血污都沒有，只有刀穗上沾著幾縷黑色的發(fā)絲——那是華雄的胡須。曹操看著他仰頭飲盡酒液，突然覺得這杯酒，比自己喝過的所有瓊漿都烈。

這一戰(zhàn)，讓青龍偃月刀成了傳奇。有人說刀里藏著龍魂，每逢月圓就能聽見龍吟；有人說關(guān)羽的左臂有青龍附體，否則怎能揮舞八十二斤的刀。只有在深夜的軍營里，劉備才見過他真正的模樣——月光灑在帳外的空地上，關(guān)羽一遍遍揮舞著刀，刀風里混著他默誦《春秋》的聲音，“仁義禮智信”五個字，隨著刀光落在地上，刻出淺淺的痕。

徐州城破那天，土山被圍得水泄不通。曹操的使者來了三趟，送來的錦袍繡著金線，黃金堆得像座小山?！爸灰獙④姎w順，”使者哈著腰說，“丞相說了，封萬戶侯，賜美女十人，這青龍偃月刀，依舊歸將軍所有。”關(guān)羽卻將刀橫在頸前，刀刃貼著皮膚，泛著冷光：“我兄若在，此刀可斬我；我兄若不在，此刀當斬盡天下負義人。”

張遼在帳外聽見這話，悄悄撤了包圍，只留一條通往河北的路。掛印封金的夜里，關(guān)羽把劉備的家眷護在車駕中間，青龍偃月刀在月光下劃出銀色的光墻。過東嶺關(guān)時，孔秀帶著五百人攔路，他勒住赤兔馬，刀不出鞘：“我只護家眷尋兄，不想傷人?！笨仔愕募溥^來，他才揮刀一劈，箭矢在半空斷成兩半，刀風順勢掃過，孔秀的頭盔“哐當”落地，發(fā)髻被削去一縷。

黃河渡口的風最急，秦琪的箭直直射向車駕里的甘夫人。關(guān)羽怒喝一聲，青龍偃月刀突然離手，在空中劃出道青色的弧，既斬落了箭，又削掉了秦琪的首級，最后穩(wěn)穩(wěn)落回他手中。周倉帶著三百校刀手跪在道旁，黑面大漢看著那把刀，眼里像燃著火焰：“小人愿為將軍執(zhí)刀！”關(guān)羽將刀遞過去，周倉雙手剛握住刀柄，就“哎喲”一聲跪倒在地，刀身重重砸在地上，砸出個淺坑?！按说墩J主，”關(guān)羽收回刀，“你若能舉刀三日，便隨我同行?！?

當赤兔馬踏過河北地界時，青龍偃月刀的刀穗上，已系了七顆將首。關(guān)羽在界碑旁解下首級，用酒澆祭：“非關(guān)某好殺，奈汝等攔我尋兄路?！蹦荷?，他的綠袍被風吹得獵獵作響，像面永不倒下的旗幟。遠處傳來馬蹄聲，劉備帶著張飛奔過來，三兄弟在夕陽里相擁，青龍偃月刀斜插在地上，刀背的青龍紋，在余暉里泛著暖暖的光。

鎮(zhèn)守荊州的五年，關(guān)羽的刀漸漸生出霜色。他在城樓上建了座春秋閣，每逢雨天就獨坐其中，燭光在刀身上跳動，映得那些青龍紋仿佛在游動。呂蒙的使者送來錦盒時，他正在讀“桃園結(jié)義”的篇章，錦盒里裝著孫權(quán)的女兒畫像，畫中女子笑靨如花。關(guān)羽卻將畫像墊在桌腳，青龍偃月刀就橫在上面，刀身壓出深深的折痕。

樊城之戰(zhàn)的那夜，暴雨如注。于禁的七軍被洪水圍困，士兵們在水里掙扎，呼救聲淹沒在雷聲里。關(guān)羽騎著赤兔馬立于堤上，青龍偃月刀直指云端，刀身上的青龍紋突然活了過來，鱗片間流轉(zhuǎn)著血色。龐德的箭射中他的左臂，箭頭帶著毒，他卻揮刀斬斷箭桿，帶傷再戰(zhàn)。刀光劈入水中，激起丈高的浪，浪尖上仿佛真有青龍盤旋，將龐德的小船掀翻。

擒于禁、斬龐德的消息傳到許都，曹操嚇得要遷都。但荊州的后院，已燃起了火。呂蒙的白衣船隊靠岸時，糜芳正把城門鑰匙遞給孫權(quán)的使者。烽火臺上的狼煙升起時，關(guān)羽還在燈下處理軍務(wù)，案上的《春秋》攤在“忠義”篇。他抓起刀沖出去，赤兔馬的蹄聲在空蕩的街道上回響，像敲碎的戰(zhàn)鼓。

麥城的雪下得比往年早，屋檐下的冰棱有三尺長。關(guān)羽站在城樓上，看著城外密密麻麻的吳軍，將最后一壺酒灑在青龍偃月刀上。周倉哭著說：“將軍，末將背您突圍！”他卻突然笑了，笑聲里混著咳嗽：“某縱橫天下三十年，斬過華雄，劈過顏良，從未敗于刀下。今日不過是天要我還荊州債。”

臨沮的小樹林里，馬忠的冷箭來得突然。赤兔馬人立而起，擋住了箭，卻被絆倒在陷阱里。關(guān)羽拔出青龍偃月刀，刀身突然發(fā)出悲鳴般的嘯聲，震得周圍的吳軍捂住耳朵。他拖著傷腿，刀在地上劃出深深的溝，每一步都留下血印?！瓣P(guān)羽在此，誰敢上前！”他的吼聲驚飛了林中的鳥，馬忠的絆馬索再次襲來時，他已將刀舞成圓，繩索剛觸到刀風就寸寸斷裂。

但更多的人涌上來，長槍短刀像潮水般淹沒了那片綠色。當青龍偃月刀落地時，刀身突然迸發(fā)出刺目的青光，將周圍的吳軍震退三尺。孫權(quán)得到首級時，只見關(guān)羽的眼睛還圓睜著，嘴角帶著冷笑。他把首級獻給曹操，曹操卻在靈前擺上那杯未涼的酒，對著首級跪拜：“云長公，某欠你一杯溫酒?！蹦且?，有衛(wèi)兵看見，祠堂里的燭火突然變成青色，青龍偃月刀的幻影在梁柱間盤旋，刀風里，混著《春秋》的誦讀聲。

后來，青龍偃月刀幾經(jīng)輾轉(zhuǎn)，落到了關(guān)興手中。諸葛亮北伐時，這把刀再次飲血，在陳倉道口劈開郝昭的鐵鎖。刀身的青龍紋已變成暗紅色，卻依舊鋒利如初。有老兵說，每次月圓，都能看見刀上浮現(xiàn)出關(guān)羽的影子，綠袍紅臉，正對著燭光讀那本永遠讀不完的《春秋》。

千年后的解良，關(guān)廟的香火終年不絕。青龍偃月刀的仿制品被供奉在神龕上，刀前的長明燈從未熄滅。香客們說，若心誠，能在刀身上看見關(guān)羽的影子——有時是桃園里舉杯的青年，酒液沾在胡須上；有時是千里獨行的綠袍將軍，刀穗系著將首；有時是麥城雪地里昂首的老者，綠袍上落滿雪花。

說書人在茶館里拍著醒木，說關(guān)羽死后成了武財神，左手持《春秋》，右手握偃月刀，既護忠義，也佑財源。孩子們聽完故事，總纏著木匠做木刀，在巷子里模仿“偃月斬”，刀風里混著清脆的笑，像極了當年桃園里，三個少年碰杯時的聲響。

有考古隊在荊州城外，挖出過一塊刀鞘殘片，上面的青龍紋與史書記載的青龍偃月刀分毫不差。殘片在博物館展出時，每到午夜，警報就會莫名響起，監(jiān)控里只有一道青光閃過，像刀魂在巡視這座他曾守護過的城。

雨夜里，守廟人常聽見春秋閣里有翻書聲。他悄悄推開門，只見長明燈的光暈里，一把虛影的刀正懸在半空，刀穗上的紅綢在風中飄動，像極了當年關(guān)羽綠袍上的紅巾。遠處的江水拍打著堤岸，聲如戰(zhàn)鼓，混著若有若無的誦讀聲，在千年的時光里，從未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