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學回家,剛踏進院門,就看見灶房里人影晃動,我的心便“咯噔”一聲沉了下去——娘在灶房,就意味著晚飯還在準備,而豬圈里那幾只餓得嗷嗷叫喚的豬仔,自然是我非喂不可的任務了。我放下書包,認命地走向豬圈,正低著頭路過柴草垛時,卻瞥見一個陌生的東西。
一個灰藍色小本子被隨意地塞在柴草縫隙里,仿佛被遺棄了似的。我好奇地抽出來,輕薄的紙張上赫然印著“文學雜志”幾個字。我小心翼翼地翻開書頁,一股新鮮油墨的味道鉆入鼻中,像是從未聞過的花香。書頁翻動間,我的眼睛被一行行從未見過的字句牢牢吸住,心里突然漾起一陣難以名狀的激動,仿佛悄然窺探到了一個全然陌生又令人向往的世界。
等喂完豬,天色已近昏黑。我趕緊將那寶貝書本揣在懷中,悄悄溜回自己那間小小的閣樓。點起煤油燈,燈焰如豆,書頁在昏黃的燈影下呈現出蜜糖般的色澤。我屏息凝神,翻開書頁,一個個字便像小精靈般跳進我的眼里:香港、莎士比亞、省略號……這些從未見過的新鮮詞匯,如同被施了魔法的鑰匙,在我眼前緩緩打開了一扇門,門外便是那遙遠、廣闊得難以想象的世界。我讀得渾然忘我,連娘在樓下喚我吃飯的聲音都未曾聽見。
“丫頭!丫頭!”聲音漸近,樓梯“咚咚”作響,如同敲在心頭。我驚慌失措,匆忙將書塞進被褥底下,剛坐起身,娘便推門進來了。
“燈油不花錢哪?喊你幾遍了?”娘一邊責問,一邊眼神掃視著房間。我心中咚咚直跳,忙掩飾道:“娘,我剛才在解算術題呢,一時沒聽見。”
娘目光如炬,最終定格在床鋪上鼓起的被角上。她幾步上前掀開被子,那本“文學雜志”便無可遁形地暴露在燈光之下。
“好啊,躲在這兒看閑書!”娘一把奪過書,怒氣沖沖地轉身下樓,“你爹回來看怎么收拾你!”
我頓時如墜冰窟,全身僵硬,腿腳卻不由自主地跟了下去。爹正蹲在門檻上抽煙,娘氣呼呼地將書遞過去:“瞧瞧,你閨女躲著看的啥玩意兒!”
爹接過書,用他粗糙的手指笨拙地翻了幾頁,眉頭緊緊皺起:“啥亂七八糟的?能當飯吃?”他猛地把書扔在腳下,又狠狠踩了兩腳,接著竟一把撕開,粗魯地將書頁撕扯成碎片,如同對待無用的廢紙。我的心跟著書頁撕裂的聲音,仿佛也被撕成碎片,痛得無聲地顫抖起來。
“看這閑書,能看出金元寶來?”爹聲音高亢刺耳,他一邊罵著,一邊將撕碎的紙片狠狠扔進了豬圈邊的食槽里,碎片在渾濁的泔水中漂浮、沉沒,如同我心中剛被點亮的微弱星光沉入泥淖。我呆立在原地,心中剛被點燃的微光世界,剎那間又被粗暴地拖回了豬圈與泔水的沉悶現實里。
夜色漸濃,豬圈旁只剩我一人。我蹲下來,借著微弱月光,默默凝視著食槽里漂浮的紙片。那些散落的字句浸在渾濁的泔水中,仿佛無聲地向我訴說著它們即將湮滅的宿命。我小心地拾起一張尚未完全沉沒的紙片,上面“香港”兩個字已模糊難辨。紙片濕漉漉、沉甸甸的,像一顆墜入深水的心。我凝視著它,泔水倒映著天上幾顆微弱的星子,碎紙片上的文字竟與星光在渾濁的水中奇異地重疊在了一起——仿佛那些遙遠的世界碎片,竟在這污穢之地,隱隱拼湊出一線未曾被完全撲滅的光亮。
那夜之后,我竟開始悄悄積攢起一張張五顏六色的糖果紙來,如同藏匿起內心被撕碎又重燃的渴望。每一張糖紙都被我壓平撫順,偷偷塞在閣樓角落的墻縫深處。我踮起腳尖,躊躇滿志地數著它們,一遍又一遍,仿佛數著通往未知世界的隱秘盤纏。終有一天,當攢夠了足夠的花紙片,我要換回一本新雜志——這一次,我要光明正大地捧著它,坐在最亮堂的日頭底下,讓書頁在陽光下坦然舒展,如同打開一扇永不關閉的窗。
那扇窗曾于污濁的豬槽里掙扎著閃爍,終于在我心里扎下了根,不再懼怕任何黑暗。那被撕碎的書頁并未消亡,它在我幼小心靈的廢墟上重生,成了永不熄滅的燈盞——它告訴我,縱使身陷泥濘,靈魂亦能借文字的階梯,仰望星空并企及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