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揣著兜里僅有的幾枚硬幣,常隔著書店玻璃久久地望里面排列整齊的新書,它們靜靜躺在那里,像被無形之墻隔絕的夢境——我多么渴望能觸摸它們,哪怕就一次。回到家,媽正低頭縫補衣物,窗外斜斜的陽光投在她瘦削的脊背上,把每一處骨骼的輪廓都勾勒得那么清晰。
“媽,那些書……”
“傻丫頭,”媽媽抬眼望我,眼神像深秋池塘的水,“攢夠了錢,自然就有了。”她的話音在空氣里凝滯片刻,又像一聲悠長嘆息,“這季雨水少,田里收成薄……咱家,手頭緊。”
“那我自己掙!”這句話未經思索便沖口而出,像一粒不甘的種子,在貧瘠土壤里奮力破土。次日清晨,我挎上小竹筐,跟著鄰居二嬸上了山。山坡上草木蔥蘢,山風里裹著青澀草木的氣息,二嬸手指一株葉如羽毛、開著細碎小黃花的小草,叮囑道:“記住,這是柴胡,根是寶,值錢哩!”我蹲下身子,用小手笨拙地刨開泥土,指尖摸索著,終于觸到那褐色的、帶著泥土清香的根莖。每挖出一株完整的柴胡,心底便開出一朵小花,仿佛有光芒從指縫間悄然綻放,照亮了通往書頁的幽徑。
當我把一株嫩綠、葉脈清晰、狀如鴨掌的小草遞給二嬸時,她臉色霎時變了,驚呼道:“哎喲,快扔了,這是毒芹!”她一把打掉我手中的小草,聲音里帶著后怕的顫抖。我心頭猛地一縮,連忙拍掉手上的泥土,那株草滾落在地,像一個小小的、綠色的警告。
毒芹的驚悸尚未完全褪去,柴草根莖的滋味卻已深深浸入我的掌紋。為了藥草能賣個好價錢,我每天清晨將采回來的藥草鋪在竹席上晾曬,薄薄一層,攤開在院子中央,日日翻曬。草藥的苦澀清香便也日日彌漫開來,我蹲在席子旁邊,手輕輕拂過那些干燥的葉片,指尖劃過粗礪的葉脈,如同在翻閱一本無形的書頁,翻動間仿佛已能觸摸到未來書頁的厚度。
終于等到藥材收購站開門的日子,我背著曬干的藥草,緊跟在母親身后。收購站里光線昏暗,空氣中彌漫著濃烈混合的藥材氣味,一個戴著眼鏡的男人稱量了我們帶來的藥材,秤砣在鐵桿上冰冷滑動的聲音清晰可聞。當男人把幾張薄薄的紙幣遞給母親時,我注意到母親迅速把臉轉向一邊,仿佛那幾張紙片灼痛了她的眼睛。我心里一沉,卻仍鼓起勇氣,從母親手中小心抽出一張帶著體溫的紙幣,低聲懇求:“媽,書……買書的錢。”母親沒有回頭,只輕輕點了點頭,那一聲微不可聞的應答,仿佛是從她疲憊的骨頭縫里擠出來的。
書店門楣下,我踮著腳尖,目光貪婪地撫過每一本書脊,它們整齊排列著,像一條通往遠方的青石路。最后我的手指停在一本《本草綱目》上,它封面繪著草木圖案,沉甸甸的,我緊緊摟在懷里,如同擁抱著一個失散已久的靈魂。
回家路上,我抱著書,書棱硌在胸口,每一步都踏實得如同踩在曬透的泥土上。夕陽溫柔地落在書皮上,也落在我微微汗濕的掌心——那曾被草汁染綠、被棘刺劃開,如今終于攥緊了自己人生的第一道光。
推開家門,灶臺邊母親的身影在昏暗中忙碌著。我鄭重地將書放在小桌上,手指撫過封面上凸起的字跡,仿佛在確認一個嶄新的紀元。桌旁那個空了的糖罐,如同被遺忘在角落的昨日——當幾枚硬幣從零食罐鄭重移入書本的懷抱,小小的身軀里便種下了一座山:從此明白,世間最甜的糖,是汗水澆灌出的字粒在靈魂深處一粒粒結晶;生命最遼闊的圖景,終究要自己一筆筆拓印在命運貧瘠的巖壁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