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房里的爐火尚未熄滅,炊煙如絲般從低矮的煙囪里飄出,纏繞在院中那棵老槐樹疏朗的枝葉間。母親正蹲在院中收拾著最后的行李,她將被子卷得緊緊的,再用麻繩一道一道地捆扎結實。我默默蹲在一邊,望著母親手中麻繩來回穿梭,纏繞著曾經熟悉而溫暖的氣息。散落在地的幾粒玉米,被露水沾濕,似悄然墜落的淚珠,無人察覺地滾落進土里。
父親已在院外發動了拖拉機,那熟悉而粗重的“突突”聲,如沉悶的心跳般撞擊著我的耳膜,催促著我們啟程的腳步。
王鈉阿姨就在這時從院門走了進來。她走近我們,輕輕摸了摸小弟的腦袋,又轉向我,從布包里掏出幾本厚薄不一的書,鄭重地遞到我手上。書脊上印著《十萬個為什么》與《少年文藝》的字樣,書頁的邊角已微微卷起,隱隱散發出陳舊而溫和的紙墨氣息,像無聲的叮嚀。
“車轱轆往前轉,人得往前看。”王鈉阿姨的聲音輕柔卻異常清晰,“這些書,你們帶著路上看吧。”她頓了頓,又抬手揉了揉我的頭發,手指帶著些微涼意:“好好念書,記得常寫信回來,告訴我你們在城里念書的故事。”我用力點了點頭,喉嚨里像堵了塊溫熱的土塊,悶悶的,竟發不出一點聲音。小弟則懵懂地依偎在我腿邊,小小的手指無意識地摳著書包帶子,眼神茫然地望向遠處。
父親在外面又高聲催促了一聲,聲音里帶著不容遲緩的急迫。母親直起身,利落地拍打了兩下衣襟上的浮塵,最后一次環顧這小小的院落:目光掠過墻角堆放的竹筐,掠過門框子上褪了色的春聯,最后落在灶房那扇半開著的、黑黢黢的木門上——爐膛里那點未熄的暗紅火光,依舊在門內的幽暗中微弱地閃爍。
我和小弟被抱上拖拉機。車斗里堆滿了捆扎得結實實的鋪蓋卷和家當包袱。我和小弟擠在包袱堆里,身下是硬邦邦的行李,小小的身體隨著顛簸左右搖晃。小弟的腳懸在車斗邊一蕩一蕩,嘴里開始認真地數著拖拉機輪子碾過泥路留下的兩道深痕:“一道,兩道,一道,兩道……”聲音清脆而執著,像在數著即將遠去的昨天。
拖拉機載著滿當當的行李和我們,終于駛離了村莊。我忍不住回頭望去,村莊像一幅正在被卷起的畫卷,悄然隱入清晨薄紗般的霧靄之中。父親蹲在車斗前部,背對著我們,沉默地凝視著前方蜿蜒無盡的路,只有風不時掀起他后腦勺上幾縷散亂的頭發。小弟還在專注地數著車轍,聲音卻漸漸低弱下來,數得越來越慢。突然,他伸出小手拽了拽我的衣角,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惶惑:“姐姐,后面的車轍印兒……怎么變成一道了?”我回頭,只見車輪壓過的地方,兩條清晰的車轍在遠處匯成了一道模糊的印記,終于被不斷延伸的道路無情地甩在身后,隱沒于視野之外,仿佛一條無聲的河流,載著我們與故鄉的牽連,緩緩流向無法回頭的遠方。
我下意識地摸了摸書包,指尖隔著粗糙的布面,觸到里面王鈉阿姨送的書棱角分明的輪廓,還有不知何時被我悄悄拾起藏進去的幾粒玉米——那是方才母親收拾時遺落在地、沾染著露水的幾顆。拖拉機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顛簸著,我抱緊了書包,也抱緊了里面沉甸甸的舊日時光。小弟的頭靠在我肩上,眼神懵懂地投向遠方——路的盡頭還在更遠的盡頭,城市仿佛陌生山巒的輪廓,無聲地橫亙在薄霧彌漫的前方。
小弟突然仰起臉,聲音很輕,卻清晰地穿透了拖拉機的轟鳴:“姐姐,你說,那些車轍……會一直跟到城里去嗎?”
會的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