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夫人還是那副笑面,“行了,快些進(jìn)去吧,在二郎君回來前收拾干凈。”
琉璃應(yīng)下,忙招呼人來清掃院子。
彼時,主宅正屋內(nèi)的燭火漸漸熄滅,唯獨西梢間還亮著燈盞。
蘇靨看著案上的食盒,纖細(xì)修長的手指輕撫上面的花紋,青絲散落,唇角揚著淡淡的弧度,似笑非笑,連垂著的眸子也無神,漆黑的瞳仁呆呆看著一個地方,動也不動。
不知過了多久,她起身,徑直朝床榻而去,從放著繡繃的竹籃里,拿起把剪刀。
春曉剛好瞧見,沒在意,繼續(xù)低頭收拾東西,“娘子,這大晚上的別繡了,傷眼睛。”
蘇靨沒說話,挽起袖子,清瘦的手臂上沒一處好皮膚,滿是大大小小的疤痕,深淺不一。其中,有道足繞手臂一圈的傷口,扭曲猙獰,像是僵死的蜈蚣,血痂厚重,可見傷口之深。
這些疤是好多年前留下的了,和她年紀(jì)相仿的孩童們圍著她而站,不知是誰提出要雕花,她便被綁了起來,抬頭時,除了刀刃上銳利刺目的光以外,什么也看不清。
而那些光,全部扎在了她的身上。
她垂眸,將剪刀有刃的那側(cè)對著血痂狠狠刺了下去,傷口足繞臂一圈,她便重新刺了一圈。
還泛著嫩紅的皮肉瞬間崩裂綻開,痂皮一點點脫落,她卻絲毫沒有猶豫,動作狠厲,像是感受不到疼痛般,任由鮮血淋漓,滴滴滴滴落到地上。
春曉聞到空氣中的血腥味,轉(zhuǎn)身便看到此景,她撲了過去,將剪刀搶過扔到一邊。
鮮血很快浸透衣袖,春曉用帕子緊緊纏了一圈也無用,她急得冒哭腔,“娘子,你這是干什么啊娘子!”
蘇靨看著支摘窗,雙眸瞪大,血絲摻著淚,妄想透過絲絹窺得半分天光。
手臂上的疼痛,比不上心里的萬分之一。
她身上的傷疤已經(jīng)被阿翁治好,唯獨左臂,她未曾醫(yī)治,最深的那道疤每每快要恢復(fù),她便會像今日這般重新劃開。
太幸福了,她好像過得太幸福了。
她害怕自己,真的像阿翁勸告的那般忘記曾經(jīng)。
害怕自己因為貪圖享樂,忘了冤死在大火里的親人們。
因她而死的人,太多了,多到她每每閉上眼睛,那些呼喊的,求救的,義無反顧的臉會浮現(xiàn)在腦中。
春曉顫抖著用手帕包裹住傷口,忍不住道:“娘子,你若是再這樣,我就寫信告訴高先生……”
想起阿翁,蘇靨原本黯淡的眸子驟然起了光,在蘇家站穩(wěn)腳跟的同時,她也要加快進(jìn)度尋找穆蘭慧,阿翁還在等著她回家。
她沉聲道:“明日我見教養(yǎng)娘子時,你去幫我給裴樾傳句話,將制的藥給他。”
“是。”
春曉還是死死攥著蘇靨的胳膊不松手,生怕她再給自己來一刀。
夜色漸深。
陶嬌娘面覆白紗,腳步有些虛浮,由彩繡扶著進(jìn)了正屋,坐在鏡臺前,不知何時發(fā)髻上散了一綹頭發(fā)搭在左額前,眼尾低垂多了幾分媚意。
“主君呢?”
侍婢不敢說話,“三主君,三主君……”
陶嬌娘挑眉,“在孫妾侍屋里?”
侍婢搖頭,小聲道:“三主君不在院里。”
”沒出息的東西。”
陶嬌娘隨口罵了句,看著鏡中的自己,眉眼含笑。
彩繡上前,接過金梳繼續(xù)梳發(fā),贊道:“夫人哪怕遮著面,也是國色天香的美人兒。”
“就屬你嘴甜。”
陶嬌娘面上笑意更濃,抬手摘下了白紗,隨意丟在鏡臺上,低頭摘下金鐲。
彩繡想著再奉承兩句,哪知一抬頭,被鏡中的人臉嚇得尖叫,“夫、夫、夫人……”
陶嬌娘皺眉,“又干什么,一天天毛手毛——”
聲音戛然而止,因為陶嬌娘也看到了自己鏡中的臉。
原本已有好轉(zhuǎn)的臉此時又是高高腫起,似是要將她的皮膚沖破似的,而已經(jīng)干了的膿血痂中,似又有東西要流出來般。
她不敢置信地湊近銅鏡,看得越發(fā)清晰。
“啊!”
陶嬌娘將金鐲用力扔到鏡臺上,捂著自己的臉用白紗胡亂遮上,“去找曹先生、快去找曹先生!”
“是,是。”
彩繡胡亂應(yīng)著,忙跑了出去,剛出正屋卻正好撞上半醒半醉的蘇懷才,向后趔趄兩步摔倒在地。
蘇懷才正在氣頭上,捂著頭罵道:“是哪個不長眼的?”
彩繡爬起來,急著往外跑,“都是奴的錯,奴急著去尋曹先生,回來再給四郎君賠不是。”
“回來。”
蘇懷才一把將她拉回來,皺著眉想了許久才道:“春曉?對,是叫春曉,她是哪個院子里的?”
“是六娘子房里的侍婢。”
蘇懷才松開手,彩繡也來不及多想急忙往外跑。
“六娘子,蘇靨?”
蘇懷才嗤笑道,“歲數(shù)漲了,膽子也漲了不少,竟敢跟我作對,活得不耐煩了她!”
西廂房門后,碧水耳朵緊緊貼著門,聽著外面的動靜,剛要回去稟報娘子,隔扇門卻被砸得砰砰響。
碧水縮著肩膀不敢開門,“是誰啊?娘子已經(jīng)睡下了,休要打擾。”
蘇懷才不耐煩道:“開門,快些開門。”
大半夜的,四郎君又是那樣的性子,兔子尚不吃窩邊草,可蘇懷才卻恨不得將灼華苑所有年輕的小娘子都禍害一通,除了幾個主子面前得臉的,幾乎無一幸免。
“四兄稍候片刻,我這就來開門。”
蘇玉櫻裹著披襖走到門邊,伸手將碧水拉到身后,示意她往里走。
門被打開一條縫,門外卻空無一人,扭頭看時,只瞧見蘇懷才的背影,身后跟著仆從往院外去了。
恰時,彩繡帶著曹先生跑了進(jìn)來。
蘇玉櫻關(guān)上門,往屋里走去。
碧水后怕地拍著胸口,“多謝娘子。”
蘇玉櫻面如桃李,難得臉色凝重,“日后,離四郎君遠(yuǎn)些,莫要單獨相見。”
碧水點頭。
院外傳來怒聲斥責(zé)和摔東西的聲音,蘇玉櫻躺回榻上,勾唇道:“我怎么說著,今晚有得吵。”
夜半,長安坊內(nèi)出入無限制。
不遠(yuǎn)處的參天樹上,隱約可見一黑色人影,望著蘇家三房的院子,步履輕輕落入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