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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茶樓生死擂,九絕聚風云

霍元甲覺得自己像一塊被反復捶打、又浸在冰水里的鐵胚。右胸下方那毒刺留下的傷口,表面結了層暗紅的痂,底下卻如同埋著一窩燒紅的鋼針,每一次呼吸都牽扯出撕裂的劇痛,還有那深入骨髓的冰冷麻木感,日夜啃噬著他的元氣。孫神醫的藥膏和拔毒金針吊住了命,卻拔不盡那跗骨的陰寒。他大部分時間都躺在床上,臉色蒼白如紙,眼窩深陷,唯有一雙眸子,在昏暗中亮得驚人,像兩點不肯熄滅的炭火。

霍恩第這幾日更是沉默得如同石雕。醬紫色的臉膛終日繃著,眼神深處翻涌著霍元甲從未見過的復雜情緒——焦慮、恐懼、還有一絲被死死壓抑的、瀕臨爆發的驚惶。他幾乎寸步不離地守著兒子,熬藥、換藥,動作依舊沉穩有力,可那雙布滿老繭的大手,偶爾會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霍元甲幾次想開口詢問那枚“梟”字銅錢和父親那句絕望的“冤孽”,話到嘴邊,看到父親眼中那深不見底的恐懼和緊閉的嘴唇,又硬生生咽了回去。那枚透著邪異古氣的銅錢,被霍恩第用油紙里三層外三層地裹了,死死壓在箱底最深處,仿佛那不是一枚銅錢,而是一顆隨時會引爆的炸彈。

“城隍問鬼神……”

鬼影子留下的那十六個字,如同跗骨之蛆,日夜在霍元甲腦海中盤旋。王府舊事?眼前禍?城隍廟?他感覺自己被一張無形的大網死死罩住,網線是迷霧,是殺機,是這具身體背負的沉重秘密。傷口的劇痛和這沉重的謎團,幾乎要將他壓垮。

“元甲兄,氣色稍好了些。”農勁蓀的聲音在門口響起,打破了屋內的死寂。他依舊是月白長衫,金絲眼鏡,只是眉宇間也染上了一層憂色。他手里拿著幾本線裝舊書和一卷發黃的輿圖。

“農先生……”霍元甲掙扎著想坐起來,被農勁蓀按住。

“躺著,莫動。”農勁蓀在床邊坐下,將書和輿圖放在一旁的小幾上,“你托元英打聽的事,我查了些眉目。”他拿起最上面一本封面殘破、紙頁發脆的《津門風物考》,翻到其中一頁,指著上面一幅簡陋的手繪城隍廟格局圖,“城隍廟,老城廂香火最盛之地,供奉的是前朝一位姓紀的忠烈將軍。廟分三進,正殿供城隍神,后殿是寢殿,東西有配殿、鐘鼓樓。而最關鍵的,是這戲臺。”他手指點在圖中一個突出的位置,“這戲臺不同尋常,它背靠主殿,面朝山門前的廣場,是廟里酬神唱戲的地方。戲臺頂棚是八角藻井,結構復雜,暗格密布,傳說……是當年修建時,匠人留下的‘退路’,以防不測。”

農勁蓀放下書,又展開那卷泛黃的輿圖,是京城舊時的布局。“至于‘王府舊事深’……”他鏡片后的目光銳利起來,手指精準地點在輿圖西北角一片被朱砂圈出的區域,“京城西北,什剎海畔,舊有一座顯赫一時的‘睿親王府’。約莫二十年前,睿親王卷入一樁驚天大案,被朝廷抄家奪爵,王府一夜之間敗落。府中親眷、仆役流散無蹤。睿親王本人……據說是被秘密鴆殺于宗人府,也有傳言說他帶著幼子……不知所蹤。”他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而睿親王……他年輕時,有個極其隱秘的別號,因其行事狠辣果決,又喜蓄養猛禽,故私下人稱……‘梟王’!”

“梟王?!”霍元甲心頭劇震!鬼影子紙條上的“梟”字!父親那聲“冤孽”!京城破落的王府!線索瞬間串聯,指向一個令人不寒而栗的可能!難道……自己這具身體……霍元甲……竟是那“梟王”睿親王的……遺孤?!這個念頭如同驚雷,炸得他眼前發黑,幾乎喘不過氣!

“這只是推測。”農勁蓀看著霍元甲驟變的臉色,沉聲道,“睿親王一案,牽連甚廣,是宮闈秘辛,諱莫如深。具體內情,早已湮滅。那枚銅錢上的‘梟’字,與睿親王的別號吻合,樣式也非民間所有,極可能是王府內部信物。鬼影子將此物塞給你,又引你去城隍廟……其用意,恐怕是想借你之手,揭開這段塵封的秘辛,或者……將你卷入更大的漩渦!”

更大的漩渦……霍元甲只覺得一股寒意從骨髓里滲出來。他這冒牌的“霍元甲”,頂著津門大俠的名頭,本就掙扎在鹽幫、租界洋人的夾縫里,如今又扯上二十年前的王府血案、宮廷秘辛?這潭水,深得足以溺死十條蛟龍!

“那……‘城隍問鬼神’……鬼神……又指什么?”霍元甲嘶啞地問,感覺自己的聲音都在發抖。

農勁蓀眉頭緊鎖,緩緩搖頭:“這最難解。廟里鬼神,無非泥胎木偶。但鬼影子特意點出‘問’字,必有深意。或許是廟中某個知情的廟祝?或許是借廟會傳遞消息的某個隱秘人物?又或許……是那戲臺藻井暗格中藏匿的……東西?”他眼中閃過一絲不確定,“此事兇險萬分,元甲兄,你重傷未愈,切不可……”

話音未落,院門被“哐當”一聲猛地撞開!霍元英連滾帶爬地沖進來,手里緊緊攥著一張猩紅色的硬紙帖子,小臉煞白,嘴唇哆嗦著,話都說不利索:

“二……二哥!爹!農先生!不……不好了!鹽幫……鹽幫的人……送……送來的!”

霍元甲心頭猛地一沉!一股不祥的預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緊了他的心臟!

霍恩第一步搶過去,劈手奪過那張猩紅帖子。帖子入手沉重,帶著一股子廉價香粉的刺鼻氣味。封面是濃墨重彩的“一品香”三個燙金大字。翻開內頁,幾行鐵畫銀鉤、卻透著森然殺氣的字跡映入眼簾:

“霍元甲臺鑒:鹽幫巨款于三汊口遭劫,人證物證皆指閣下與李奎合謀。此乃斷我鹽幫生路,絕我數百兄弟活命之源!江湖規矩,血債血償!今特于三日之后,午時三刻,假座‘一品香’大茶樓,設生死擂!特邀‘津門九絕’中人(周通、沙振江、趙三多、佟承善)及津門武林名宿共同見證!簽生死狀,拳腳無眼,生死各安天命!恭候大駕!鹽幫白七拜上!”

落款處,赫然蓋著一個鮮紅刺目的指印!指印邊緣帶著明顯的燒灼痕跡,透著一股子猙獰的戾氣!

“生死擂!白老七!”霍恩第捏著帖子的手劇烈顫抖,醬紫色的臉膛瞬間變得毫無血色,眼中翻涌著滔天的怒火和深不見底的恐懼!他猛地看向床上臉色煞白的霍元甲,聲音嘶啞如破鑼:“他……他還沒死?!”

農勁蓀接過帖子,鏡片后的目光凝重如鐵:“白七爺……果然命硬!李奎那搏命一掌,竟沒能拍死他!這老毒蛇,是要借生死擂,名正言順地除掉你和李奎!更要借津門九絕和武林名宿之口,坐實你們劫掠鹽幫巨款的罪名!好毒的心腸!好狠的算計!”

“放他娘的屁!”一聲炸雷般的怒吼在門口響起!李奎魁梧的身影如同鐵塔般堵在門口!他左臂依舊吊著,臉上新添的疤痕猙獰扭曲,右邊太陽穴的槍傷結著暗紅的痂。顯然傷也沒好利索,但那雙布滿血絲的牛眼,此刻燃燒著噬人的怒火,幾乎要噴出火來!“劫他鹽幫的巨款?老子劫的是他娘的斷子絕孫的福壽膏!白老七這老王八蛋!自己黑吃黑吃了大虧,死了那么多手下,老巢都被老子燒了,還有臉倒打一耙!設生死擂?好啊!老子正愁找不到他!三天后,老子親自去摘了他的蛇頭下酒!”

李奎幾步沖到床邊,看著霍元甲蒼白憔悴的臉和胸口厚厚的繃帶,眼中怒火更熾:“霍二!你給老子好好養傷!這生死擂,沒你的事!白老七是沖老子來的!老子去會會他!”

“不行!”霍恩第猛地抬頭,眼中布滿血絲,聲音斬釘截鐵,“元甲傷成這樣!去了就是送死!白七爺設的是生死擂!簽了生死狀,天王老子也管不了!他這是要你們的命!”

“爹……”霍元甲掙扎著開口,聲音虛弱卻帶著一種奇異的平靜,“避不開的。”

他目光掃過那猩紅的帖子,掃過李奎猙獰的臉,掃過父親眼中的恐懼,最后落在農勁蓀凝重的鏡片上。賽馬場的鞭撻,老龍口的火光,史密斯的冰藍眼睛,官船的馬燈,水下幽藍的毒刺,鬼影子的銅錢和紙條……還有王五那盞溫暖的紅燈籠,那沉凝如山的身影,那“武是術,俠是魂”的洪鐘大呂……所有的畫面,所有的聲音,所有的屈辱、憤怒、恐懼、迷茫,在這一刻,如同百川歸海,被那張猩紅的生死擂帖子,徹底點燃、淬煉、凝聚!

一股滾燙的熱流,混合著冰冷的決絕,猛地沖上他的頭頂!驅散了傷口的劇痛和毒素的冰冷!驅散了身世迷霧帶來的恐懼!他不再是那個驚惶無措的社畜張津生!他是霍元甲!是背負著“津門大俠”名號的武者!是腳行幾百號兄弟認下的恩人!是王五口中要“挺直脊梁”的漢子!

他緩緩地,卻又無比堅定地坐直了身體。雖然動作牽動傷口,疼得他額頭青筋暴起,冷汗涔涔而下,但他的腰背,卻挺得筆直!如同王五演練“立地生根”時那般沉穩!他的眼神,不再迷茫,不再恐懼,只剩下一種近乎冰冷的專注和燃燒的火焰!

“躲不過。”霍元甲的聲音依舊嘶啞虛弱,卻字字清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分量,在寂靜的屋內回蕩,“霍元甲的名號,不能塌!天津衛的爺們兒,也不能總讓惡人騎脖子上拉屎!這擂,我去!”

“元甲!”“霍二!”霍恩第和李奎同時驚呼!

霍元甲抬起手,制止了他們。他看向霍恩第,眼神復雜,有愧疚,有堅定,更有一份沉甸甸的責任:“爹,我知道您擔心。可有些事,躲是躲不掉的。白七爺不死,鹽幫不除,這天津衛,永無寧日!腳行死去的六十七個兄弟,在天上看著呢!王五爺的話,在耳邊響著呢!”他又轉向李奎,嘴角扯出一絲慘烈卻豪邁的弧度,“奎爺,您胳膊沒好利索,白老七的毒刺,陰著呢。這次,讓我來!您帶著腳行的兄弟,給我壓陣!看我……怎么拆了這條毒蛇的骨頭!”

李奎看著霍元甲眼中那決絕的光芒,這個鐵打的漢子,喉頭劇烈地滾動了幾下,牛眼中竟再次泛起水光。他猛地一拳砸在自己胸口,發出沉悶的響聲,嘶聲道:“好!好兄弟!有種!老子……老子給你壓陣!腳行所有兄弟,給你壓陣!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老子讓整個鹽幫,給你陪葬!”

霍恩第看著兒子蒼白卻堅毅的臉,看著他那挺直的腰背,聽著他那番擲地有聲的話語,嘴唇劇烈地顫抖著。那深埋多年的恐懼,在兒子這頂天立地的氣勢面前,似乎被沖淡了一絲。他最終頹然垂下頭,從牙縫里擠出一句話,帶著無盡的悲涼和無奈:“……由你!但……千萬……活著回來!”

接下來的三天,小南河霍家后院的氣氛壓抑得如同暴風雨前的死寂。空氣中彌漫著濃得化不開的藥味,還有一股無形的、令人窒息的緊張感。

霍元甲幾乎是在與死神賽跑。他不再像前幾日那樣被動臥床,而是強忍著右胸傷處每一次呼吸都帶來的撕裂痛楚和深入骨髓的冰冷麻木,咬著牙下地活動。王氏熬的參湯、孫神醫留下的拔毒續命藥丸、農勁蓀尋來的珍稀草藥……所有能入口的東西,他都毫不猶豫地灌下去,只為吊住這口氣,榨干這具身體最后一點潛能。

他不再瘋狂捶打木樁,而是將全部心神都投入到王五傳授的那三式“刀法”心訣之中。

晨光熹微,他立于院中,左腳虛踏半步,身體下沉,重心落于涌泉,如古樹盤根。右掌豎于胸前,眼觀鼻,鼻觀心。摒棄所有雜念,意念沉入丹田,感受著那微弱卻頑強跳動的心火,對抗著右胸傷口處不斷侵襲的冰冷毒素。每一次深長的呼吸,都如同拉動沉重的風箱,牽扯得傷處劇痛鉆心,冷汗浸透衣衫,他卻恍若未覺。這是“立地生根”,磨的是心志的定力,抗的是傷痛的侵蝕。

午后,他背靠那根傷痕累累的木樁,右掌極其緩慢地向前平推。動作慢如蝸牛,意念卻如千鈞!掌緣所向,仿佛推著無形的萬仞高山!他將那木樁想象成白七爺陰鷙的臉,史密斯的鐵拳,甚至……是那枚透著邪氣的“梟”字銅錢!所有的恨意、殺機、疑惑、恐懼,都被強行壓縮、凝聚在這一推之中!周身氣息沉凝如鉛汞,內里卻如同即將噴發的火山!傷口的劇痛、毒素的麻痹,在這極致的意念凝聚下,仿佛都成了淬煉鋒芒的爐火!這是“凝神觀意”,煉的是意念的鋒芒,聚的是搏命的殺心!

暮色四合,殘陽如血。霍元甲立于院心,豎于胸前的右掌緩緩前推至極限,氣勢積蓄到頂點!他眼中精光爆射,口中發出一聲低沉卻蘊含無上決斷的斷喝:“斷!”左掌如開山巨斧,帶著斬斷一切猶豫、彷徨、后路的決絕,猛地劈下!斬向那前推意念凝聚的“無形之敵”!更斬向自己心中最后一絲對傷痛的畏懼、對身世的迷茫、對死亡的恐懼!一股無形的、一往無前的慘烈氣勢,隨著這一劈,轟然爆發!這是“一刀兩斷”,求的是玉石俱焚的決絕,斷的是茍且偷生的退路!

每一次演練完畢,霍元甲都如同從水里撈出來一般,虛脫地跌坐在地,大口喘息,面色慘白如紙,右胸傷處的繃帶更是被滲出的血水和冷汗反復浸透。王氏看得心驚肉跳,不住抹淚。霍恩第背著手站在堂屋門口,醬紫色的臉膛繃得死緊,牙關緊咬,卻最終沒有上前阻攔。他知道,兒子這是在用命去搏那一線生機!

農勁蓀每日必至,帶來外界最新的消息,面色一次比一次凝重。

“白七爺重傷未愈,據說半邊膀子徹底廢了,是被抬著進‘一品香’茶樓布置擂臺的。”農勁蓀的聲音低沉,“但他身邊多了幾個生面孔,太陽穴高高鼓起,眼神陰鷙,指關節粗大變形,一看就是外家硬功的好手,恐怕是他花重金請來的亡命徒,專門為了生死擂準備的殺手锏!史密斯也放出話來,說租界工部局對此等‘解決江湖糾紛的傳統方式’表示‘關注’,屆時會派員‘觀摩’。這分明是給白七爺撐腰,威懾其他勢力!”

“威遠鏢局的趙總鏢頭傷勢太重,毒入肺腑,至今昏迷不醒,威遠鏢局群龍無首,恐怕無法到場助陣了。”

“‘鐵臂膀’周通前輩接了帖子,據說沉默良久,只說了句‘江湖規矩,不可廢’,會準時到場。”

“‘彈腿王’沙振江前輩性情剛烈,最恨恃強凌弱,雖與李奎有些舊怨,但聽聞白七爺勾結洋人、倒打一耙,也明確表示會去‘一品香’主持公道。”

“‘鷹爪’佟承善,總兵衙門的教頭,代表官府背景,此人一向圓滑,立場曖昧,他到場,恐怕更多是奉了上峰之命,監視這場可能引發大亂的生死擂……”

“‘神槍’趙三多重傷昏迷,‘鬼影子’神龍見首不見尾,‘黑犬’史密斯代表租界,‘無影腳’孫快嘴是混混兒把頭,上不得臺面……這‘津門九絕’,能到的,恐怕也就周、沙、佟三位了。”農勁蓀鏡片后的目光充滿憂慮,“元甲兄,白七爺擺明了是要借這生死擂,在眾目睽睽之下,名正言順地除掉你和李奎!更要踩著你們的尸骨,重振鹽幫聲威,震懾整個天津衛!此擂……兇險萬分!”

兇險萬分!霍元甲何嘗不知?他感受著右胸傷處那如同跗骨之蛆的劇痛和麻木,心中一片冰冷清明。白七爺重傷,必然更加陰毒瘋狂!他請來的亡命徒,史密斯的“關注”,周通的“江湖規矩”,沙振江的“公道”,佟承善的“監視”……這“一品香”茶樓,就是一口煮沸了毒液、架在刀山火海上的巨鍋!而他霍元甲,就是那即將被投進去的祭品!

但他沒有退路。王五的紅燈籠在記憶中亮著,“武是術,俠是魂”的箴言在耳邊響著。腳行六十七條人命的血債沉甸甸地壓著。還有那枚“梟”字銅錢帶來的身世之謎,如同一柄懸在頭頂的利劍!他若退縮,不僅“霍元甲”的名頭徹底崩塌,李奎獨木難支,腳行兄弟將再遭屠戮,鹽幫氣焰更熾,整個天津衛的底層百姓,將在白七爺和史密斯的雙重壓迫下永無寧日!他這穿越而來的靈魂,也將永遠背負著懦夫的恥辱,在這亂世中茍延殘喘!

“我知道。”霍元甲緩緩開口,聲音嘶啞卻異常平靜,如同暴風雨前最后一絲凝固的空氣。他抬起手,輕輕按在右胸那厚厚的、依舊隱隱作痛的繃帶上,感受著那下面頑強跳動的心臟。“這擂,是刀山火海,也得闖。是鬼門關,也得過。”

他站起身,雖然身形依舊清瘦,臉色蒼白,但那挺直的腰背,卻如同一桿寧折不彎的標槍。他走到院中,再次擺開了“立地生根”的架勢。這一次,他的目光不再局限于眼前的木樁,而是穿透了霍家的院墻,投向了天津城的方向,投向了那座即將決定生死的“一品香”茶樓!眼神深處,迷茫盡去,恐懼消散,只剩下一種淬火后的、冰冷的、一往無前的決絕!

三日之期,轉瞬即至。

午時將至,天津衛老城廂最繁華的估衣街,此刻卻彌漫著一股異樣的肅殺氣氛。往日里車水馬龍、人聲鼎沸的街道,今日行人稀少,許多店鋪都半掩著門板,伙計們探頭探腦,臉上帶著緊張和好奇。空氣中仿佛繃緊了一根無形的弦,壓得人喘不過氣。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約而同地投向街道中心那座雕梁畫棟、氣派非凡的三層建筑——“一品香”大茶樓!

茶樓門口,兩盞碩大的紅燈籠高高掛起,在深秋略顯蒼白的陽光下,紅得刺眼,如同兩灘凝固的血。八名鹽幫的精銳打手,清一色黑色緊身短打,腰挎分水刺或鬼頭短刀,太陽穴高高鼓起,眼神兇戾,如同門神般分列大門兩側,手按刀柄,警惕地掃視著四周。那股子毫不掩飾的煞氣,讓路過的行人紛紛低頭繞行,大氣都不敢出。

茶樓二樓臨街的雅間窗戶,被厚重的猩紅色絨布窗簾遮得嚴嚴實實,看不清里面的情形。但所有人都知道,那里面坐著的,就是這場生死擂的發起者,重傷未愈卻兇焰更熾的“分水刺”白七爺!還有他請來的那些亡命徒,以及代表租界“關注”的某些人物!

此刻,通往“一品香”的各條街道,人潮開始涌動。但并非尋常的茶客,而是清一色的江湖人物、武林豪客!

有穿著樸素短褂、步履沉穩的武館師傅帶著弟子;有鏢局趟子手打扮的精悍漢子;有回民聚居區特有的白帽青衫的教門高手;有混混兒打扮、眼神飄忽的街面人物;甚至還有幾個穿著綢緞長衫、看似富商模樣,但眼神銳利、太陽穴高鼓的練家子……三教九流,魚龍混雜,但無一例外,神情都帶著凝重和興奮。空氣中彌漫著汗味、煙草味、兵刃的金屬味和一種壓抑不住的、對血腥搏殺的原始渴望!

“讓開!讓開!”

一陣粗豪的呼喝聲從長街東頭傳來,人群如同潮水般向兩側分開。只見李奎魁梧的身影出現在街口!他左臂依舊吊著,臉上新添的疤痕在陽光下更顯猙獰,右邊太陽穴的槍傷結著暗紅的痂。他并未穿平日碼頭霸主的綢緞褂子,而是換了一身洗得發白、卻漿洗得筆挺的靛藍粗布短打,腰束牛皮板帶,腳蹬千層底布鞋!這身打扮,不是赴宴,是赴死!他身后,跟著黑壓壓一片腳行漢子!足有上百號人!個個精悍,人人帶傷!有的纏著頭,有的吊著臂,有的拄著拐,但每個人的眼神都如同受傷的狼群,燃燒著悲憤的怒火和玉石俱焚的決絕!他們手中沒有明晃晃的刀槍,但扁擔、鐵尺、短棍、甚至磨尖的鐵鉤,都緊緊攥在手里!沉默的隊伍,帶著一股尸山血海里爬出來的慘烈殺氣,如同一股壓抑的怒潮,緩緩涌向“一品香”!

“李奎爺來了!”

“腳行的兄弟都來了!”

“看這架勢……是要拼命啊!”

人群騷動起來,議論聲嗡嗡作響,帶著敬畏和緊張。

李奎走到茶樓門前,布滿血絲的牛眼冷冷掃過那八個如臨大敵的鹽幫打手,從鼻孔里重重哼了一聲,聲如悶雷:“白老七!老子來了!開門!”

茶樓大門緩緩敞開,一股混合著茶香、熏香和某種冰冷殺氣的復雜氣息撲面而來。

幾乎在李奎帶人涌入茶樓的同時,長街西頭又是一陣騷動。

“霍二少爺!是霍元甲!”

人群自動分開一條更寬的通道,目光齊刷刷地投向那個緩緩走來的清瘦身影。

霍元甲來了。

他沒有像李奎那樣帶著大隊人馬。只有霍恩第、農勁蓀和霍元英跟在身側。他穿著一身干凈的靛藍色短打,同樣漿洗得筆挺,空蕩蕩的袖管和衣襟更襯得他身形單薄。臉色依舊蒼白,嘴唇沒有多少血色,右胸的位置,衣服下微微鼓起,顯然纏著厚厚的繃帶。他走得很慢,步伐甚至有些虛浮,每一步都似乎牽動著傷口,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

然而,所有人的目光,在觸及他那張臉的瞬間,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那張臉,蒼白,清瘦,帶著重傷未愈的病容。但那雙眼睛!那雙深陷在眼窩里的眼睛,此刻卻亮得驚人!如同兩口深不見底的寒潭,又像兩塊經過千錘百煉、淬去所有雜質的精鋼!里面沒有憤怒,沒有恐懼,沒有迷茫,只有一種近乎絕對的、冰冷的平靜!一種洞悉了生死、看穿了虛妄、只剩下純粹目標的平靜!一種……將全部生命都凝聚于接下來這場搏殺之中的、令人心悸的專注!

他左手自然地垂在身側,右手則攏在袖中,隱約可見袖口處露出一點冰冷的金屬光澤——是那柄霍家祖傳的鑌鐵點鋼峨眉刺。他的腰背,挺得筆直,如同王五演練“立地生根”時那般沉穩,仿佛任何傷痛和壓力都無法將其壓彎半分!

“霍二少爺……這氣色……”

“傷得這么重……真能打嗎?”

“你看他那眼神……我的天……像刀子一樣……”

“這哪是去打架……這是……這是去赴死啊……”

人群中響起壓抑的驚嘆和低語,充滿了難以置信和深深的敬畏。

霍恩第緊跟在兒子身側,醬紫色的臉膛繃得死緊,嘴唇抿成一條蒼白的直線,雙手緊握成拳,指甲深深掐進掌心。他看著兒子蒼白卻堅毅的側臉,看著他那挺直的、仿佛承載著千鈞重擔卻不肯彎曲的脊梁,眼中翻涌著巨大的痛苦和一種近乎悲壯的驕傲。王氏沒有來,她承受不了。

農勁蓀走在另一側,金絲眼鏡后的目光沉靜如水,卻帶著洞悉一切的凝重。他手中握著一把合攏的折扇,指關節微微發白。

霍元英緊緊跟在霍元甲身后,小臉繃得緊緊的,眼神里充滿了擔憂和一種與年齡不符的決絕。

霍元甲對周圍的議論和目光恍若未覺。他的全部心神,都已鎖定在前方那座張燈結彩、卻散發著濃濃死亡氣息的“一品香”茶樓!鎖定在二樓那猩紅的窗簾之后!鎖定在那即將到來的、決定生死的搏殺!

他一步步走著,腳下是天津衛熟悉的青石板路。陽光照在身上,帶來一絲微弱的暖意,卻驅不散心頭那沉甸甸的冰冷。賽馬場的鞭撻,老龍口的火光,史密斯的冰藍眼睛,官船的馬燈,水下幽藍的毒刺,鬼影子的銅錢和紙條……還有王五那盞溫暖的紅燈籠,那沉凝如山的身影……所有的畫面,所有的聲音,如同走馬燈般在腦海中飛速掠過,最終都化為一股純粹的力量,注入他那挺直的脊梁,注入他冰冷的眼神,注入他那只攏在袖中、緊握峨眉刺的手!

“一品香”茶樓那朱漆大門越來越近。門口那八個鹽幫打手兇戾的目光如同實質的刀鋒,狠狠剮在他身上。

霍元甲在門前停下腳步。他微微抬起頭,目光平靜地掃過那八個打手,掃過門楣上“一品香”那三個燙金大字,最后,仿佛穿透了厚重的門板,投向了二樓那猩紅的簾幕之后。

他深吸一口氣。深秋微涼的空氣涌入肺葉,帶著灰塵和硝煙的味道,也帶著一絲海河特有的水腥氣。胸口傷處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但他臉上的表情沒有絲毫變化。

然后,在所有人屏息凝神的注視下,他抬起腳步,沉穩地、一步踏入了那扇如同巨獸之口、吞噬光明的茶樓大門!

門內,光線陡然一暗。濃烈的茶香、熏香混合著一種更濃郁的、冰冷刺骨的殺伐之氣,如同粘稠的潮水般瞬間將他淹沒。

茶樓內部,早已不是往日的茶肆格局。

整個一樓大堂,桌椅板凳被清空了大半,只在四周靠墻的位置,稀疏地擺放著一些太師椅,供身份重要的觀戰者落座。此刻,這些椅子上已經坐了不少人。霍元甲目光掃過,看到了幾張熟悉或陌生的面孔:

靠近樓梯口,坐著“鐵臂膀”周通。他依舊是一身洗得發白的藏青短褂,面色沉凝如水,抱臂閉目,如同入定的老僧,對周圍的喧囂充耳不聞。他身后站著幾個神情肅穆的弟子。

周通對面,坐著“彈腿王”沙振江。這位回民高手,頭戴白帽,身穿青衫,面容剛毅,眼神如電,此刻正襟危坐,腰背挺直如標槍,雙手按在膝蓋上,指關節微微發白,顯然內心并不平靜。

靠近臨街窗戶的位置,坐著“鷹爪”佟承善。他穿著總兵衙門教頭的官服便裝(未戴頂戴),約莫四十多歲,面白無須,眼神靈活,臉上帶著一種程式化的、看不出深淺的微笑。他身后站著兩個穿著號服的衙役,手按腰刀,神情戒備。佟承善的目光在剛進門的霍元甲身上停留了一瞬,帶著審視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玩味,隨即又移開,端起手邊的蓋碗茶,輕輕撇著浮沫。

李奎和他帶來的腳行核心兄弟,占據了靠近柜臺的一大片區域。他們或坐或站,個個眼神兇狠,如同擇人而噬的猛獸,沉默地散發著慘烈的殺氣。李奎吊著左臂,坐在一張太師椅上,牛眼死死盯著二樓樓梯口的方向,如同一座即將爆發的火山。

此外,還有一些津門武林的宿老、小有名氣的拳師、幫會頭目等,分散在四周。整個大堂,足有上百號人,卻異常安靜!只有壓抑的呼吸聲、偶爾的咳嗽聲、以及佟承善撇茶蓋的輕微磕碰聲。所有人的目光,都若有若無地投向大堂中央那片空出來的、鋪著厚厚紅氈的方形區域——生死擂!

擂臺的四個角,各插著一桿丈二高的杏黃旗,旗面上用濃墨寫著巨大的“擂”字!旗幟在穿堂風中微微飄動,透著一股肅殺之氣。

而在擂臺正對著的,是通往二樓的寬闊樓梯。樓梯口,猩紅色的地毯一直鋪到二樓平臺。平臺欄桿后,垂著厚重的猩紅色絨布簾幕,將二樓雅間遮擋得嚴嚴實實。簾幕之后,隱約可見人影晃動,卻看不清面目。一股無形的、沉重的威壓和冰冷的殺機,正從那簾幕之后彌漫下來,籠罩著整個一樓大堂!那里面,就是重傷的“分水刺”白七爺!和他請來的亡命徒!以及……代表租界“關注”的人物!

霍元甲一踏入這壓抑得令人窒息的大堂,立刻感覺到無數道目光如同探照燈般聚焦在自己身上!有審視,有好奇,有憐憫,有懷疑,有冷漠,更有來自鹽幫打手和二樓簾幕后毫不掩飾的冰冷殺意!

他恍若未覺。目光平靜地掃過全場,在周通、沙振江、佟承善臉上短暫停留,最后與李奎那充滿血絲和擔憂的牛眼對視了一下,微微頷首。他邁開腳步,在農勁蓀和霍恩第的陪同下,朝著李奎所在的區域走去。腳步依舊有些虛浮,但每一步都踏得極穩。那挺直的腰背,蒼白的臉色,冰冷的眼神,在死寂的大堂中,形成一種極其強烈的反差,牢牢吸引著所有人的目光!

“他就是霍元甲?那個‘路子野霍二’?”

“看著……像個癆病鬼啊……真能打?”

“聽說被白七爺的毒刺扎穿了肺葉子……這還能活蹦亂跳?”

“噓!小點聲!你看他那眼神……不對勁……”

低低的議論聲如同蚊蚋般在角落里響起。

霍元甲走到李奎身邊的一張空椅子前,卻沒有立刻坐下。他緩緩轉過身,面對著那猩紅的樓梯簾幕,面對著那無形的威壓,面對著整個大堂上百雙眼睛。他深吸一口氣,胸口傷處傳來尖銳的刺痛,但他的聲音卻清晰地響起,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瞬間壓下了所有的竊竊私語:

“霍元甲,應擂而來!”

聲音不大,卻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在大堂死寂的空氣中蕩開一圈漣漪。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到二樓那猩紅的簾幕之上!

短暫的死寂。

“吱呀——”

一聲刺耳的摩擦聲響起。二樓平臺那厚重的猩紅簾幕,被一只枯瘦、蒼白、如同鳥爪般的手,緩緩拉開了一道縫隙!

一張蒼白、浮腫、半邊臉包裹著厚厚滲血紗布的臉,從縫隙中露了出來!正是“分水刺”白七爺!他僅剩的那只獨眼,如同淬了毒的玻璃珠子,閃爍著怨毒、瘋狂、刻骨仇恨的兇光!死死地釘在下方的霍元甲身上!那目光,如同實質的毒刺,帶著濃烈的死亡氣息!

緊接著,簾幕被徹底拉開!

白七爺的身影完全暴露出來。他并非站立,而是半躺在一張鋪著厚厚錦墊、帶有輪子的特制木椅(類似輪椅)上!半邊身子被繃帶裹得嚴嚴實實,左臂無力地垂著,顯然被李奎那一掌徹底廢掉。他臉色灰敗,嘴唇干裂發紫,呼吸急促,顯然傷勢極重。但那股子陰鷙狠戾的氣勢,卻因為重傷和仇恨而變得更加扭曲、更加瘋狂!他如同一條被徹底激怒、盤踞在巢穴中的毒蛇之王!

在他木椅兩側,肅立著四個面無表情、如同鐵塔般的壯漢!統一穿著玄色勁裝,肌肉虬結,太陽穴高高鼓起,眼神空洞而冰冷,如同沒有感情的殺戮機器!他們腰間挎著的,不是常見的刀劍,而是兩尺多長、通體烏黑、帶有倒鉤和血槽的奇形分水刺!以及……幾柄插在背后皮鞘里的、寒光閃閃的短柄手斧!正是白七爺重金請來的外家硬功亡命徒!

而在白七爺輪椅稍后一點的位置,還站著兩個人。

一個穿著筆挺的黑色西裝,頭發梳得油光水亮,戴著金絲眼鏡,手里拿著一個皮質筆記本和鋼筆,一副買辦或文員的打扮。但鏡片后的眼神,卻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審視和冷漠。他是租界工部局的代表。

另一個,則如同陰影般立在那文員身后。高大魁梧的身軀將名貴的西裝撐得鼓鼓囊囊,金色的短發如同鋼針,冰藍色的眼睛如同兩口深不見底的冰窟,毫無感情地掃視著下方的人群。正是“黑犬”史密斯!他抱著雙臂,嘴角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殘忍而輕蔑的笑意。他的出現,如同在壓抑的大堂里投入了一塊寒冰,讓本就肅殺的氣氛瞬間降至冰點!一股無形的、源自絕對力量的冰冷威壓,彌漫開來!

白七爺的目光如同毒蛇的信子,在霍元甲蒼白的臉上舔過,最后落在李奎身上。他那被紗布包裹的嘴唇翕動著,發出嘶啞、漏風、如同破舊風箱般的聲音,卻清晰地傳遍了整個死寂的大堂:

“好……好得很!都到齊了!李奎……霍元甲……你們這兩個劫我鹽幫巨款、殺我手足兄弟、毀我根基的惡賊!今日……就在這津門武林同道面前……做個了斷!”

他猛地抬起那只還能動的、枯瘦如柴的右手,指向大堂中央那片鋪著紅氈的擂臺,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怨毒和瘋狂:

“簽生死狀!上擂!拳腳無眼,生死各安天命!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隨著他話音落下,一個鹽幫管事模樣的人,捧著一個紅漆托盤,上面鋪著明黃色的錦緞,錦緞上放著兩份寫滿朱砂字跡的文書,還有一支蘸飽了濃墨的毛筆,快步走到擂臺邊緣。

生死狀!

猩紅的字跡,如同未干的血!

整個“一品香”大茶樓,瞬間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在了霍元甲和李奎身上!空氣凝固了,仿佛能聽到彼此的心跳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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