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火候·尺度
- 雙楫商河
- 路暖1204
- 2611字
- 2025-07-18 01:22:23
快閃店的玻璃門擦得能照見人影,門口的電子屏循環播放著“御味軒新店啟航”的宣傳片。沈知味站在收銀臺旁,看著穿統一制服的店員用電子秤稱調料,動作整齊劃一,像設定好程序的機器人。
“沈經理,第一批糖醋排骨好了。”
廚師長拿著托盤走出來,臉上帶著一絲不確定,
“按配方放的糖,您要不要嘗嘗?”
沈知味拿起一塊,醬汁裹得均勻,色澤紅亮。她咬了一口,眉頭立刻皺起來——甜味像潮水似的涌上來,壓過了醋的酸和排骨的香,膩得舌尖發黏。
“怎么回事?”
她放下排骨,紙巾擦著嘴角,
“糖的用量是按秘方來的?”
廚師長點頭如搗蒜,遞過電子秤:
“精確到克,絕對沒錯。可能……可能是新鍋的緣故,火力不太一樣。”
“火力?”
沈知味走到灶臺前,看著上面的溫度顯示屏,
“這是智能炒鍋,溫度控制在兩百一十度,怎么會不一樣?”
正說著,幾個剛拿到餐的顧客走過來,臉上帶著猶豫。
“服務員,這糖醋排骨是不是太甜了?”
戴眼鏡的男生推了推鏡框,
“我記得總店的沒這么膩,酸甜是裹在肉里的,不是浮在表面。”
旁邊的女生附和:
“對,而且肉有點柴,像是火沒燒透。”
沈知味深吸一口氣,臉上擠出笑:
“不好意思,新店試營業,我們正在調試,下次來一定改進。”
她轉頭對廚師長說,
“再做一批,糖減五克。”
“可秘方上是……”
“讓你減就減!”
沈知味打斷他,聲音里帶著不易察覺的煩躁。
顧客的議論聲越來越大,有人拿出手機拍照,有人對著排骨搖頭。沈知味站在人群里,看著那些整齊劃一的電子秤和標準化操作流程,突然覺得眼前的一切有點刺眼——就像用模具刻出來的花,再精致,也沒有自然生長的靈氣。
這時,店門被推開,老廚師長張師傅提著個食盒走進來,身后跟著兩個總店的學徒。他掃了眼柜臺前的議論,徑直走到沈知味面前:
“沈經理,程丫頭讓我來送點東西。”
“張師傅?您怎么來了?”
沈知味的語氣有些不自然。
張師傅沒回答,打開食盒,里面是碼得整齊的排骨,還冒著熱氣。
“聽說你們試營業,程丫頭讓我帶點總店的排骨,給大伙兒嘗嘗鮮。”
他看向旁邊的灶臺,
“正好我也學學,這智能鍋怎么用。”
沈知味的臉色變了變:
“張師傅,我們這兒有標準流程……”
“流程我看了。”
張師傅走到灶臺前,拿起電子秤上的糖罐,
“可做菜不是稱糖果,光靠數字不行。”
他對旁邊的廚師說,
“借你的鍋用用,我給大伙兒露一手。”
廚師看向沈知味,她猶豫了幾秒,終是點了點頭。
張師傅往鍋里倒了勺菜籽油,沒看溫度計,只是用手在鍋上方懸了懸。
“油溫夠了。”
他說著,把總店的排骨倒進去,手腕一翻,排骨在鍋里打著轉,濺起的油花在空中劃出弧線,又穩穩落回鍋里。
“您怎么知道油溫夠了?”
旁邊的年輕廚師忍不住問。
“靠手,靠眼,靠鼻子。”
張師傅邊說邊顛鍋,動作行云流水,
“油面開始冒青煙,聞著有股花生香,這就是七成熱,最適合煎排骨。”
他舀了勺糖,沒稱重,直接撒進鍋里,
“糖要慢慢熬,等它化成深褐色,冒泡像小魚吐籽,這時候倒醋才香。”
排隊的顧客都看呆了,有人拿出手機錄像,議論聲變成了驚嘆。
“張師傅,您這糖沒稱重,不怕放多了?”
沈知味站在旁邊,聲音有點發緊。
張師傅笑了,顛鍋的動作沒停:
“御味軒的糖醋排骨,糖是骨,醋是魂,得看排骨的新鮮度來調。今天這排骨新殺的,肉緊,得多放半勺糖才掛得住味。”
他手腕猛地一揚,排骨在空中翻了個身,穩穩落回鍋里,
“看見沒?鍋氣三分靠火,七分靠翻勺。火大了,糖就糊;翻得慢了,受熱不均,有的甜有的淡。”
鍋里的醬汁開始冒泡,香氣混著焦糖的甜和醋的酸,漫得滿店都是。和剛才那批甜得發齁的味道不同,這香氣里帶著股煙火氣的醇厚,勾得人直咽口水。
張師傅把炒好的排骨盛出來,淋上最后一勺汁,對排隊的顧客說:
“來,大伙兒嘗嘗,是不是這個味兒。”
剛才抱怨的男生第一個伸手拿了一塊,咬下去眼睛都亮了:
“對!就是這個味兒!酸甜剛好,肉里還帶著點焦香,比剛才那個好吃太多了!”
白發阿婆也嘗了一塊,顫巍巍地說:
“這才是御味軒的糖醋排骨,當年我老伴總說,這汁能拌三碗米飯。”
人群里爆發出一陣叫好,有人喊:
“張師傅,您留在這兒吧,我們就愛吃您做的!”
“這才是御味軒的味兒!”
不知是誰起的頭,大家跟著附和,聲音里帶著對老味道的懷念。
沈知味站在人群外,看著張師傅被顧客圍住,聽著那些發自內心的贊嘆,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衣角。她設計的標準化流程,精確到克的調料,在張師傅那隨意一撒、瀟灑一顛面前,突然顯得笨拙又可笑。
張師傅走到她面前,圍裙上沾著醬汁,臉上卻帶著溫和的笑:
“沈經理,不是說新法子不好。只是做菜跟做人一樣,得有火候,有尺度。火太急了會焦,太緩了沒味;糖放多了膩,放少了寡。這些,電子秤算不出來,得靠心里那桿秤。”
旁邊的年輕廚師突然問:
“張師傅,那您說的鍋氣,到底是啥?”
“鍋氣啊,”
張師傅指著還在冒熱氣的鍋,
“是火和鍋談戀愛,是調料和食材交朋友。得讓它們在鍋里好好磨合,才能出來那個獨一份的味兒。”
他拍了拍廚師的肩膀,
“你們年輕人學新東西快,但老法子也得記著,那是一代代人熬出來的經驗。”
沈知味沒說話,走到柜臺前,看著那批被顧客剩下的排骨,醬汁已經凝固在盤子上,像塊硬邦邦的糖。她想起小時候在總店,看爺爺炒排骨,也是這樣顛鍋,火苗躥得老高,映得爺爺的臉紅紅的,她總嚇得躲在程硯秋身后,程硯秋卻拉著她的手說:
“別怕,爺爺在跟鍋跳舞呢。”
那時候的排骨,味道是活的,帶著爺爺手掌的溫度和灶火的熱情。而現在快閃店里的排骨,味道是死的,像被數字框住的標本。
張師傅收拾東西準備走,路過沈知味時停了停:
“程丫頭說,快閃店要是需要幫忙,總店的師傅們隨時都能來。畢竟,都是御味軒的招牌。”
沈知味看著他走出店門,玻璃門外,陽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快閃店的電子屏還在播放宣傳片,畫面里的廚師笑得標準,動作整齊,卻怎么看都少了點什么。
“沈經理,”
廚師長小心翼翼地問,
“接下來的排骨……按張師傅的法子做?”
沈知味沉默了幾秒,從柜臺里拿出紙筆:
“把張師傅剛才說的火候和翻勺要點記下來,加到培訓手冊里。”
她頓了頓,聲音低了些,
“電子秤……暫時不用了。”
顧客們還在議論剛才的排骨,有人說要去總店嘗嘗,有人打聽張師傅什么時候再來。沈知味站在這些聲音里,突然明白程硯秋說的“老灶的魂”是什么——不是落后,不是固執,是那些藏在火候里、翻勺中的分寸,是手與心的默契,是時間熬出來的懂得。
她走到灶臺前,摸了摸還帶著溫度的鍋沿,上面似乎還留著張師傅顛鍋時的力道。窗外,總店的方向飄來隱約的飯菜香,那味道穿過街道,穿過玻璃,像一聲輕輕的嘆息,落在她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