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校食堂里人聲鼎沸，混合著各種飯菜的味道和少年少女們喧鬧的談笑聲。

不銹鋼餐盤碰撞的清脆聲響、排隊時的嬉笑打鬧、找到座位后的呼朋引伴，一起構成了一幅充滿活力的高中校園晚飯圖景。

林淺夏端著打好的飯菜，靈活地在擁擠的餐桌間穿梭，終于找到了一個靠窗的空位，連忙招呼跟在身后、顯得有些心不在焉的江小棠：“小棠！這里這里！”

兩人面對面坐下。林淺夏的餐盤里堆滿了菜，顯然胃口沒受絲毫影響，她迫不及待地再次掏出手機，一邊劃拉著屏幕，一邊義憤填膺地繼續著課間未盡的“聲討”：

“氣死我了！小棠你看，網上那些黑子真是陰魂不散！居然還有人說江離哥媽媽這事是炒作？是拿來賣慘洗白的？他們腦子里裝的都是屎嗎？！這種沒人性的話都說得出口！”

她氣得狠狠戳了一下盤子里的紅燒肉，仿佛那是黑子的腦袋。

“還有還有，你看這個投票，‘江離是否會因母親去世演技大爆發’？這都什么鬼問題！把人家的傷痛當什么了？看點預測嗎？惡心！”

林淺夏越說越氣，腮幫子都鼓了起來，“我現在就希望江離哥千萬別被這些破事影響，好好拍戲，用實力打爛他們的臉！可是……可是那是他媽媽啊，他怎么可能真的沒事……”

她說著，聲音低落下去，臉上寫滿了真實的擔憂和心疼，嘴里美味的紅燒肉似乎也失去了味道。

“唉，江離哥現在肯定特別難過，只是他那么要強，肯定都憋在心里……我好擔心他的狀態啊?！?

江小棠默默地聽著，手里的筷子無意識地撥弄著米飯，將幾顆飯粒碾得扁平。

餐盤里林淺夏給買的土豆燒牛腩散發著誘人的香氣，但她卻覺得喉嚨發緊，沒什么食欲。

“嗯……是啊，他肯定很難過?！彼吐晳椭?，聲音輕得像羽毛，幾乎被食堂的嘈雜徹底淹沒。

她垂著眼睫，不敢讓林淺夏看到她眼底復雜的情緒。

難過嗎？哥哥當然會難過。那是他們的母親，無論她有多么不堪，血緣的紐帶和過去那些稀薄卻并非完全不存在的溫情時刻，總會留下痕跡。

哥哥又是那么重情，是被孝道和責任感綁架得太深的一個人，否則也不會被母親吸血這么多年而無法徹底擺脫。

但是……

江小棠的思緒飄遠了。

但是，媽媽的死，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對哥哥難道不是一種……解脫嗎？

這個念頭再次不受控制地冒出來，帶著冰冷的尖銳感，刺得她心臟一縮，隨之涌上的是強烈的罪惡感。

她趕緊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用疼痛驅散這“大逆不道”的想法。

可理智卻像一條冷靜的蛇，在她腦海里嘶嘶地吐著信子，分析著冰冷的事實：

再也沒有無窮無盡的賭債電話打到哥哥那里，用最難聽的話語進行勒索和威脅了。

再也沒有那個歇斯底里的女人，會突然沖到哥哥工作的地方，讓他當眾難堪，成為黑粉攻擊的笑柄了。

再也沒有人，能用“把你妹妹賣給老男人抵債”這種惡毒的話，來死死掐住哥哥的命脈，逼他就范了。

那個一直拖著他下沉、幾乎要將他拖入深淵的最沉重枷鎖，突然之間，徹底碎裂了。

哥哥未來的路，會不會反而因此輕松一些？

他可以更專注地去演戲，去追求他想要的東西，不用再時時刻刻擔心背后那個無底洞般的拖累。

這難道不是好事嗎？

江小棠被自己腦海中如此冷血的分析嚇了一跳，下意識地偷瞄了一眼對面的林淺夏。

好友還在為“江離哥哥”的遭遇憤憤不平，心疼他可能承受的悲傷。

如果她知道此刻自己最好的朋友心里竟然在想著這些，會不會覺得她可怕又冷血？

她趕緊低下頭，往嘴里塞了一小塊土豆，味同嚼蠟地咀嚼著。內心的兩個聲音在激烈地爭吵。

一個聲音在尖叫著：那是媽媽！她死了！被人殺死了！你應該感到悲傷！你應該和哥哥一起痛哭！你怎么能想著“解脫”和“輕松”？

另一個聲音則冷靜地反駁，如同是最精確的機器一般：可那就是事實。媽媽的存在，對哥哥來說就是最大的痛苦來源。

她的離開，雖然方式如此慘烈，但客觀上的確移走了壓垮哥哥的最后一座大山。

哥哥不必再被那畸形的親情綁架，不必再為了填一個永遠填不滿的無底洞而耗盡自己。

這兩種情緒在她心里瘋狂拉扯，讓她坐立難安。

她既無法像林淺夏那樣純粹地沉浸在憤怒和心疼里，也無法徹底冷血地只看到好處。

這讓此刻的她感到一種巨大的茫然和孤獨。

她最擔心的，其實是哥哥本身。

哥哥過去太苦了，一直被那份沉重的、無法割舍的“孝道”和“責任”綁架著，明明痛苦卻無法掙脫。

他習慣了隱忍，習慣了把所有情緒都埋在心里，自己一個人扛。

現在，發生了這么大的事情，他會不會把所有的過錯都攬到自己身上？

會不會因為王帆是針對他而遷怒于母親，從而產生更深的愧疚和自責？

他會不會被這種復雜的、無處宣泄的痛苦徹底壓垮？

他表現出來的“沒事”，到底有幾分是真，幾分是強撐？

江小棠越想越擔心。

她忽然覺得，自己不能再像以前一樣，只是一個被動接受哥哥保護的小女孩了。

哥哥現在需要的，可能不僅僅是一個乖巧聽話、不給他添麻煩的妹妹。

他需要的，或許是一個能夠理解他處境、能夠讓他稍微卸下一點點偽裝、能夠告訴他“這不是你的錯”的家人。

她覺得自己應該成熟起來。

等到晚上，等到哥哥工作結束打來電話的時候，她不能只是哭哭啼啼地表達悲傷和害怕。

她要好好組織語言，要冷靜地、溫柔地告訴哥哥，讓他知道媽媽走了，我們都很難過，但生活還要繼續。

這不是你的錯，不要把別人的罪惡背在自己身上。

我會一直陪著你，我們兄妹倆要一起往前走，把日子過得更好。

她要讓他知道，他不是一個人，他們是一個整體。失去母親的痛苦，他們可以一起承擔，未來的路，他們可以互相扶持。

想到這里，江小棠混亂的心緒似乎稍微安定了一些。

現在的她有了一個明確的目標：今晚，要做一個能安慰和開導哥哥的、成熟的妹妹。

她深吸一口氣，重新拿起筷子，努力將注意力集中到飯菜上，對還在喋喋不休痛斥黑粉和心疼哥哥的林淺夏，再次輕聲附和道：“嗯，淺夏你說得對……江離哥哥他，確實很不容易。希望他能快點好起來?！?

只是這一次，她的眼神里，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堅定和決心。

食堂的喧囂依舊，但江小棠的內心，卻漸漸沉淀下來。

她開始默默地、一遍遍地在心里演練著晚上該如何對哥哥說那些話，如何才能既表達關心，又不觸及他的傷口，既能給他力量，又不讓他感到負擔。

這頓晚飯，她吃的格外漫長，所有人都吃的很漫長，她知道，這是因為自己實在是太急了，導致時間走的就慢了，非常的慢。

一直到吃完飯為止，電話都沒有來，江小棠默默的等待著，回到了宿舍后，見大家都出去玩了，她也繼續一個人待在宿舍里面，等著江離的電話。

終于，當她在陽臺看著遠處的夕陽時候，手機終于發出了震動。

她拿起了手機，看著上面閃爍著的“哥哥”兩個字，江小棠有些慌亂的立馬按下了接通鍵。

然后，她小心翼翼的對著話筒說道：“喂?！?

“我剛到家，你呢？吃飯了嗎？”

“吃了的！”江小棠立馬說道，“你呢？在回家的路上有沒有吃飯？”

“打算一會兒做個飯，不用為我擔心的?！苯x低聲的說著，聲音和語氣等聽起來都沒有什么問題，還是一如既往的溫柔。

“嗯，那就好，不要吃太多的外賣……”江小棠說著，伴隨著對面的一聲應答，再次的陷入了沉默之中。

過了一會兒，江小棠說道：“關于媽媽的事情，我已經看到了?！?

“她的后事我會處理的，你不用放在心上，好好的上學就好了?！彪娫捴?，江離說道。

夕陽的余暉透過宿舍陽臺的玻璃門，將江小棠的身影拉得很長。

她握著手機，指尖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耳朵緊緊貼著聽筒，仿佛要將電話那頭所有的細微聲響都收入耳中。

電話里，江離的聲音透過電流傳來，平穩，溫和，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刻意營造的輕松，就像過去無數次通話那樣。

他細致地交代著母親的后續安排，語氣公事公辦，聽不出悲傷，也聽不出憤怒，只有一種處理麻煩事務般的冷靜。

這種過分的平靜，反而讓江小棠的心揪得更緊。

她寧愿聽到哥哥哭，聽到他罵，聽到他發泄，也好過這樣將一切情緒深深埋藏，獨自消化。

她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同樣鎮定，甚至帶上一點超乎年齡的成熟和冷靜，說出那句在她心里演練了無數遍的話：“……這不是你的錯，她只是為了自己的行為付出了代價而已。”

電話那頭沉默了片刻。

然后，傳來江離略帶訝異的聲音：“你怎么確定是她咎由自?。俊?

江小棠的心微微一顫，她知道哥哥在試探，在確認她的狀態。

她垂下眼睫，看著陽臺地面上自己的影子，低聲道：“因為，我是她的女兒，她是我的媽媽，我了解她?！?

她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洞悉事實的苦澀，“她肯定是為了錢和王帆合作了，后期又因為其他事情導致合作破裂，最后導致王帆的報復行為?！?

她幾乎完美復刻了事實的真相，盡管這只是基于她對母親秉性和網上零碎信息的拼湊推理。

電話那端再次陷入短暫的沉默，隨即傳來江離一聲幾不可聞的、似乎是松了口氣的嘆息。

“你還真是……聰明。”他的語氣里多了一絲真實的溫度，那層堅硬的防護殼似乎因為她精準的理解而裂開了一道細微的縫隙。

他不必再費心編織謊言來保護她，這讓他肩上的擔子仿佛輕了一點點。

感受到哥哥語氣的變化，江小棠的心也稍稍安定了一些。

她努力讓氣氛輕松一點，甚至帶著一點嬌嗔：“我沒事的，我的承受能力很強，倒是你，好好的上學，想玩的話就去玩，缺錢的話記得和我說，還有，如果想要聊天，發現找不到其他人的話，也來找我?！?

她模仿著哥哥平時叮囑她的口吻。

這讓對面的人發出了淡淡的笑聲：“是是是，我會去上演員學校學習的。”

江小棠也露出了笑容，但很快又變得嚴肅了起來：“哥哥你放心吧，我沒事的，我現在不是好好的嗎？而且媽媽去世后，我其實也輕松了，不是嗎？”

說到這里，江小棠默默地吸了口氣，終于將那個盤旋在心頭、帶著罪惡感卻又無比真實的念頭說了出來。

“所以，不用擔心我的哦，倒是注意你自己的狀態！”

她說得盡量輕描淡寫，試圖傳遞出一種“我們都解脫了”的默契。

“好，我知道了！”江離的回答簡短，但江小棠能聽出里面蘊含的承諾和一絲寬慰。

“還有，雖然演戲很重要，但也注意休息，別天天都忙得連軸轉，身體才是最重要的，實在不行你就退圈，打工把大學上完也不錯?！彼滩蛔∮珠_始了嘮叨，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表達關心最直接的方式。

電話那頭傳來江離低低的笑聲，帶著明顯的寵溺：“好好好，我會注意身體的，放心吧，小管家婆！”

“我才不是管家婆！”江小棠下意識地反駁，嘴角卻忍不住微微上揚。

這種熟悉的、帶著拌嘴的互動，沖淡了彌漫在通話中的沉重氣息，仿佛一切都還沒有改變，他們只是進行著一次普通的日常通話。

然而，他們都清楚，有些東西已經永遠地改變了。

只是他們默契地選擇了用這種方式，互相支撐，告訴對方：我很好，你也要好好的。

就在這時，宿舍走廊外傳來一陣輕快而熟悉的腳步聲，伴隨著哼歌的聲音，由遠及近。

是林淺夏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