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琦三人離開客房,裴芷秀引著楊琦離著客房遠些。
“三弟妹,你方才說,待孟香琴養好身體,想將她留在你的商行做事?”
楊琦頷首,孟香琴不借外力,在三年間靠刺繡賺得半貫錢,心性堅韌,心思機敏,適合行商。
“三弟妹,此事需得三思。若是日后將孫虎一干人等送官法辦,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到時眾人的流言就是刺向孟娘子的利劍。商行與孟娘子共事之人該如何看她?倒不如,孟娘子遠避他鄉,尋個無人認識她的地方,重新開始。需知流言猛于虎。”
楊琦和馮樂都定定看向裴芷秀,這可不像平日的她,裴芷秀素來規行矩步,不會多言一句。
“噗嗤——,是不是覺得,我就得像個鋸嘴葫蘆,不言不語?”
楊琦雙手合于身前,朝裴芷秀躬身一禮。
“二嫂笑起來如沐春風,甚是好看。二嫂考慮周全,是我想得太簡單了,楊琦受教。屆時,言明厲害,讓孟娘子自己選擇。”
“三弟妹言重了,我只是見過流言如何將一個人活活逼死,我也并非生來就是循規蹈矩,我只是怕了流言,怕行差踏錯。”
裴芷秀看了眼客房窗臺,拉著楊琦和馮樂坐到涼亭里,這里離窗臺不過半丈。
馮樂見二弟妹的舉動,看來她也發現這幾個偷聽的孩子,此番舉動,想來是有什么話要說給阿昭聽,她也希望她們母女能融洽相處。
“我出身河東裴氏,以前的裴氏女學,多是督促研習琴棋書畫,于規矩教習只是尋常。直到我八歲那年,我有一位堂姊,游玩途中遇上山匪,她在護衛保護下,逃回家中。一切都變了,堂姊在世人眼中失貞了,家中不忍苛責,讓堂姊待在家中,只等風聲過去,將堂姊遠嫁。可——”
裴芷秀起身遠眺,眼前仿佛是重現了幼時的那一幕。
“可那一日午后,我怕堂姊煩悶,我去尋堂姊,我推門而入,眼前是堂姊的繡鞋,堂姊最喜歡的芍藥花色。堂姊不堪流言,懸梁自盡。后來,就很多人說堂姊品行高潔,說她是性情剛烈的好女子。自此之后,裴家女學教授規矩甚為嚴苛,最好笑的是,反而很多世家要將女兒送來學習。每每我不想學習規矩,我腦中就會出現那雙芍藥繡鞋。好像在和我說,裴芷秀,你不可行差踏錯。”
裴芷秀轉身看著馮樂和楊琦,馮樂英姿颯颯,楊琦自信果敢,在她們身上,有著她羨慕的沖勁。
“我比家中很多姊妹幸運,我嫁給了二郎,二郎是個純粹的人,他的心中只有書和家人。在謝家,我感受到了久違的自由。所以,阿昭小時候想要學武,我默許了,學武能保護她自己。可是,阿昭志向太大了,我又開始害怕了——”
謝昭噌的一下,站起來,抱著謝兕兒,沖到裴芷秀面前。阿真猝不及防,根本攔不住。裴芷秀和馮樂本就發現她們三個孩子,倒是不驚訝,楊琦看著頭頂一片葉子的女兒,有些發愣,隨即噗嗤一笑,從謝昭手中接過兕兒。
“阿娘,我向您保證,我會好好保護自己。您就讓我繼續跟在大伯母身邊吧,我會變得更加強大,我會成為我自己的盾,不懼利劍。”
裴芷秀看著女兒亮如星辰的眼睛,一如幼時未推開那扇門的自己,拂開女兒頭發沾上的雜草,她突然發現阿昭一直都是將頭發高高豎起,方便習武,阿昭不是她們呀——
“好。”
謝昭還想要為自己爭取,聽到阿娘答應了,有些怔愣,隨即驚叫一聲,開心的抱住裴芷秀。她真的暢快極了,提氣一躍,站定腳尖一提,將一根樹枝踢起,抬手接住,手腕翻轉,挽出劍花,行云流水。
天色漸暗,樹影斑駁,謝昭一招一式間,光影浮動,好似要揮開四合的暮色。
“精彩——,這位女公子意氣風發,颯沓流星,老夫好久沒見這么有朝氣的女娃娃了——”
謝兕兒聽到這熟悉的聲音,轉頭一看,果然是張圣手,還有那個學徒阿止。
管家謝平引著張圣手和阿止進了客院,裴芷秀還有很多話要囑咐阿昭,便帶著阿昭告辭回了二房院子。
“大嫂,這位就是近日在潁川郡義診的張圣手,就是他救了孟娘子。”
馮樂隨軍在外,時常聽到兵士說起張圣手,說他遍訪世間,為民義診,可謂是仁心仁術。想起阿娘來信,說起嶺南哩族的一些惡習,其中就有用土法治病,枉送性命。阿娘嚴令禁止,一段時間后,又會故態復萌。說到底還是哩族多居山林,沒有大夫愿意去看診。若是,張圣手能去嶺南義診——
這一刻,張圣手在馮樂眼中,比黃金更加珍貴。
“我在軍中,時常聽很多兵士說起您行醫的事跡,他們大多貧苦出身,家中親眷求醫困難,多虧您在鄉里義診,他們才活的松快些。您此來,是為了給孟娘子看診?”
張圣手擺擺手,指了指學徒阿止手上提著的藥。謝平上前接過藥包,將藥包交給照顧婦人的仆婢。
“這一來是給孟娘子送藥,二來是想拜訪謝家主,不知可否請二位代為引薦?”
“自是可以,父親素來敬重張圣手這般仁心仁德的醫者。三弟妹,勞煩你先去松濤苑,稟告父親,我還有一事要請教張圣手。”
楊琦頷首,謝兕兒從楊琦懷中下來,小跑到阿真姐姐身側,朝楊琦揮手,讓她自去松濤院。
馮樂引著張圣手往松濤院走去,阿真這三個小輩跟在他們身后,謝兕兒盯著阿止觀察,他穿了一身青布短打,以布帶束發,是個俊秀干凈的少年。若說有什么不同,許是他的眼睛太平靜了,仿佛深處的雨林,深遠靜謐。
一路走來,謝兕兒聽著大伯母同張圣手講嶺南風俗,走到松濤院門口,總算是引入正題了。
“張圣手,其實我是想請您去嶺南義診。方才,同您說過,我出身嶺南馮氏,嶺南是我的家鄉。嶺南多山林,哩族居住其中,文化不同,本來微小的病癥,因著亂用土方,危及性命。我阿娘一直在哩族推行漢化,很多方面都很有成效,唯有就醫這塊,一籌莫展。”
“馮娘子,令慈是?”
“家母冼英,嶺南部族都尊她一聲冼夫人。”
謝兕兒在現代時,了解過冼夫人的事跡,很是欽佩她。當時她很是扼腕,冼夫人可是大伯母的阿娘,近水樓臺,她本該有機會見到這位傳奇女性。奈何,緣慳一面。
“原是冼夫人,十幾年前老夫游歷南方時,聽說過她的大名,她可是有大格局的奇女子。馮娘子,有所不知,老夫十幾年前,也是起意要去哩族這樣的寨子義診。每方水土,都有不同的病癥,老夫癡迷各樣雜癥。可惜,哩族排外,后來老夫便離開了。”
“而今隋陳戰事焦灼,陳朝已見敗勢,嶺南居陳朝之地,我有些擔心阿娘。過段時間,我要啟程去嶺南,不知可否邀張圣手同行?”
“馮娘子,我需在潁川郡義診半月,若是時間合適,自然可與馮娘子一道。”
“合適,合適。”
馮樂心中大石放下,愈發覺得張圣手仙風道骨,一副高人風范。她需得傳信給阿娘,告訴她這件好事。見已經到松濤院,三郎和弟妹都已經候在門口,便同張圣手告辭。
“張圣手,這里便是父親居所,我便先告辭,要去信嶺南,告知義診的好消息。”
張圣手身為醫者,自是更喜歡這種被重視的感覺,冼夫人在嶺南極具話語權,若是由她牽頭,他在義診必然會順暢許多,會有更多病人授意,也算是圓了他十幾年前的一個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