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地有個習慣,每位有點地位、有點影響的人,都有個帶“老”字的大號,而且和他本人的某些特證相符。比如陳天誠,大號陳老秀,可能指他是個老秀才,也暗喻這個人比較優秀。陳老秀輔導的兩個學生都進縣學做了秀才,其中柳介焉取得縣考第一名,被直接入取。陳老秀分析,這位內侄兒并沒有這么優秀,可能是因為他爺爺柳一鐮捐房產建考棚,得到縣教諭的特別照顧。不過他認為此舉大可不必,根據柳介焉的實力,通過府考、院考都是不成問題的。人們爭相送蒙童請陳老秀進行輔導,但他只選了兩位。學館的正式蒙童,除麻二之外都是崔家的近房子弟,學業都不咋的,與麻二相差甚遠。但他那位女弟子崔秋英小姐卻是個例外,在一群蒙童中可謂鶴立雞群。陳老秀初步評估,秋英考個秀才如探囊取物,就是在鄉試中也有得一拼。但因為是個女性,她永遠沒有機會走進考場。崔時燁曾想把妹妹帶走送進洋學堂,被老爹罵了個狗血噴頭。兩個孫子中,鳳文還將就,鳳武就不是讀書的料了。崔武舉想把習武世家變為書香門第,希望就寄托在鳳文身上。他也打起了小女秋英的主意,想找個在科考中有希望的乘龍快婿,間接為崔家的門楣增添些文彩。他選中了家塾西席的次子陳五鑫。“此子酷似乃父,至誠而不迂腐,書卷氣十足而又不失血性,我喜歡。今后即使走不上仕途,在鄉間也是個說得起話的人物。”崔武舉對家人說。
能攀上這樣的大戶,陳家自然歡喜,經媒人一提,很快就定親了。這一下可苦了秋英小姐。本來,她可以自由地去學館讀書,向先生請教,甚至把兩個侄子和學弟麻二帶進閨房復習功課。現在都不行了。她必須回避公公和女婿,直到被花轎抬進陳家大門那一天。好在這一天來的很快,不到一年,昔日的學弟就住進了她的閨房。但秋英再也無法回到喜歡的書桌,只好重新撿起針線活兒,回歸一個婦道人家的本分。她的詩書心結極重,又望夫成龍心切,便發揮自身優勢,主動承擔起麻二的課外輔導,連枕頭風都帶有濃厚的八股味兒。身為同窗時,麻二對秋英佩服的五體投地。如今雖然演變成同床,但在他的感覺里,摟著自己睡覺的女人依然是師姐,又添加了一個嚴師的角色。對小兩口這種生存狀態,崔家人都暗自歡喜,畢竟麻二的學業日見長進。在節假日閉館期間,或家里有事需要幫忙時,秋英才到桃花堤的婆家去住。即使在這樣亂哄哄的環境里,她對麻二的課讀也從不放松,每天晚上陪讀到深夜。當東屋里大嫂的紡車聲停止以后,她才給他準備點雞蛋掛面之類的夜宵,暖熱被窩,伺候他上炕睡覺。秋英不像大嫂那樣紡棉織布積攢體己錢,她連丈夫的鞋樣子都會拿到婆家去,讓下人給做鞋。她也不沾老伙里的光,用來滋補女婿的雞蛋、掛面以及細果子之類的點心,都是從娘家拿來的。柳婉兒見老二家的相夫如教子,自愧弗如。她想,要是將來老二能有個一官半職,老二家的就落下個像孟母那樣的美名了。可是后來發生了一件事,導致婆婆對秋英的目光,由贊許變為疑慮。
生完二胎半年后的一天晚上,桂蘭問丈夫發現老二家的有啥變化沒有。石砘兒說沒有打量過人家,更沒看出有啥不一樣。
“別裝正經了。”桂蘭笑嘻嘻地說,“你沒見老二家的肚子大了?…有人說是你弄的。”
“胡說八道!是誰說的?”石砘兒騰地跳下炕,立刻就要找人去算賬。他對好漢武松的武藝人品特別佩服,認為武松不受嫂子潘金蓮的誘惑、殺嫂祭兄的舉動,是一個血性男人的楷模。關云長過五關、斬六將,護送二嫂找大哥,不為色誘,赤膽忠心。還有,趙匡胤千里單騎送京娘,俠肝義膽,為人稱頌。這些戲臺上的英雄好漢,早就是他頂禮膜拜的圣人、做人的榜樣。
“我雖然不是英雄,但也是個披發帶齒的男子漢,怎能做出那些傷風敗俗、偷雞摸狗的事兒呢?”他一把拽起桂蘭,盡量壓低嗓門說,“告訴我,是哪個狗日的往我身上潑臟水?”自相識以來,桂蘭還從來沒有見過他這樣兇神惡煞的樣子。
“咱娘說的。”桂蘭生氣地甩開他的手,慢悠悠地躺下,“你不想想,這種事兒誰還能對我說?”
“咱娘說的?”石砘兒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也沒有了脾氣,囁囁嚅嚅地說,“咱娘?…咱娘憑啥亂說呢?”
“那你問咱娘去!”看看丈夫那可憐的囧相,桂蘭忽然心軟了,噗嗤一笑說,“你躺下,老老實實地聽我說。”她把熟睡的嬰兒推到炕里邊,騰出可供兩人平躺的地方。大兒子在堂屋里和奶奶睡,偌大的炕上只剩下小兩口和一個嬰兒。在以后的歲月里,桂蘭生了一個又一個,但她的炕上總是保持兩口加一個嬰兒的席位,其余的都被婆婆收容在自己的大炕上。柳婉兒深諳夫妻關系真諦,她要給兒子兩口子保留一個寬松的夜生活場所。不說別的,光憑這一點,就贏得了兒媳婦兒對她的尊敬。話說回來,柳婉兒的這點修為也是跟婆婆學的。秋英是在桂蘭坐月子時懷孕的。這期間,正值秋收秋種大忙季節,她沒有回過娘家,一直在婆婆眼皮底下侍候月子、幫做家務。雖然秋英夜夜摟著麻二睡覺,但柳婉兒不相信孩子是老二的。她悄悄地向桂蘭表達了自己的猜測和不安:“俗話說‘十三清,十四混,十五、十六能揍人。’(“揍”在這里是“生養”的意思)老二剛過十三歲生日兒,哪有本事鼓搗出個孩子呢?老二家的大門不出,二門不進,連個外面的男人都見不到,不是老大弄的還能是誰呢?老大整天像個叫驢似的,你坐月子那陣兒他能熬得住?雖說孩子生下來是咱家的,可也不是啥好事兒。你要心里有數,把老大攏緊點,別再弄出事兒來。…眼下這事兒千萬別張揚出去,咱老三還沒有娶媳婦兒呢!”桂蘭向丈夫一五一十地轉述了婆婆對她說的話。
“你咋給咱娘說的?”
“婆婆說啥都得聽著,兒媳婦哪敢多嘴啊!你還沒聽明白嗎?咱娘是在數落我哩!有句話叫‘妻賢夫禍少’,反過來就是說,男人若遭到禍事,就是因為他的老婆不賢惠。咱娘是埋怨我沒有把你伺候好,才促使你往別的女人身上靠。”桂蘭故意逗他說,“再說,我也沒有足夠的理由證明不是你弄的呀!男人一個個都是吃著碗里看著鍋里的,我又沒有天天跟著你,誰知道你在背地里鼓搗啥呢?”
“別人有本事勾引女人,你看我這熊樣能行么?”石砘兒給媳婦急了,掏出了壓在心窩子深處的話,“從老二家的一進門,我就沒有正面瞧過人家一眼。不光是她,我對別的年輕女人也盡量躲著走,更不會主動打招呼。不是我不喜歡看女人,而是怕人家盯著看我。老二家的心高氣傲,她眼里只有新科狀元郎,哪里看得起我這樣的呢?咱娘老糊涂了,你也糊涂了不成?整天瞎猜個啥呀!”
“你說的倒也是,要是母狗不騷情,不翹尾巴,公狗是不會上身的。話又說回來,你怎么知道老二家的看不上你呢?”桂蘭自問自答,“剛進門那陣她連看都不看你一眼,這我知道,可后來就變了。…”
“后來咋啦?說呀,…我沒感覺到有啥變化。”石砘兒倒是很在乎漂亮女人對自己的看法。
“后來呀,她時常有意無意地盯著你的后背看;給你往桌上送飯的時候腳步輕快,眉眼間閃現嬌羞的樣子,相當迷人;還有,在我懷孩子那陣兒,她總是主動跑過來給你打洗腳水,就差下手給你洗腳了。…”
“別胡謅了。男人下地干活,女人伺候吃飯,誰家都是一樣的。你在鍋臺那兒舀飯,她不端飯誰端飯?至于打洗腳水,人家看你不便彎腰,跑來幫個忙,說明你的為人不錯,老二家的知書達理,你們妯娌之間關系和睦。…你真是個女人家,都想到哪兒去啦?”石砘兒嘴上反駁,心里還是很受用,說完輕輕擰了她一把。
“你說的也有道理。但你們男人都不懂女人的心思。”桂蘭故作神秘地說,“其實,女人心里都有個秘密,是對誰都不說出口的,即使對自己的男人也不會言語。”
“咱倆天天在被窩里沒話找話啦呱,都鼓搗出倆孩子了,你還有啥話瞞著我?”
“說出來怕你說我浪。”桂蘭說,“女人家要是落下個浪蕩名聲,出門就會被人戳脊梁骨,閨女媳婦不敢接近她,流氓卻會找上門來。”
“我不怕你浪。我看你太正經了,從來都不主動,浪點才有味道。”石砘兒豪情大發,“你給我說!即便我萬一在醉酒時透露出去,也不怕流氓爬咱家的墻頭,我會叫他們一個個爬著出去。…你說!你要是不說出來,今兒就別想安生。”說著就動手往她身上亂撓。
“我說,…我說還不行嗎!”桂蘭把他的手按在自己的肚子上,“你喜歡聽河南墜子嗎?”
“喜歡啊!墜子,柳琴,評書,還有大鼓,我都喜歡。”
“‘紅樓夢傳奇’你肯定聽過啦。大觀園里的姑娘你都討厭誰?”
“她們個個都漂亮,”石砘兒停頓一下說,“…我只能說最喜歡誰,想不出討厭誰。”
“你說的是實話。”桂蘭借題發揮說,“男人喜歡的就是漂亮,不管是病歪歪的林黛玉,還是魅力十足的薛寶釵,都會使男人流口水,…”
“女人還不是一樣的德性?”石砘兒打斷她的話,“若是見了賈寶玉,哪個女人不流口水?”
“你說的不完全對。這就是我要告訴你的女人的秘密了。”桂蘭以一個資深女人的口吻說,“當還是閨女的時候,賈寶玉肯定是女人心目中喜愛的男人。但是嫁人以后,女人才會發現,原來那些銀樣镴槍頭式的粉面小生,好看不中用,是白天拿給別人看的。女人真正需要的,是夜里能讓自己過足癮的男人,就像你這樣的。”說罷她情不自禁地側身摟住他的脖子。石砘兒騰地跳起來,扶她盤腿坐在炕沿邊,然后雙膝跪下,一個響頭叩在地上,激動地說:“你的話讓我茅塞頓開。你就是觀音菩薩,我的祖奶奶!”
那一夜的枕邊風,吹散了有生以來籠罩在石砘兒心頭的陰霾。他就像掀翻了五指山的孫猴子,頓覺天高地闊、自由自在。過去他怵頭與人打交道,特別害怕見女人,總是感覺到她們在嘲笑、鄙視自己的麻臉。現在不同了,他覺得那些扭扭捏捏的少婦們,個個都在眼饞自己健壯的體魄。他竟敢直視她們的眼睛,窺視她們內心的秘密;有時還會借口問路,走上前去搭訕幾句。對那些年輕的嫂子們,他竟像別的小伙子那樣,破天荒地說上兩句騷情話,逗得她們樂不可支。
一天晚上月光盈盈,一群大姑娘小媳婦兒圍坐在老堤廟前,一邊紡棉花一邊唱小曲兒。石砘兒打這兒路過去找二叔,被肥嫂喊住。這位肥嫂的丈夫綽號四老肥,是石砘兒的遠房堂兄,也是他外出拉腳的同伴兒。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不管四老肥的妻子是胖是瘦,被叫做肥嫂是板上釘釘的。不過,這位肥嫂本人完全無愧于這個雅號。她人高馬大,剛生過孩子不久,更顯得腰粗腿壯,胸豐臀肥。據說從小和她一塊習武的娘家兄弟們,個個都不是她的對手。他對男人的要求是塊頭大、功夫好,家境好賴都在次要。四老肥弟兄多、土地少,娶妻不易,因為自身接近她的兩個優先條件,兩人才有緣結為伉儷。肥嫂進門不到倆月,他家的土炕就修補了三次。據知情人爆料,都是二人悶頭干仗折騰塌的。肥嫂性格潑辣,喜歡抱打不平,發現哪位妯娌遭受家暴,定會找上門把她的男人數落一番。有時還會邀上幾位姐妹,拽起霸道男人的手腳,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夯上一頓。自從肥嫂嫁來桃花堤,東街上就很少有家暴了。不過,肥嫂從來沒有和別的男人比試過武藝。“麻大兄弟,你四哥說你力氣大,今兒嫂子想和你試吧試吧。”肥嫂把石砘兒拉到廟臺上,大腚往下一沉說,“你要是能把我抱起來,雙腳離開地兒,嫂子就服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