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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6-1

  • 風!風!
  • 作家rvnJ4O
  • 19903字
  • 2025-07-25 13:29:46

煙塵都遺落在身后,顛簸的汽車又一次駛離家鄉,雖然一直期盼著早點開學,可當那天真正來臨的時候,還是有一種難以言表的失落。每一次相聚都是為了下一次相聚,每一次離開都是為了下一次離開。直到今天我才明白,家這個東西,當你打算回去的時候你就已經到家了,但當你到家了,你就知道又該走了。每一次都是這樣的循環往復,直到歲月的印記無情的刻在臉上,壓彎身軀,最后蓋上一抔黃土,上面長滿雜草。

其實離正式開學上課的時間還有幾天,我騙母親說要提前去,以便做好準備,母親也欣然應允。可能是來得比較早,學校門口的攤販寥寥無幾,但各種顏色的塑料袋、一次性筷子以及炸串的竹簽等垃圾遍地皆是,每走一步都能聽到“吱吱”作響的聲音。

“你怎么比我來的還要早?”我看到夏飛正在宿舍呼呼大睡,熱得滿頭大汗,便搖了他幾下說道。

夏飛似乎有點恍惚,揉揉了眼睛,緩慢地坐了起來。

“我壓根沒有回家。”夏飛有氣無力地說道,亂蓬蓬的頭發下是副削尖了的臉。他睡的床板上鋪著一張已經沒有邊的竹席,竹條斷的斷、缺的缺,底層的白網裸露著,地上還有幾個煙頭。

“我去,你在這里過了一個暑假?還有其他人來么?”我驚訝地問道。

“沒人來,老子一直呆在這,你是第一個來的,不過其他班級也有沒回去的。”夏飛說完又雙手交叉抱著頭躺在床上,翹著二郎腿,滿是污漬的腳不停轉著圈晃動。

“食堂沒開門,等會我們出去吃吧。”夏飛在我收拾物品的時候走了過來說。

“好,班級里還有人?”我一心想著王英有沒有來便問道。

“我沒去過班級,不過應該沒人來,離開學還有四天呢,沒人來這么早。”夏飛一邊說,一邊看著我從包里把東西拿出來。

我遞給他一袋餅干,他恨不得連袋子一起吃下去,我被他這饑腸轆轆的樣子嚇了一跳。

“你爸媽不在家么?”我疑惑地問道。

“都出門打工去了。我爺爺去年死了,奶奶死了好多年了,回去也是一樣,家里沒人,還不如在這呆著呢。”他淡然地說道。

我又從包里把母親做的豬油渣拿了幾塊給他吃,他如獲至寶般津津有味地吃著。

由于還未正式開學,保安允許隨意進出。我站在學校門口,四處張望,看能否尋找到王英。這種臆想在學校門口碰面的情景在我腦海里出現了無數次。

“我們就在學校門口吃炒面吧。”我提議到,我生怕錯過和王英的相遇。

由三輪車改裝而成的移動廚房是門口小吃攤販的標配,三輪車上放著煤氣罐、燃氣灶、鍋碗瓢盆以及各類食材,燃氣灶上似乎永遠都有清理不完的飛濺出來的食物和油污。不一會兒,套了塑料袋的白色軟綿一次性塑料碗便端了上來,剛剛從家里回來的我看著碗里的雞蛋炒面沒有一絲食欲,而夏飛卻淡然自若地開始吃了起來。偶爾的一陣熱風吹得地上的塑料袋貼著地面胡亂飛行,幾只頑強的蒼蠅卻在空中不為所動,依舊在身邊嗡嗡作響。我不時地左顧右盼,卻始終沒有發現王英的身影。

“吃快點,你吃個炒面怎么這么磨嘰呢。”夏飛有點不耐煩地說道,一邊用舌頭清理留在嘴唇上的食物殘渣。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馬路兩旁的小店接連點亮了燈光,不遠處十字路口的探照燈像一座燈塔指引著過往的車輛。解決過晚飯后,我和夏飛不約而同地朝著網吧走去。

第二天在宿舍醒來時已經是下午了,大腦昏昏沉沉,和昨天玩通宵的狀態簡直是天壤之別。在去廁所洗臉的時候發現宿舍又來了幾個人,有的在床上睡覺,有的坐在床上發呆,眼角還掛著未干的淚痕,還有幾個像許久未見的兄弟一樣圍在一起邊吃瓜子邊聊天。

“我在海邊游泳的時候看到一對情侶在海里辦事,那女的還亂叫,哈哈。”一個同學說道,大家在聊暑假發生的趣事。

“你就應該上去大喊一聲‘公共場所禁止喧嘩,再叫把你送到派出所'。”另外一個同學補充說道。

“哈哈哈,不不,應該說‘你是美人魚還是人?'”又有一個同學說道,引得大家頻頻大笑。

“我暑假坐公交車的時候一輛大貨車撞了過來,整個車都在天旋地轉。我憑借之前學了幾年的武功在慌亂之中趕緊打開窗戶,跳了下來。就在我剛跑遠的時候公交車爆炸了,整車人就我自己活了下來。要不是我練過武功估計我也要死了。”我為了表現自己的厲害,信誓旦旦地說道。

當場的同學莫不唏噓不已,紛紛稱贊我的武藝高強,甚至連我自己都認為這事千真萬確。

“你看,我臉上這里還有疤呢。”為了進一步說明真實性,我指了指小時候摔傷留下的一個小疤痕說道。

大家對我學過武這件事十分驚訝,我心里也暗自高興,覺得在大家心目中的地位高了很多。

我每天都會在陽臺觀望或者去教室看看,終于在快開學的前兩天看到了王英。我悄悄地走進教室,一言不發地坐在她身后。她穿著一件白色T恤,袖口印著藍白交錯的細細條紋,正在全神貫注地抄寫作業。我不知道以什么方式來開始這次見面,內心糾結萬分,是說一聲“嗨,我等了你好長時間,怎么才來?”還是“你來多久了?怎么一直沒看到你?”,抑或是拍一拍她的后背,等她回頭的時候給她一個大大的微笑。時間在一分一秒過去,心跳的速度卻未曾下降。

“啊”突然,我從她身后用雙手輕輕捂住她的眼睛,她身體猛地抖動并尖叫了起來,同時用手緊緊握住了我的手腕。

在身體接觸的瞬間,她柔軟的臉龐和纖細的手指讓我感到莫名的喜悅,只是我沒想到她會反應如此之大,像一只被抓住耳朵的小白兔不停用力蹬著雙腿以企圖掙脫控制。

“猜猜我是誰?”我故作鎮定地用尖銳的鼻音說道。

“趙垚,快點松開我!”她從座位上站了起來搖著頭大聲說道,并不停地跺著腳。

我感到事情不妙,松開她后拔腿就跑,她轉過身來揚起拳頭向我追來,我們就這樣在教室里你追我跑,借助桌椅閃轉騰挪,直到筋疲力盡后相視一笑。

“來來來,給你打,給你打。”我們倆保持著戰斗距離在教室的走道上相視站著,我看著她還有點生氣的樣子便自覺地把手伸過去說道。

“你不是說要帶我打游戲么,什么時候去?”她把我的手推開,雙手叉腰氣喘吁吁地說道。

“要不現在去?反正現在時間還早,而且保安也讓出去。”我想了一下說道。

“好啊,走。”王英興奮的心情溢于言表。

為了避免被別人發現和說閑話,我走在前面,王英在后面跟著。雖然我們中間有很長距離,但是我卻如芒在背,往前邁出的每一步都十分不自在,總感覺王英在身后偷偷笑我姿勢笨拙,十分鐘的路程卻像一個小時般難捱。

出了學校門后,我們一起又走了一段距離的路,直到學校被遠遠地拋在身后才坐上一輛人力三輪車,去一家離學校很遠的游戲機廳。

騎三輪車的是一個上了年紀的老頭,骨瘦如柴,皮膚黢黑,頭戴一頂草帽,上身穿著白色背心,下身是一件灰色短褲,腰上系著一個錢包,腳下踩著一雙黑色布鞋。高凸的鎖骨和肉皮緊緊包著的瘦長肋骨格外醒目,仿佛是個干枯的樹枝無力支撐著原本就沒有多少重量的身軀。但是三輪車卻在他腳下風馳電掣般飛速前行,上坡的時候他從坐姿改為站姿,身體一上一下,像在空中用身軀繪制著一座又一座的高山,嘴里發出“嘿~嘿~”聲又如同那山間的松濤林浪,不絕于耳。

“你生日是什么時候?”

“你喜歡什么顏色?”

“你最喜歡的明星是誰?”

我不停地問著問題,并借機發散話題。為了不陷入無盡的沉默,每當我提出一個問題后,大腦飛快地轉動在想下一個問題問什么,還要克服內心的緊張,表現出一副坦然自若的樣子。我低下頭,看到柏油馬路像一幀幀畫面隨著三輪車的前行不停地翻向身后,看到王英無處安放的手一會放在腿上,又一會放在座位邊緣。

就在她回答我問題的時候,我鼓足勇氣握住了她的手。她猛地一抖,像一只受到驚嚇的小鹿,但最后還是安靜而又溫順的臥在如絨布般的草地上。

她新奇地看著游戲機廳的一切,每一臺游戲機發出的聲音都吸引著她的目光。同時整個游戲機廳的目光也聚焦在她身上,因為這里放眼望去全是男孩子。我們一起玩了“泡泡龍”、“拳皇”以及“三國戰紀”等其他游戲,在她手下噼里啪啦響著的游戲按鍵暗示著她的興奮和投入,不一會她的鼻子上便沁出如朝露般的汗水。

“這游戲也太好玩了。”在回去的路上她意猶未盡地說道。

“那下次有機會我們再一起去玩。”我不假思索地答道。

“太好了。”她看著我說道,細長的眉毛微微上挑,像一輪彎彎的月亮。

傍晚的余暉從學校的方向往四處發散,大半邊天空都是橘黃的顏色,大地不停在釋放著白天吸收的熱量,柏油馬路踩上去軟軟的,像是走在海邊的沙灘上,而川流不息的車輛發出的呼嘯聲更像海風夾雜著浪花一陣陣吹拂而來。我們沒有選擇坐車而是牽著手緩緩朝學校走去......

第二天我在宿舍里找了一張印著淺淺花紋的談綠色信紙,給她寫了一封所謂的情書。

王英:

我聽見你的聲音,有種特別的感覺,讓我不斷想,不敢再忘記你......我會輕輕在你耳邊對你說,對你說:我愛你,愛著你,就像老鼠愛大米,不管有多少風雨,我都會依然陪著你....

做我女朋友好不好?你是風兒我是沙,你是牙膏我是刷,你不愛我,我自殺。

希望你回信。

趙垚

這封信通過張雅送給了王英,但是在正式開學前我并沒有收到王英的回信。

“各位同學好,我是你們的新班主任,我叫黃凱,我的手機號碼是XX。”晚上在班里開班會的時候,一個膚白體胖,個子不算太高的中年男人從外面走進教室,但是白襯衫、西褲以及發亮的黑皮鞋顯得他格外的高大威嚴。

“從這學期開始,我來教大家語文課,同時咱們班作為學校的第一個實驗班,將采用多媒體教學。你們也可以看到我們班級已將裝上了電腦,投影儀和投影布以及音響設備也已經安裝完畢。”新的班主任聲音如洪鐘響亮。他一邊說一邊拍了拍講臺上的臺式電腦,又用手指了指懸掛在房頂上的投影儀和掛在黑板一側的投影布,自豪的表情像臉上的油污般在燈光下折射出刺眼的光。電腦對我來說已經習以為常,但是投影儀我卻從來沒有見過,唯一有印象的還是小時候放電影用的那種膠卷放映機。其他同學估計有很多連電腦為何物都不知道。

大家并沒有被這個什么多媒體設備所吸引,臉上流露的更多是不安和驚慌。以前的班主任為什么就這么一聲不響的把我們拋棄了呢?他去了哪里?還是發生了什么意外?我沉浸在思考當中,內心十分的悲傷。明明是以前的班主任告訴我們只有多交學費才能上實驗班,才能不會被分班,同時教我們對父母說上實驗班是因為我們成績優異,而且實驗班老師好、小班教學等等。大家為了能繼續在一個班里上學,對自己父母哭天喊地、連哄帶騙地多要學費,絕大部分同學都按照班主任的要求多交納了學費。

換班主任像是對一個還在吃奶的孩子突然斷奶一般,但是大家只能默默地接受這一切安排。直到很久以后,我才聽說原來以前的班主任在喊我們多交學費時,在學校要求的金額基礎上多加一定數額,這些多加的錢全部流向了他自己的口袋。因同學家長向學校求證多收學費的真實性的時候被發現,于是便在暑假的時候把他開除了。這件事當時在老師中間引起軒然大波,只是我們不知道而已。

新班主任介紹完之后,就和以往一樣把我們從家里帶來的零花錢收了上去代為保存,同時讓班長收了點錢作為班費,并宣布從下周一也就是明天正式開始上課。

“趙垚,過來。”班會結束后,在回宿舍的路上,張雅拉住我說道。

我示意王超和夏飛先走,便跟著張雅走到操場。此時學校四周的路燈已經點亮,教學樓和宿舍樓的燈光交相輝映,一輪圓月寂靜地掛在浩瀚的星空中。

“你喜歡王英是吧?先問你個問題,你家里有錢么?”我和張雅各自站在雙杠一邊,她似乎有點得意地問道。

“沒......沒有太多,我也不知道。”我被這突如其來的問題問得不知所措,只得如實回答,一股熱流涌向臉部,有點癢又輕微有點疼。

“王英家里是開大超市的,很有錢,每個月都有零花錢,你有沒有零花錢?別到時候談戀愛還花人家的錢。”張雅的話像是一把看不見卻極其鋒利的刺刀,在毫無征兆的情況下深深扎進我的胸膛。直到目前,我還十分感謝那晚漆黑的夜色和朦朧的月光,這一切遮擋了我當時的羞愧和狼狽。

“你可要真心實意地對待人家,不能欺負她,知道不?”張雅看我許久沒有聲音,便接著說道,這聲音很快消失在無盡的黑暗之中。

我點了點頭,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王英始終沒有給我回信,而是又通過張雅告訴我愿意和我談戀愛。從一開始激動地手舞足蹈再到高興地不能自已,前一次和張雅的對話后我以為自己沒有希望了,沒想到王英會愿意和我談戀愛,我仿佛如獲至寶,但又不知道寶貝是啥。興奮過后,一絲憂慮和惆悵填滿心間,讓我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新學期、新班主任、新女朋友,但是我和夏飛的座位依舊在講臺兩側,沒有絲毫改變。我每天在想得都是王英會不會在上課的時候關注著我,所以時而裝作有氣無力的樣子趴在桌子上,時而一本正經地端坐在座位上,時而回頭環顧四周,只為和她相視而笑的那一瞬間。

早操的隊伍是每個班男女各一排,以前都是廣播體操音樂開始放的時候才到場而且直接直接站在隊伍最后面開始做操的我,現在竟然早早從床上爬起來,破天荒地提前過去占好位置,就是為了能和王英的距離離得近一點。

學校邊上的小店人來人往,絡繹不絕,有次返校我既沒有去游戲機廳、也沒有去網吧,而是到這家小店挑選禮物。貨架上的玩偶用各種類型花色的透明袋包裝著,大的和我身高差不多,小的價格也不菲。掛在墻上的貼畫十分幼稚,還有一些是男孩子玩的玩具。

我在小店里走來走去,眼睛像個掃描儀般把店鋪里的物品一件件的掃描入腦,卻沒有發現任何一個心儀的物件。就當我要走出小店時,在門口的玻璃柜里面發現一個水晶音樂盒。打開開關后,風鈴般空靈的音樂隨著溫馨的燈光緩緩流淌,圓形水晶里雪花飛揚,一對卡通情侶在樹下緊緊相擁,仿佛時間也停止了流逝。

我看了看音樂盒底部的標價,二十八元。我兩個星期的伙食費才五十元,算了,加上餐卡里面剩的十幾塊錢,再吃幾頓泡面,應該能撐過兩個星期。

“老板,這個二十五可以吧?”我厚著臉皮問道。

“可以,二十五你拿著吧。”老板猶豫了一下咧著嘴說道。

“要不要包裝一下?”老板收到錢后說道,指了指他身旁的絲帶和包裝紙。

“這個是收費的么?”我遲鈍了一下說道,緊巴巴的口袋已經不容許我有任何多余的花費。

“免費給你包。”老板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笑著說道,然后嫻熟地開始包裝起來。

我把東西小心翼翼地放進書包,走路的時候也刻意避開擁擠的人群,生怕禮物有任何閃失。

晚自習放學等所有同學都走完后,我把禮物放進了王英的抽屜深處,壓在她抽屜里的小鏡子下面。禮物上塞了一張紙條:

王英:

我愿變成童話里你愛的那個天使,張開雙手變成翅膀守護你。這個禮物希望你能喜歡。

趙垚

第二天一早,我心不在焉地在座位上坐著,不知道王英看到禮物后會是什么樣的心情。

“噓,趙垚送的,小聲點。”早讀課的時候,我突然聽到身后亂哄哄一片,嘈雜的讀書聲戛然而止,像盛夏的蟬鳴遭遇狂風暴雨而集體噤聲,就在這時張雅的話從后到前傳進我的耳朵。

我在座位上面紅耳赤,全班人的目光如同一梭梭子彈毫不留情地射穿我的后背。但是我又感到十分自豪,這下全班人都知道,她王英是我的女朋友了。

第二天一封被折疊的方方正正的紙條以同樣的方式出現在我抽屜里,淺綠的紙上細細的寫著“趙垚啟”,打開紙條的時候一股濃郁的香氣撲面而來。

趙垚:

禮物我很喜歡,在悠揚的音樂中,你我站在大雪紛飛的樹下,這是一種多么美麗的場景。但是全班同學好像都知道了咱倆的事,希望不要被老師知道,嗚嗚嗚~

王英

我的心是溫暖的,仿佛她能懂我的一切,我趴在桌子上陣陣竊喜,用手摸摸了落滿粉筆灰的電腦鍵盤。原本想把紙條藏在書里或者什么地方,后來想想還是直接撕掉吧,畢竟沒有什么地方是安全的。

“給大家說件事,你們現在可能不太懂,但是你們有一天會明白,同時還要請大家幫個小忙。”在離下課還有幾分鐘的時候,地理老師說道。

地理老師個子瘦高,總是前傾的脖子似乎在非常用力地支撐著他戴的那副隨時要把他壓垮的眼鏡。他表面看上去弱不禁風,但是上起課來可謂是生龍活虎。

“非常開心能認識各位同學,你們都很聰明,也很好學。但是我估計是不能繼續教大家了。”他雙手扶著講臺,吐咽了一下口水。

“因為我要辭職了,不出意外的話應該跟快就會走。但是咱們這個學校啊還扣著我的身份證和畢業證不給,非要我教完這個學期。其實我也想繼續教大家,可是我母親在家臥床不起,需要人去照料。”他似乎有些哽咽,用手扶了一下眼鏡,偷偷瞥了一眼坐在下面的我們。

全班死一般的寂靜,都在睜大眼看、豎著耳聽,還有一位情感豐富的女同學抽泣起來。

“沒有身份證就買不了火車票,只能坐比較貴的汽車,而且我的工資學校也壓著沒發,我現在身上幾乎沒有一分錢。所以請大家看著幫我湊一點路費,多少沒關系。我帶的其他兩個班,一個班湊了800多塊錢,另一個班湊了有700多,我相信我們班也不會比他們兩個班差。這個錢我會還給大家的,到時候大家把錢交到地理課代表那里,讓他把大家的名字和湊得金額都寫在紙上,把紙和錢一起給我,等我回去了,盡快把錢還給大家。先提前感謝大家了!”地理老師說完,抬起胳膊雙手合拳熟練地在空中前后劃了幾下,然后把地理課代表單獨喊了出去。

剛剛下課沒一會,就有許多人圍在地理課代表周圍要給錢,五塊、一塊、五角,同學們不停讓地理課代表記下名單。

“我念一下已經交錢的人員名單和金額。”晚自習的時候,地理課代表走到講臺上說道,手里拿著一張不算太長的紙。

當他念到自己名字前一個人的時候,刻意停頓了一下,然后報出自己的名字和交的金額:張明強,二十塊錢。

“哇!”全班同學驚訝的喊道。一般來說同學們手里的錢基本上都交給老師保存了,很少有人自己還留著這么多錢。

“還沒有交的,大家趕快交到我這里來,后天就有地理老師的課。”地理課代表讀完之后補充說道。

不出意外的是名單里面沒有我,也沒有夏飛,絕大部分同學都交了錢。

“能不能借我一塊錢給地理老師?下次來學校的時候就給你,這次是真的沒錢了。”晚自習之后我向地理課代表問道。

“我的錢都是找班主任撒謊說生病了才拿出來的,要不你也去找班主任試試?”地理課代表給出了一條解決之道,可是他不知道的是我真的沒錢。

“班主任那里只有我回家的車費,真的。借給我,下次回學校肯定能還給你。”我真誠的回答道。

“好吧,記得一定要還給我啊。錢我就不給你了,直接放到那個總額里面,明天把你加到名單里面。”地理課代表仁慈地說道。

“好,放心吧,絕對不會欠你錢的。”我輕松地說道,一塊石頭終于在心里落了地。

我一直等著地理課代表第二天再次讀一下那個名單,可是他卻始終沒讀。地理老師也沒有再次來給我們上課。交上去的錢,永遠不會換回來了,因為有一天我被新來的英語老師喊到辦公室批改卷子的時候,在一個角落的座位上不經意翻出了那張發黃的名單,我的名字被寫在了最后一個。而我借得那一塊錢如約地還給了地理課代表。

班里的多媒體設備除了班主任和電腦老師平時用一下,其他老師幾乎碰都沒有碰過。我和夏飛一直關注著這臺抬頭就能看到、伸手就能摸到的電腦。可是我們苦于不知道開機密碼,只能苦苦的看著。

123456、654321、112233、123、111、0000等甚至班主任的手機號碼我們都試了一遍,卻始終沒有破解密碼—這條邁向幸福之路的大門鑰匙。

“夏飛,我想到一個辦法,應該可以搞到密碼。”下課后我走到夏飛座位上說道。

“什么辦法?快講。”夏飛從座位上激動地站了起來,一掃上課時的疲倦和困乏。

“我研究了一下,從你的座位上能看到電腦鍵盤,老師輸入密碼的時候可以看一下老師手的移動幅度和點擊鍵盤的次數,這樣就可以推斷出電腦的開機密碼。下次電腦老師來上課的時候咱倆換一下位置,憑我對電腦的熟悉,應該是可以搞定的。”我把夏飛喊道教室外的走廊上說道。

“還可以在鍵盤上撒點粉筆灰,這樣老師一按鍵盤就會留下印跡。”夏飛摟著我的脖子興高采烈地補充道,一邊用手輕輕錘著水泥護欄。

站在走廊上,可以看到外面田野里的豆苗正在隨風搖擺,星星點點的浮萍和幾個塑料瓶子在旁邊的小河里漂著,不遠處的兩個光禿禿的墳頭前招展的旛旗像在對風無聲地訴說著陳年往事亦或是抱怨著學校里的喧囂。

上課后,電腦老師打開電腦和投影儀,然后按下投影布開關,伴隨著投影布的緩緩落下,坐在窗戶周圍的同學也把窗簾拉了起來。當投影布上清晰地映出藍色的開機畫面時,他抖著二郎腿熟練地拉出鍵盤。我趴在夏飛桌子上全神貫注地瞄著鍵盤,同時手握著筆計劃在本子上勾出密碼。為確保準確無誤,我在自己本子上提前畫出了一個和鍵盤上一模一樣的數字區域小鍵盤。

我知道和我同樣緊張的還有夏飛,即使不看他,我也能感受到他關注的目光。電腦老師出乎意料地用左手在鍵盤上的字母區域左下角按了兩下,然后右手在數字小鍵盤上靠左邊連續按了五下,走了一個“L”形狀。接著一聲果斷而又清脆地敲擊回車鍵的聲音響起,電腦打開了,我的困惑也基本上打開了。

“數字部分肯定是74123,絕對不會有錯,鍵盤上還有手印呢。還有兩個英語字母,可能是az,我操,沒想到密碼還有英語字母。”下課后我對夏飛說道。對于開機密碼,我心里基本上有了十足把握,只是到底是哪兩個英語字母的確還不是十分確定。

“不行今天晚上就試一下,八點下晚自習后再等半個小時,班里就沒人了。”夏飛急切地說道。

“可以,就這么說。”我欣然同意。

“這好事不帶著我么?”王超在旁邊說道,臉上一副被拋棄的表情。

“放心,怎么會忘了你呢?到時候一起,你可千萬別說出去啊。”還沒等我開口,夏飛搶先說道。

“絕對不會,你又不是不了解我。”王超一臉認真地樣子說道,就差指天發誓了。

我們三個的如意算盤就這么打定了,一起心不在焉地上課,悄悄等待夜晚的降臨。

在廁所呆了有十幾分鐘后,同學們吵鬧的聲音漸漸消失,在廁所里能看到對面宿舍的燈光一盞盞點亮。

“快,把門關上,把窗簾也拉上,別被人家發現了。”我們從廁所溜進教室后,我謹慎地說道。

他們兩個去拉窗簾,我輕輕提著門把手,緩緩地將門關上,沒有發出一丁點兒地聲音。

“哎呦,我草。”王超的慘叫聲和桌子腿摩擦地面的聲音同時傳了出來。

“沒事吧你?”我緊張地問道。

窗簾和門都關上后,我們三個像是在一個密封的鐵盒子里,看不見一絲光亮。

“沒事沒事,撞到桌子上了,哎呦。”王超有點無奈地說道,嘴里還發出“絲絲”的聲音。

我在黑暗中摸索著按下電腦主機的開機鍵,一點充滿誘惑而又興奮的藍色燈光從開機鍵上映出,主機里的風扇隨機“嗡嗡”響起,顯示屏發出靜電般地聲音后也亮了起來。

“你看著真像鬼一樣。”顯示屏的光亮照在我臉上,夏飛從教室后面朝我走來時說道。

同時我看到王超也一瘸一拐地走來,我們三個大腦袋一起圍在這塊不算太大的顯示屏周圍,不肯放過任何從顯示屏里發出的光亮。我坐在講臺上僅有的板凳上,他們兩個屁股頂著墻雙手扶著膝蓋,半蹲在我旁邊。

藍色的背景上一個錄入密碼的條形格顯示在右邊,條形格盡頭的一個綠色箭頭仿佛在指向通過快樂的康莊大道。

“az74123”,我毫不猶豫地拉出鍵盤輸入進去,條形格里也顯示出一個個黑色的實心小圓圈。

“密碼錯誤。”當我激動地按下回車鍵,夏飛讀出屏幕上的提示語。

“我去,這怎么辦?”王超站了起來不安地說道,我呆若一尊佛像,大腦在高速地回憶電腦老師按下鍵盤的情景。

“ax74123”、“sx74123”、“sz74123”都試了一邊,還是不正確。

“算了算了,回去睡覺去吧。”王超不耐煩地說道。

夏飛一言不發,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電腦出神。雖然教室后面的鐘表滴答滴答響著,但時間仿佛停止了流逝,我的腿情不自禁地隨著鐘表的滴答聲抖了起來。

“我來。”夏飛一把將我推開,自己坐在了板凳上。

他沉思片刻后,依次按下按鍵,緊接著電腦開機的聲音從四面墻壁上的音箱里低沉、舒緩地傳出。

“我去,我去,真牛。”我和王超在旁邊幾乎要跳了起來。

“就問你服不服?厲不厲害?哈哈哈。”夏飛雙手握拳在電腦桌上敲了起來,像不停地在擊鼓一般。

“這密碼是多少?”我腆著臉問道。

“你看錯了,老師應該是先按了個大寫鍵,然后才按得字母a,不是兩個字母。其他的都對。”夏飛有些得意的說道。

打開電腦后,我們關掉了聲音,各自登上自己的QQ號碼,用來升級,同時也在攀比著誰的等級高,最終夏飛以兩個月亮加兩個星星獲勝,我和王超只有一個月亮。然后我們就開始炫耀起QQ秀和QQ寵物,當然,又是夏飛以絕對的優勢將我和王超碾壓在腳下。

我們又趁著新鮮地勁兒,在電腦上玩了幾局掃雷和蜘蛛紙牌。再接著就干脆像網吧一樣,每人按小時玩,一個人半小時,誰也不占便宜。一個人玩的時候,另外兩個人就在旁邊看著,不時指指點點。

剛開始大家礙于情面,都在瀏覽正常的網頁,看看一些諸如火柴人打架、小破孩等Flash動畫。你方唱罷我登場,每個輪到的人都高興地點點鼠標,按按鍵盤,在各種網頁上這里看看那里看看,如同探索奇異的未知世界一般。宿舍的燈光早已從窗簾上消失,人困馬乏、萬籟俱靜的午夜,我們三個忘乎所以地在這塊小小的屏幕里肆意游蕩,教室外田地里的小豆苗悄悄成長,結出一束束淡紫色的花。

一個露骨并不斷晃動著身體的動態圖出現網頁左右兩側,我毫不猶豫地點了進去,突然屏幕上布滿了網頁,怎么關都關不完,有一些怎么關都關不掉。

“想看黃色電影是吧?一邊去,我來給你找。”電腦關機重啟后,夏飛在旁邊說道。

只見他打開瀏覽器,在網址欄輸入網址,按下回車鍵的時候,一張張令人血脈噴張、頭腦發熱的圖片出現在眼前。

“要看哪一個?”夏飛滾動著鼠標滑輪,從上往下翻著頁面。

“先隨便點一個看看。”我不假思索的說道。

夏飛選了一個點進去之后,在提示下安裝了播放器,然后再播放列表里就自動出現了他選的那個電影。熟悉的電影開頭結束后,一對坐身穿校服的男女坐在操場上的階梯座位上如饑似渴地親吻了起來......

突然走廊外面一束燈光在晃來晃去,燈光伴隨著腳步聲由弱及強。

“快藏到門后面,巡查的人來了。”夏飛急促地說道,連忙把顯示屏關上。

我們三個趕緊跑到教室門后面,雙手抱著小腿,頭深深埋進胸膛,緊張不安地蹲在那里,不敢發出一絲聲響,甚至連呼吸和心跳都成了多余的。巡查的人嘴里哼著不知名的曲調,手電筒的光柱隔著窗簾照進教室內,在地上、課桌上和對面墻上留下影影倬倬的痕跡。事后我們發現門后面的區域完全在他的視覺盲區內,除非他開門進來或者打開窗戶把頭伸進來查看,不然是看不到我們的,況且教室內拉著窗簾,幾乎看不到什么東西。當然,這是后話,我們當時可是心都提到嗓子眼了,感覺大禍將至。

沒一會,燈光消失了,腳步聲漸漸遠去,幾聲故意清理嗓子的咳嗽聲消失在走廊盡頭。我們仿佛是被豁免執行死刑的犯人,長舒了一口氣。

“嚇死我了。”王超第一個打破了沉默。

“走,繼續,這人應該不會再來了。”夏飛說道。

我們三個又回到了電腦前面,接著看那令人精神抖擻的電影。

“你看這個女的是不是和王英很像?”王超盯著屏幕說道。

“你是說臉像還是身材像?臉是有點像,身材可是差遠了。”夏飛笑著說。

“別瞎扯了,不能把嘴閉上么?”我的聲音在教室里回蕩著。

時間過得很快,一轉眼就快到了凌晨三點。我們點了一個又一個電影,這個還沒看完,又點了另外一個,播放列表里從上到下一條條堆滿了電影名稱。

“你們看吧,我去睡一會,實在受不了了,困得要死。”夏飛說后便起身往下走去。

關機之前,我將瀏覽記錄全部清除還卸載了軟件,凌晨四點左右我和王超在哈欠不斷的情況下也下去趴在桌子上睡了。

起床鈴敲響之后,我們從教室里飛快地跑去宿舍洗漱,在人群中逆流而上。

“你們先去做操,我有個東西忘記拿了,現在回去拿。”在路上碰到同學后,我這么解釋道。

“你們三個昨天去哪里了?班主任昨天來查寢室,等到熄燈了都沒有看到你們回來。”班長看到我們后,氣憤地說道。

“我也幫不了你們,等著班主任找你們吧。”他說完之后,便急匆匆地走了出去。

聽到班長這么說,我們三個像丟了魂似地,站在原地不知道該怎么辦。

“就說我發燒了,喊你們倆和我一起去醫院打針,回來的時候學校大門已經鎖上了,就在醫院里呆了一夜。”夏飛說道。

我們沒有別的主意,只能按夏飛說的辦,在洗漱之后便和往常一樣去操場做操了。我有氣無力地在隊伍后面跟著廣播的音樂甩動著笨重的身體,大腦里混亂不堪。班主任怎么沒來監督早操?他會怎么處理我們呢?會不會要喊家長來學校還是直接開除我們?如果班主任能給我機會,我發誓自己再也不會這樣。要不要主動去找班主任承認錯誤呢?這樣或許還有一些轉機和回旋的余地,但這樣不是相當于揭穿了他們兩個么?哎,我該怎么辦?我哭喪著臉做完了早操,沒有心思看一眼王英。

早讀課剛剛開始,班主任出現在教室里,我不敢多看他一眼,使出身體里僅有的力量大聲地讀著書,仿佛是一個贖罪的人不停念著佛經一般,迫切地渴望佛祖的寬恕。班主任在教室里繞了一圈后,站在我們身后。然后,他拍了拍夏飛的肩膀,把他喊了出去。

夏飛跟在班主任后面,邁著小步走了出去。這次真的沒救了,算了,破罐子破摔吧,愛怎么弄怎么弄,大不了提著書包回家走人。這樣一想,我仿佛有了和班主任抗衡的勇氣,心里踏實了不少。

后面的同學戳了我一下,示意我往外看,班主任正站在門口招手示意我出來。班里讀書的聲音變小了,我如趕赴刑場般氣昂昂地走了出去。

在走廊上,班主任離我有半米的距離,夏飛站在遠處的樓梯平臺上,沖我露出一絲邪魅的笑容。太陽還未升起,外面的田野里浮著一層薄霧,豆苗在薄霧底層抹出一片暗綠色。

“昨天晚上干嘛去了?說!”班主任抖著身體說道,聲音不大卻輕易刺穿了我的身體。

“和夏飛一起去看病了。”我低著頭,不敢直視班主任,兩只手不停揉捏著褲子。

“再說一遍到底去干嘛了?”班主任猛地揪起我的耳垂呵斥道,我下意識踮起腳尖來緩解疼痛。

“說,去哪了?夏飛已經全部都給我說了,你還打算繼續編造謊話么?”見我不說話,班主任揚起胳膊拉著我的耳垂往上提,再次嚴厲地說道。

眼淚不由自主地掉了下來,我感覺自己的耳朵就要脫離我的身體,那種被拉扯的疼痛從耳根一直延伸到腳底板。站在那里的夏飛在我的眼淚里被放大但又變得模糊不清,他似乎想對我說些什么,只見他的嘴唇一張一合,卻聽不到任何聲音。

“在教室玩電腦。”我用手拉著班主任的胳膊往下拽,以降低這撕裂般地疼痛。

“怎么玩的?給我交代清楚。”班主任松開了手,我仿佛獲得新生一般。

我一五一十地把整個過程說了出來,心里想著不是夏飛已經說了么,怎么還讓我說一遍。除了看黃色電影這難以啟齒的內容外,其他的我全部和盤托出,沒有一點保留。

“讓你玩!讓你玩!”我說完之后以為會得到原諒,沒想到班主任冷不丁地左右開弓,手心手背不知道多次狠狠地打在我的臉上。

“啪~啪~啪~”急促地聲音在走廊上回蕩著,又迅速湮沒在早讀聲中。

“滾到那邊去!”班主任指了指夏飛站得位置。

我的大腦嗡嗡作響,雙腿卻出奇地靈活,幾乎不聽使喚地就走了過去。夏飛看到我,幸災樂禍地在那抿著嘴笑,不停用腳碾著地上殘留的小水泥塊。我被他想笑又不敢笑的樣子逗笑了,眼眶里僅存的一點淚水被擠了出來,直勾勾地奔向嘴角。

王超不出意外地也被班主任喊了出來,我看到他那瑟瑟發抖的雙腿后,又忍不住笑了起來。但是班主任壓根沒有注意我的樣子,照例扭著王超的耳朵后幾個大耳瓜子毫不猶豫地就打了上去。王超那瘦弱的小身板像一棵在狂風暴雨中飄搖的小樹苗,左搖右晃。我和夏飛差點就笑出聲來,我緊緊咬住上下嘴唇憋住不笑,然后面朝墻壁不再往外看,過了好一會才忍住笑意。

“你們兩個過來。”班主任說道,他心中的怒火似乎還沒有消退。

我們三個圍成一個半圓面對班主任站著,班主任二話不說揚起手又給了我們每個人兩巴掌,我們三個都低著頭不敢看他一眼。

“滾回去睡覺吧,以后再發現你們玩班里的電腦,直接讓你們爸媽過來把你們領回家。”說完之后,他揚起手來又要扇我們耳光,我們嚇得緊縮著身體。

“去去去,滾回去吧。”班主任似乎有點無可奈何地說道,揚起的手臂又落了下來。

我們三個愣了一下,然后扭扭捏捏地朝班級走去。

“讓你們回去睡覺,往哪邊走?!”班主任提高了音量強調地說道。

回去睡覺?我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們三個相互看了一眼對方,又扭過頭來看班主任。

班主任似乎把力氣都用在打我們身上,看上去十分疲憊,滿臉油光,眼睛里布滿了紅血絲,幾根沒有刮干凈的胡子堅強地站在上嘴唇上。難道是為了找我們三個奔波了一夜么?想到這里,我的心河陡然蕩起了一圈圈慚愧和悔恨的波紋,對班主任也多了一分敬意。

班主任用手指著宿舍的方向,我們三個心領神會,轉身朝宿舍走去。

自這以后,老師們用電腦上課的時候,都會用手擋住鍵盤,或者以極快的速度輸完密碼,尤其的電腦老師,每次輸入完密碼后還有抬頭看一下我們兩個是不是在偷看。殊不知,經過班主任一頓毒打和訓斥后,我們再也不敢、也不想繼續對這臺電腦產生任何興趣。我和夏飛都收斂了很多,無處安放的心思也回歸到學習上面來。

對于我們這種差等生來說,學習成績從0到1的提升簡單,但從1到100可就困難多了。在這段時間的學習下,我們的學習成績也是立竿見影的提升,取得了從0到1的突破,期中考試我們兩個成績都在班級中等,可以說是讓老師和同學“刮目相看”。宣讀成績的時候,班主任竟破天荒地表揚了我們兩個,這讓我們走起路來都輕飄飄地。

站在走廊上隱隱約約看到田里的豆秸稈還冒著星星點點的火光,原本褐色的大地上像被上了一層厚厚的煤炭。空氣中浮著細小的灰燼,還未到深秋,煙霧卻籠罩了一切,連呼吸都是燒熟了的味道。上課鈴沒有迷失方向,依舊準時地響起。

“不用睜那么大眼睛看著我,我沒有走錯班級,我是你們新的英語老師,我叫解暉。”煙霧熏得人睜不開眼睛,雖然我坐在對前面還是看不清她長什么樣子,只見她穿著一件淺藍色連衣裙和一雙格外顯眼的紅色高跟鞋。

同學們亂糟糟一片不知道發生了什么,都在小聲議論著。這時她又用英語介紹了一遍自己,整個班級瞬間安靜了下來。

期中考試我們班英語成績全年級倒數第一,這對于實驗班是絕對不可接受的,只是大家都沒想到換老師會這么快。

之前的英語老師是個男的,瘦高個,年紀應該有四十多歲,講課講到激動地時候口水四處飛濺。只要是他的課,除了我和夏飛外其他同學都巴不得他一直留在講臺上不要下來。因為他有嚴重的狐臭,所到之處怨聲載道,有時他明明已經走出去很遠了,還有同學拿著課本在空中來回扇動,以祈求這種味道快點消散。但是他上課認真的態度和富有激情的語調會讓人一掃午后的困倦,他喜歡在黑板上畫火車或者小花朵讓同學上去默寫單詞,即使默寫不出來也不會得到懲罰。上他課的時候,我經常插話,每當他說完一句話的時候,我總是嘩眾取寵般地說“是的”、“就是這樣的”、“對對對,沒錯”,引得大家哄堂大笑。他氣得頭頂生煙,狠狠拿書在講桌上拍打“安靜下來”、“我看誰還在講話”,可是這種威力就像劣質的偉哥,沒過幾分鐘便失去了效力。

“我最擅長治那些調皮搗蛋的,你們最好都給我老實一點。”解老師說完,眼光在全班掃了一圈,最后落在我身上,我習慣性地閃躲過去。

高跟鞋在講臺上、在身后、在課桌間的走道上來回“噠噠”地響著,每一聲都緊扣我的心弦。當她把黑板寫滿時,我下意識地沖到講臺上拿起黑板擦,從左到右、從上到下擦拭干凈。

“謝謝。”她拿著書沖我說道。這時我才發現她的身高竟和我差不多,有著像企鵝般圓滾滾的身子,白凈、短圓的臉上卻有一雙極不協調的、如燈籠般大小的眼睛,蔥段般的手指上帶著一枚閃閃發光的鉆戒。

第二天一早,早讀課剛剛開始的時候,她穿了一身運動裝突然出現在教室里,接著就像上課那樣在班里巡場。我們慌手慌腳但十分識趣地從課桌里抽出英語書,大聲讀了起來,一個比一個聲音大,一個比一個聲音響亮。

“我們來找幾位同學上臺默寫一下昨天學的單詞。”解老師說道,隨后拿出英語課代表給她準備的人員座位名單仔細看著。

對于上課提問這事我和夏飛都是被排除在外的,我們倆個也心知肚明,每次提問看到其他人擔驚受怕的樣子,我們倆心里暗暗欣喜。

“趙垚、李志遠、唐毅、黃雪露,你們四個上來默寫。”當她喊道我名字的時候,我感覺突然被電擊了一下,大腦發懵。

其他三個同學陸續走了上來,我才從座位上不情愿地站了起來,回頭看去,全班同學無一不陣陣竊喜,個個都等著看我的笑話。王英和我對視一眼后,又低下了頭。

“我.....沒背,就不上去默寫了。”我往前邁出一步后干脆地說道,臉頰有點微微發熱。

“你會多少,寫多少,寫一個字母也要寫。”解老師堅決地說道,然后走到了我身旁,用拿著書的手指著講臺,示意我趕緊上去。

我在全班人的注目下艱難地走上講臺,心情和擦黑板時的輕松愉快截然相反。我從講臺上拿了一段最小的粉筆頭,站在講臺最右側,不安地等待老師的審判。

“從最左邊的唐毅開始,我每一次念四個單詞,你們依次按順序各寫一個。”原本打算偷偷抄一下旁邊的,結果這句話讓我徹底放棄了希望。

讀單詞和同學在黑板上寫單詞的聲音像一次次的槍擊,毫不留情地打在我身上。我焦躁不安、無地自容地站在講臺上,粉筆被我手指上的汗水浸濕。面對一片空白的黑板,我不知道該寫些什么。

教室外的煙霧還未散去,陽光依舊無私地照出宿舍樓的模樣,誰的衣服在陽臺上迎風招展。老師的聲音越來越遠,越來越模糊,我清晰地聽到宿舍里還有人正躺在床上打呼嚕,有人正慌不擇路地下著樓梯。

“默寫錯的每個單詞寫十遍。趙垚把昨天學的單詞每個寫二十遍,明天繼續找你上來默寫,下去吧。”解老師說道,我緩緩走下講臺,癱坐在自己座位上。

下次上課解老師如約喊我上講臺默寫,我全部答寫正確,但從此對于英語這門課我再也不敢放松警惕。

“你一點也不關心人家王英,對她都不聞不問的。”張雅在樓梯口突然出現并攔住我的去路。

“我不太會關心人。”其實我是不知道怎么關心她。

“你知不知道她現在每次去廁所或者去食堂的路上都有人跟著她、欺負她?”張雅氣憤地說道。

為什么會有人跟著她?難道沒人知道她有男朋友么?即使這種事情她不應該給老師說么?為什么不直接找我求助呢?什么事情都要通過張雅來傳話?一方面又覺得怒火中燒,誰這么大膽子敢欺負我女朋友?難道不怕我教訓他么?

“是誰?”我緊接著說道。

“每次人不一樣,全是其他班里的混混。下次她出去,你就跟在她后面,看他們還有誰敢這樣,順便還可以英雄救美,讓她對你更加傾心。這點事還要我教你,你真是無可救藥了。”張雅皺著眉頭,似乎有些不耐煩。

中午上自習課的時候,王英前腳從教室走出去,我后腳就跟上,整個樓梯回蕩著我們倆個人的腳步聲。

“你不要跟這么近。”王英走在前面,突然冷不丁的回頭說道。

她繼續往前走,我站在原處等待,直到快看不見她身影的時候才跟了上去。教學樓投下的陰影將整個操場一分為二,王英走在光亮和陰影的邊緣,我則躲在陰影處跟著。操場上空無一人,若不是四周的高樓映襯,蔚藍的天空舉頭望去仿佛觸手可及。如果有人出來欺負她,我該怎么辦呢?沖上去二話不說把那人揪住打一頓還是先理論一番呢?這是一個人從身后的教學樓里跑了出來,直奔王英而去。我也一個箭步,腳底生煙,前去阻攔。在我趕到之前,他已經摸到了王英的屁股,我憑借著慣性跳了起來飛身朝他踢去。他應聲栽倒在地,但很迅速地翻身爬了起來。我抓住他的頭毛,他扯住我的領口,兩個人糾纏在一起。我突然用胳膊順勢緊緊卡死他的脖子,將他置于身后,然后一個熟練的絆腿加挺腰動作,將他側摔在地。我毫不猶豫地騎在他身上,狠狠地扇著他耳光。

“讓你他媽摸,讓你他媽摸。”說出這句話時,我才發現原來我在一個人臆想。

回過神來后,發現和王英的距離越來越遠,便加快速度小跑跟上。王英進廁所后,我便在廁所外面的花壇邊上孤零零地站著,一會雙手叉兜,一會低頭轉圈,一會甩動雙臂左右徘徊,等得焦躁不安。她出來后,首先靦腆地沖著我微笑,我也微笑回應。接著她便像尊貴的女王般,邁著高傲的步伐一步一步朝教室走去,而我則像一個帶刀侍衛,密切關注著周圍的一切動靜。

連續跟了三天,沒有出現任何異樣,我既失落又高興,一切又恢復如常。

夏飛用透明膠帶當做繩子系住膠帶卷,像釣魚一樣往我身上扔,砸到我之后又拉回去。他臉上一副欠揍的表情,奈何我們倆座位距離太遠,我一時沒有辦法反擊,只能對他怒目而視。他卻像當做看不見的樣子,變本加厲地又把膠帶卷往我身上扔,惹得后排的同學吞聲大笑。我撕下一張廢紙握成紙團毫不客氣地朝他投去,正中目標后彈落在講臺上正在寫板書的英語老師腳底下。我瞬間趴在桌子上,不敢大聲喘氣,也不往四周觀望,渾身直冒冷汗。

“你們倆給我站到前面來。”解老師的聲音尖銳刺耳,在鴉雀無聲的教室里不斷回蕩著。

“快點,速度!”見我們倆沒有反應,解老師又加大了音量,把書本狠狠摔在講桌上。

我們倆個低著頭不敢和她目光對視,惴惴不安地并排站在教室門口。

“好,你們倆喜歡玩是吧,今天讓你們玩個游戲給大家看看。”解老師話音未落,我們倆的耳朵已經先被揪了起來。

但由于解老師個頭不高,所以當我們倆踮起腳尖的時候,耳朵基本上已經沒有什么疼痛感。她非常機敏地發現了這個問題,就像牽牛一樣一把將我們兩個扯到講臺旁邊,然后她高高地站在講臺上面,這樣無論我們怎么墊腳,那種鉆心的痛感始終難以消除。

“別站在這里礙眼,還去站在門口,扎馬步,十分鐘。”

她指了指門口,我們倆本能地朝那走去。

“來,雙腳內扣,雙腿與腰同寬,雙手握拳,兩條胳膊往前伸直,腿往下蹲。”解老師的口令比廣播體操和眼保健操的口令還要簡單,一聽就懂。全班同學笑聲不止。

“把腿再彎一下,再往下蹲。”解老師一邊說,一邊用腿踢我們倆的膝蓋窩,讓我倆把腿彎成“L”形,然后又用書頂著我倆的胳膊往上抬、伸直。

“從現在開始計時,十分鐘。”解老師指了指后面墻上的鐘表后,又回到講臺上繼續寫板書。

解老師剛轉身往講臺上走的時候,我感覺自己已經不行了,大腿肌肉發緊、發酸,胳膊像兩根實心鋼管一樣沉重,脖子似乎下一秒就要被腦袋壓斷。一個字母、一個單詞,粉筆與黑板摩擦的聲音像無數只螞蟻在我身上啃食,解老師在講臺上閑庭信步,我們似乎已經被所有人遺忘。我能清晰地感受到汗珠從大腿、從額頭、從手臂上冒出、滑下,像鼻涕蟲一樣在不停蠕動。大腿由酸疼變得又麻又脹,我們倆緊貼著胳膊相互支撐,趁老師不注意時,慢慢把腿站直,時而迅速收放一下已經僵硬了的胳膊,時而背靠著墻壁休息,當老師轉過身來或者注意到我們的時候再恢復原狀。

“咳~咳~”夏飛故意小聲咳了兩聲,十分鐘不但已經到了,而且都超了兩分鐘。

解老師拿著書本正在講解課文,壓根沒有聽到。

“咳~咳~”我也不甘示弱地裝作在清嗓子,聲音儼然已經壓過老師的聲音,班里的同學心領神會地向我們倆報以崇敬的笑容,十分鐘的艱苦任務已經被達成。

“呦喂,咋了?哦,時間到了是吧?”解老師看了一下后面的鐘表,朝我們兩個走來。

“第一個項目結束,我們進行第二個項目,你們倆先面對面站好。”解老師雙手抱懷,在我們倆面前來回走動,臉上露出一絲難以捉摸的笑容。

第二個項目?我心里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不知道老師到底葫蘆里在賣什么藥,可是剛剛扎了十多分鐘的馬步難道還不足以“將功抵過”么?

“你們倆個各向前半步走。”解老師像軍訓教官一樣,發布命令。

向前半步后,我們倆個幾乎就是臉挨著臉了,彼此的呼吸聲都聽得一清二楚,腳尖只剩下大約兩根手指的距離。

“好,接下來,聽我口令,腳尖對腳尖。”

解老師的命令剛剛說完,全班笑聲鼎沸,我清晰地看到王超那家伙樂得不停地拍著桌子。我和夏飛似乎也知道了老師想讓我們倆難堪,但又不敢拒絕,只能照做。

我們腳尖對在一起,夏飛背靠著墻,手扶著門框,而我則靠著第一排同學的桌子,兩個人身體東倒西歪,但大致保持著呈“V”字形。

“不錯,我們繼續來,膝蓋對膝蓋。”解老師看我們的樣子自己也被逗笑了,但依舊不打算放過我們。

我和夏飛四目相視,欲哭無淚。在保持腳尖對腳尖的情況下,我們倆膝蓋相互抵著蹲了下去,屁股坐在各自的小腿上,然后雙手撐著地面以保持平衡。后排的同學看不到我們,竟然脫離座位跑到前面伸長脖子來欣賞我們的姿勢,看到后笑得簡直合不攏嘴。

解老師并沒有阻止同學往前排聚集,大家幾乎圍著我們站了一圈。

“接下來,我們加大一點難度。準備好了么?鼻尖對鼻尖。”聽到這個后,全班樂開了花,還有人喝彩起哄。

我和夏飛并沒有與絲毫氣憤,也明白老師是在換著花樣懲罰我們,但是這個動作我們倆堅決不做,從地上站起來后,我們倆站在原地用我們的沉默來反抗老師的命令。

“以后上課還調皮不?”解老師看到我們倆決絕的樣子,便放低了聲音問道。

“快回去,坐好。后面再像這樣搗亂,我治你們的招數多著呢。”解老師仿佛勝利一般,但仍用帶有警戒性的語氣說道。

經過這一番折騰,我艱難地保持著正常的走路姿勢回到座位上,屁股沾到板凳的那一瞬間,整個身體像是泄了氣的皮球一樣不聽使喚地趴在課桌上,那平時坐立難安的板凳和堅硬的課桌此時變得像棉花一樣柔軟、親切。

剛回到座位上,下課鈴就響了起來,我更加無所顧忌地面朝課桌,把頭緊緊埋在胳膊中間,筋疲力竭、渾身酸痛的我唯一想要的就是一動不動。坐在旁邊的夏飛一下課,早已跑得不見蹤影,只剩下我一人孤單地坐在那里。

“怎么樣?你說你們上課搞什么?不好好聽課,還影響其他同學。”解老師順著我的脖子用手將我的頭托起,我望著她那和其他面部器官極不協調的大眼睛,淺褐色的瞳孔里充滿了憐憫和慈愛,粉紅玫瑰花顏色的口紅在她細薄的嘴唇上閃著光彩。

“我覺得你還是很有潛力的,好好學的話應該能取得不錯的成績,但是還是要靠你自己,知道么?”解老師變得語重心長起來,她的那枚鉆戒璀璨耀眼,手指上還殘留著白紅相間的粉筆屑。

我點了點頭,不知道是身體的疲憊酸疼還是內心的觸動,亦或者兼而有之,盡管我極力克制,忍著不讓自己眨眼,眼淚還是不爭氣地從臉龐滑下,我迅速抬起胳膊將眼淚一抹而去。解老師微笑了起來,抽開手后便離開了教室。

在班上所有同學轟轟烈烈地讀了差不多半個小時的英語課文后,聒噪的朗讀聲漸次消沉下去,最后變得安靜下來。窗戶玻璃上映著幾盞熒光燈管,外面除了剛剛來查班的班主任外,漆黑一片看不見任何東西。蛐蛐也和我們一樣累了,叫聲時有時無,失去了往日求偶的激情。只有偶爾吹來的一陣涼風能給沉悶的教室帶來一絲生機,讓昏昏欲睡的腦袋獲得短暫的清醒。書本上的字母在燈影下一會清晰,一會模糊,最終消失不見。但在瞌睡的指引下,腦袋快速下墜,在快沖擊到桌面的時候,身體猛地一振,又把腦袋拉回原來的位置。雙眼警覺性地睜開環顧四周,在沒有發現異樣后,又故作鎮定地繼續閉上。如此來回幾次,是困倦至極的解乏良方。但如果運用不當,輕則罰站,重則被耳光強行喚醒。

“趙垚,你上來!”解老師在講臺上批改作業時喊道。

我瞬間精神起來,像一個負責警戒的士兵般四處張望,在擦去嘴角的口水后腳踩云朵般走了上去。

“非要我這樣抬著頭看你么?沒有一點眼力勁,蹲下。”解老師坐在板凳上翹著二郎腿,有點吃力地昂著頭看著我,高跟鞋掛在翹起的那只腳上不停晃動,搖搖欲墜卻始終沒有掉下。

解老師說完我才發現我站著竟然比她高出半個身子,我一條腿弓步,另一只腳半撐著蹲了下去,腦袋剛好比她膝蓋高出一點點。夏飛看我這般模樣,在座位上捂著嘴偷笑,我被他逗得也控制不住地咧著嘴笑,身體不平衡地左右搖擺。

“夏飛,再笑你也上來蹲著。不過,你是沒救了,蹲也沒用。”解老師有些氣憤和無奈地說道。

“前幾天的作業還寫得像模像樣,這次相差十萬八千里。你自己看,這么簡單的一道題你都空著不寫,明顯是不動腦子。”解老師拿著我的作業本用戴戒指的那根手指指著畫紅圈的地方。

我瞥了一眼后默不作聲,在全班人面前又有點羞愧難耐,這道題的確是漏寫了。

“這個漏寫了。”我低聲說道,似乎還有些得意。

“考試漏寫了誰給你分數?還漏寫了,理由倒是一大堆。”解老師不停戳著那個紅圈,氣憤地說道,她不容許犯任何錯誤。

我又低下了頭,看著自己的帆布鞋,原本潔白的鞋帶現在上面布滿了油污和塵土。

“把頭抬起來,看著練習冊。”她繼續說道。

我忍辱負重般抬起頭,在這一刻我內心覺得低頭是承認錯誤,但態度是躲避和搖擺的,抬起頭雖然也是承認錯誤,但態度卻是堅決的,有種渴望戰勝困難的決心和奮起直上的沖動。

“你看這一題,寫個英語單詞還少了個字母,你一天天的是在干嘛?我忍不住想要治你。”解老師說完,目光在講臺上來回掃視,似乎在尋找什么工具。

就在我以為躲過一劫的時候,她順手抄起高跟鞋,“咣”一聲敲在我頭上。疼痛可以忍受,但還是讓人十分不適。夏飛又幸災樂禍地笑了起來,他那兩顆尖尖的虎牙嘲笑著我的處境。

為了夸大老師打得很疼,同時起到震懾和宣傳效果,我象征性地揉了揉腦袋,仿佛急迫地想把這疼痛消除掉一般。

“這一題是選這個答案么?A、B、C、D四個選項,就A這一個選項是我們學過的單詞,其他三個見都沒見過,你就是碰運氣也知道選哪一個啊,非要選不認識的,是不是不動腦子?打你服不服?”解老師的聲音在教室里回蕩著,鉆入每一個同學的耳朵。

還沒等我反應過來,“咣”又一聲敲在頭上,同樣的力度,同樣的位置,準確無誤,拿捏得很好。

半撐著的那只腳已經酸痛得難以為繼,我便打算悄無聲息地換另一只腳支撐,沒想到在變換的一瞬間,我身體失去平衡,直接往后一倒,撲通一聲坐在了地上。幸虧我雙手下意識地撐住了身體,不然整個人就像烏龜一樣,來個四腳朝天。

“過來,重新蹲好。”解老師也被我的窘態逗笑了,一排潔白的牙齒和紅燦燦的嘴唇交相輝映。

我感到十分丟人,但還是要重新蹲在那里受罰,老師依舊不依不饒,腦袋像海綿一樣不知道被打出了多少個“窟窿”,更為重要的是我不相信就我一個人作業寫錯了,可為什么偏偏找我呢?我覺得十分不公平,這分明是在找茬,越想我心里越生氣,任憑她隨便打、隨便說,我一聲不吭。

“咋了?你還生氣了是吧?”解老師終于意識到我的不滿和怨恨了。

“班里那么多人,為什么就緊著我一個打?”我哀怨地說道,眼里閃著淚光。

“因為你還有得救。不讓我找你也行,要么你把作業寫對,要么你現在告訴我你自己不愿意上進,讓我放棄你,這樣我可以對你不管不問,只要你上課不搗亂,我可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解老師彎著腰湊近我,一道道紅血絲像交織錯亂的網密布在眼白上,那一雙大眼睛像一臺敏銳的測謊儀,緊緊地盯著我。

“把你送到縣城去上學,你能好好學習么?”我的腦海里閃過母親的聲音,我想起她手里拿著學校的宣傳單頁,不顧滿頭大汗,有些興奮地向我說道。她的眼神里充滿期待和肯定,肥大的手掌里握著的是未來的希望,是她僅能給我的一切。可是將近三年過去了,我這里又學到了什么呢?只是換了個地方繼續渾渾噩噩而已,每天裝模作樣的看看書,到頭來還是一場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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