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間，冷冷清清的工作室紅火了起來。

不久，第一只金絲烏鵲就在溫之意手中誕生了。她命馮越將作品寄給那位徐女士，相當于是樣品，對方看過后回復了一封略顯官方的郵件，表示樣品符合要求，可以繼續制作。

于是乎，匠人們埋頭苦干，每天加班加點地忙碌，溫之意則一邊完成唐云美工廠的任務，一邊專注于個人創作。期間馮越打聽到消息，西郊的那家尚京珠寶店最后和蘇喬的工作室達成了合作，沒過幾天就推出了七夕飾品，但反響平平，終是鎩羽而歸。

蘇喬聯絡上溫之意的時候，余下的七只金絲烏鵲已經順利送往姜荀所住的五星級酒店。蘇喬和溫之意算是舊識，得知她也開了工作室，蘇喬便在第二天清晨不請自來，表面是恭祝溫之意開業大吉，實則是想實地考察一下競爭對手，畢竟在唐云美工廠的時候，程春良就更器重溫之意一些，蘇喬怕她和自己搶生意。

然而，不請自來的還有一人。

姜荀走下車的時候，好巧不巧，和蘇喬打了照面。

“姜先生，您這是……”蘇喬不傻，立刻就明白了七八分，臉上便有些掛不住，“姜先生真的不再考慮一下我的工作室嗎？您想要什么作品都可以，前不久我們和京北市的一家珠寶店合作了七夕款，您要不要看看？”

姜荀笑得疏離：“尚京珠寶我聽說過，推出的新品也看了，風格與DK有差異，我覺得合作的意義并不大。將來我們有機會改變風格的時候，我再考慮吧。”

“我們什么風格都能做，只要您……”

“蘇小姐今天來這里是做什么呢？敘舊，還是參觀？”

姜荀打斷她的話，風度翩翩的樣子卻讓蘇喬有些無措，他隨口的一句話，一個眼神，都帶著莫名的壓迫感，那是種與生俱來的威懾力，提醒著蘇喬，不要再做困獸之斗，大家都是生意人，表面功夫還是要做的。

“我來敘舊，順便參觀。”蘇喬僵硬地扯扯嘴角，“師妹自立了門戶，我來看一看。”

“巧了，我和你一樣。”

姜荀笑笑，很自然地邀請她一起，蘇喬找不到理由拒絕，只得硬著頭皮與他同行。進了門之后，得知溫之意和馮越外出辦事去了，目前不在。

舒雯將二人迎了進去。

舒雯以前在唐云美工廠做過事，認得蘇喬，兩人一見面就打了招呼，舒雯起初以為姜荀是和蘇喬一起的，但仔細瞧，發覺他有些眼熟，稍稍一回憶，便想到他就是那天和溫之意在一起的男人，當時眼看兩人之間的氣氛不對勁，他們都沒敢貿然詢問。

“蘇喬姐，這位是……”

蘇喬看了看一旁的姜荀，正琢磨著該怎么回答，姜荀自己就把話接了過去。

“我叫姜荀，也是來找溫之意的，之前和她談過合作。”說完他特意強調了一句，“我是一個人，和蘇小姐在門口碰巧遇到。”

舒雯恍然：“這樣啊，來，你們先請坐，我去倒茶。”

走完了一整套接客流程，舒雯抽空給溫之意打了通電話，告訴她工作室來人了，蘇喬也在，問他們什么時候能回來。那邊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周圍非常嘈雜，她也沒聽清楚溫之意是怎么說的，反正一時半會兒肯定趕不回去。

“蘇喬姐，姜先生，不好意思啊，我們老板暫時回不來，如果有事的話，可以先和我說。”

蘇喬擺擺手：“你忙你的，我就是來參觀一下，都是自己人，不用客氣。”說完她便自顧自端著茶杯走進了展覽間。

舒雯只得將目光投向沙發另一端的男人。

“姜先生，那您……”

姜荀笑笑：“我等溫之意回來。”

“好的，那有什么需要您就喊我，我姓舒，是之意姐的助理。”

舒雯說完就回去忙自己的了，半刻鐘后折返回來，給茶壺新添了熱水，見他仍不動如松，沒有玩手機，也沒有表現出任何不耐煩的情緒，來的時候風度翩翩，此刻也一樣，安安靜靜地等著，連坐姿都沒怎么改變，雙膝微分，上半身直挺，手肘自然搭在沙發扶手上，得體又優雅，似乎等待溫之意的這個過程對他來說，絲毫不是件需要耐心的事。

舒雯的好奇心被點燃了。

“姜先生，您和之意姐認識多久了？”

姜荀敲了敲搭在扶手上的手指：“六年。”

六年呀，那真不算短。

舒雯一邊感慨，一邊又開始在腦海里天馬行空：“您今天過來只是為了談合作嗎？上次我也在這兒見過您，是關于什么的合作？之意姐沒和我們說過。”

“那可能是因為我們沒有談攏。”姜荀緩緩道，“這次來，我打算再碰碰運氣，另外我們還有點兒私事要解決，六年前就該解決了的。”

“六年前的私事呀。”看來還真不簡單。

舒雯眼神里滿是意味深長，不知道想到了哪里去，不過她沒有再追問，她和馮越都是助理，兩人分工十分明確，馮越主外她主內，對于客戶，只需要把招待工作做好，其他的不歸她管，再說，這牽扯到了老板的私生活，她就更沒有資格過問了。

“姜先生，要不要我帶您參觀一下我們工作室？”舒雯盛情邀請，希望能通過自己的一點兒小努力，間接幫助這兩人解決六年前的問題，合作也就順利了，爭取再為工作室增加一筆資金，到時候他們就又能擁有兩臺立式大空調，說不定還可以翻新操作間。

想想就開心。

姜荀沒有拒絕她的好意，從善如流，一路參觀了倉庫、操作間、休息室……最后到了展覽間。上次來，他沒有這種待遇，所以舒雯在一旁講解的時候，他聽得聚精會神，蘇喬是業內人，沒興趣聽，一個人站得遠遠的。

等舒雯喝水休息的空檔，姜荀停住腳步，指著面前展柜里的作品。

“這件銀絲鳶尾領花，怎么賣？”

他還是鐘情于這個。

舒雯順著手指的方向看過去，歉意道：“姜先生，實在不好意思，其他的都賣，唯獨這件是非賣品。”

姜荀原以為那天是溫之意故意和自己作對，不料果真是非賣品：“為什么？它比較特殊？”

舒雯兩手一攤：“這我就不知道了。這是之意姐親手制作的領花，交待過我們只能展出，不能賣，我猜應該是有特殊意義吧。如果姜先生實在喜歡，我可以幫您問一問，畢竟這種事我做不了主。”

“不用了。”姜荀擺擺手，“不賣就不賣，沒關系，如果我想要，我親自找她說。”

舒雯點點頭，又帶著他繼續往下走。蘇喬始終沒有參與他們的談話，而是一直在打量那些展品，越打量就越是坐立難安，原先只以為自己的技藝不如溫之意，但好歹也是程春良一手帶出來的，就算差也差不到哪兒去，但今天一見，才算是徹底看清了現實，溫之意的手藝遠在她之上，每件作品都看得出是精心制作而成，外行人或許只能分辨出皮毛，內行人卻一眼就可以高下立判，她心里不是個滋味。

參觀結束，溫之意還是沒有回來，蘇喬先一步告辭，姜荀還不打算離開，提出自己可以再等等，順便到附近走一走，不打擾他們工作。

走出接待室，姜荀在半露天的長廊里站了片刻，聽著操作間里不時傳出的機械聲，聯想到剛才參觀時的情景，有些按捺不住內心的興奮。

太神奇了，真的太神奇了。

他真該親自上手試一試的。

姜荀有些懊惱剛才沒有提出來，這會兒想法來了，索性就付之行動。

廠房是新租的，很多地方沒來得及翻新，操作間是臨時用一間雜物房改造的，旁邊挨著的幾間都還是空房。姜荀不熟悉地形，走著走著，就到了靠后的一扇房門前，門沒鎖，門縫下有細微的光線流瀉而出，他以為就是操作間，輕輕一推就打開了。

然而，房間里并沒有人，也沒有機械，聲音斷斷續續地從隔壁傳來。

姜荀意識到自己走錯了，想退出去，但視線卻被一處地方牢牢吸引住了。

這是個空蕩的大開間，屋內一覽無余，房間中心并排擺放著幾張長桌，天花板懸著一只落滿灰的燈泡，剛才那些光線就是它發出的。長桌上方鋪著一整面暗紅色的綢緞，面積極大，綢緞下不知遮蓋著什么東西，起起伏伏錯錯落落，非常神秘。

姜荀對綢緞下方的東西很感興趣，他情不自禁地靠近過去，站在距離桌子半米不到的位置，仔細觀察，試圖猜想那里面會是什么。

可惜他猜不到。

在好奇心的驅使下，姜荀緩緩伸手，一點點兒扯落了綢緞。

暗紅色的緞子如流淌的血液般悄然墜地，桌面上忽然亮起一片金茫茫的光，整片整片用金絲編織的瓊樓玉宇和亭臺樓閣躍然于眼前，有蛟龍入海的氣勢，亦有芙蓉出水的溫婉，放眼望去，九重閶闔開天闕，萬點星辰盡流光。

姜荀看到浩如煙海的金絲宮殿矗立在眼前，星羅棋布的河流分支皆以銀絲構成，金銀兩色在一起勾心斗角，波瀾壯闊氣貫長虹。

他徹徹底底被震撼住了，雙腳像被釘子釘在了地板上，整個人硬邦邦地站著，很久都不曾移動。

這是一件他從沒見過的、想都不敢想的作品，一多半已經完工，另外的部分看上去像是還在繼續，但這些都不影響他內心的撼動。

一座用花嵌做出的縮小版圓明園。

這是何等令人嘆為觀止的壯舉。

姜荀的耳畔忽然傳來溫之意說過的話——

“這位先生，既然你說自己是中國人，那你應該知道圓明園是什么地方。不過看你的反應，我不覺得你是中國人，至少我不想承認自己有這樣的同胞。不好意思，麻煩你不要打擾我……”

“抱歉姜先生，恐怕你根本不了解什么是花絲鑲嵌。它是一門飽含歷史風塵的手藝，身為傳承者，我和這里擁有十五年以上經驗的匠人們有責任保護它的純正性……”

他承認他不了解花嵌，同樣也重新開始審視溫之意這個不同凡響的女人。

確切來說，是他打心底里認定的合作伙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