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定下“師徒名分”，嘉屹的書房便再無寧日。

寅時剛過，林瑾瑜就抱著個食盒堵在門口，鬢邊還別著朵沒戴穩的海棠花。“師父早！我讓小廚房做了核桃糕，補腦子的——練武功是不是特費腦子？”她把食盒往案上一放，揭開蓋子的瞬間，幾塊核桃糕滾出來，在嘉屹攤開的兵書上演了出“高臺跳水”。

嘉屹盯著書頁上暈開的油漬，指尖捏著書卷的力道驟然收緊。“林小姐，”他深吸一口氣，“習武先習心，心浮氣躁者，難成大器。”

“哦?！绷骤す怨渣c頭，伸手去撿核桃糕，指尖卻在兵書上的行軍圖里戳了戳，“師父你看，這里畫的棧道，是不是能練飛檐走壁？”

嘉屹順著她的指尖看去，那是他昨夜標注的蜀地布防圖。他忽然合上兵書：“今日先扎馬步?！?

相府后花園的暖閣旁有片青石板地，平日里只供擺放花盆。此刻林瑾瑜穿著身便于活動的湖藍色短打，雙腿分開與肩同寬，膝蓋彎曲成九十度，雙手平舉在胸前——只是胳膊抖得像秋風里的蘆葦，嘴里還念念有詞：“氣沉丹田……丹田在哪來著？”

嘉屹端著杯茶站在廊下，看她偷偷把重心移到左腿，右腿悄悄伸直?！坝彝忍Ц甙氪纭！彼捯魟偮?，林瑾瑜驚呼一聲，整個人往前撲去，幸好及時抓住旁邊的月季花叢，才沒摔個嘴啃泥，只是袖口被花刺勾出了個小洞。

“師父你怎么比我爹還嚴！”她撅著嘴回頭，鼻尖沾了片月季花瓣。

嘉屹放下茶杯走過去，屈指在她膝蓋上敲了敲：“馬步是根基，根基不穩，學再多花架子也沒用?！彼焓窒霂退魅セò?，指尖剛要碰到，林瑾瑜突然像被燙到似的跳起來，結果腳下一崴，反倒撞進他懷里。

暖閣的門“吱呀”一聲開了條縫，幾個灑掃的仆婦正扒著門縫偷看。見此情景，又趕緊縮回腦袋，小聲議論：“瞧見沒？嘉屹先生扶著小姐呢！”“我就說先生不是弱不禁風，你看那站姿，多穩當！”

嘉屹耳根瞬間紅透，猛地松開手。林瑾瑜站穩后，卻捂著嘴偷笑：“師父，她們肯定以為你在教我什么悄悄話呢?！?

“閉嘴，繼續?！奔我俎D身時，耳尖紅得能滴出血來。

幾日后，林瑾瑜不知從哪翻出套繡著金線的護腕，說是母親給的嫁妝，戴上能“刀槍不入”。她戴著護腕學出拳，結果力道沒收住，一拳砸在嘉屹用來演示的木樁上，疼得抱著手直轉圈，眼淚在眼眶里打轉，嘴里卻硬撐：“沒事沒事，這護腕……有點硌得慌?！?

嘉屹無奈地拉過她的手，只見她指關節紅得發亮。他從懷里掏出個小瓷瓶，倒出些青綠色的藥膏，輕輕抹在她紅腫處?！斑@是‘凝露膏’，專治跌打損傷?！彼闹讣馕?，動作卻格外輕柔，“出拳要看準發力點，不是靠蠻勁。”

林瑾瑜盯著他低垂的眼睫，忽然覺得手腕不那么疼了?！皫煾?，你這藥膏哪來的？是不是江湖上那種千金難求的秘藥？”

“……藥店買的?！?

“不可能！”她湊近了些，鼻尖幾乎碰到他的發頂，“我聞著有薄荷味，還有點像上次在城外破廟里聞到的草藥香——師父你肯定去過江湖！”

嘉屹的動作頓了頓，將瓷瓶塞給她：“專心練功。”

為了“專心練功”，林瑾瑜開始變著法地找“實戰機會”。有次看到府里的大黃狗追著小貓跑，她大喊一聲“師父教我的擒拿手派上用場了”，猛地撲過去想按住狗腦袋，結果被大黃狗繞著假山追了三圈，最后還是嘉屹扔了塊肉干才解圍。

“那是寵物，不是敵人?！奔我倏粗还纷ψ庸雌频难澞_，無奈地嘆氣。

“可你說要隨機應變嘛！”林瑾瑜理直氣壯，忽然眼睛一亮，指著院墻，“師父你看，那棵老槐樹夠高吧？今天能教我爬墻了嗎？”

嘉屹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那槐樹高逾丈余，枝椏歪歪扭扭地探到墻外。他剛想拒絕，林瑾瑜已經像只小猴子似的抱住樹干，手腳并用地往上爬，結果爬到一半卡住，下不來也上不去，只能卡在樹杈間喊“師父救我”。

嘉屹搬來梯子把她抱下來時，她還不忘揪著片槐樹葉：“你看，我抓到葉子了！是不是離飛檐走壁不遠了？”

他看著她臉上沾著的泥土，忽然伸手替她擦掉，指尖觸到她溫熱的臉頰時，兩人都愣了一下。林瑾瑜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趕緊低下頭，假裝拍打身上的灰塵，耳根卻紅得像熟透的櫻桃。

日子久了，府里的下人漸漸發現不對勁。那個風一吹就倒的嘉屹先生，竟能在晨露未晞時，單手拎起練功偷懶的相府小姐；而那位嬌生慣養的林小姐，不僅能穩穩地扎半個時辰馬步，還會在吃飯時突然對著筷子比劃擒拿動作。

更讓人驚奇的是，嘉屹書房里開始出現些奇怪的東西——纏著布條的木劍，磨得發亮的石鎖，還有幾本封面寫著“基礎劍法”的書，書頁里夾著林瑾瑜畫的小像，有的是嘉屹皺眉的樣子，有的是他揮劍的剪影，線條歪歪扭扭，卻透著說不出的認真。

這天練完一套“流云掌”，林瑾瑜滿頭大汗地坐在石階上，看著嘉屹演示收勢動作。他的素色長衫在風里揚起邊角，掌風掠過之處，廊下的風鈴輕輕晃動，卻沒發出半分聲響——這是“流云掌”的精髓，舉重若輕，收發自如。

“師父，你這套掌法跟誰學的？”林瑾瑜托著下巴，“是不是像話本里寫的，有位白發老神仙在夢里教你的？”

嘉屹收了勢，額角沁出薄汗，卻不見絲毫氣喘。“家傳的。”他淡淡道，拿起帕子擦汗時，手腕內側的柳葉形疤痕一閃而過。

林瑾瑜忽然想起什么，從懷里掏出個小巧的香囊：“這個給你。”香囊是藕荷色的，繡著只歪歪扭扭的老虎，“我繡的，驅蚊的，里面放了艾草?！?

嘉屹接過香囊，指尖觸到上面粗糙的針腳，忽然笑了。那笑容很淡，卻像春風拂過冰封的湖面，漾開細碎的漣漪。“多謝。”

“不客氣！”林瑾瑜笑得眉眼彎彎，“等我學會了‘鎖魂針’，就給你繡個更厲害的，繡只展翅高飛的老鷹！”

嘉屹把香囊系在腰間，看著她雀躍的樣子，忽然覺得，這日復一日的練功時光，似乎也沒那么難熬。他想起初見時，她躲在父親身后，怯生生地喊他“嘉屹先生”；想起她卡在槐樹上，臉紅脖子粗地喊“師父救我”；想起她此刻眼睛亮閃閃的，說要學“鎖魂針”……

風穿過回廊，帶來遠處廚房飄來的飯香。林瑾瑜已經蹦蹦跳跳地跑遠了，邊跑邊喊：“師父快點！今天有你愛吃的清蒸魚！”

嘉屹望著她的背影，低頭看了看腰間的香囊，那只歪歪扭扭的老虎，在風里輕輕晃動。他忽然邁開腳步跟上去，素色長衫的下擺掃過青石板，帶起幾片被掌風震落的槐樹葉。

或許，教她練功，也不是什么壞事。他想。至少，這相府的日子，終于不再像一潭死水，有了些鮮活的聲響，和……讓人心動的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