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涼如水,墨色浸染著相府的飛檐翹角。更夫剛敲過三更梆子,林瑾瑜正對著銅鏡卸下最后一支金步搖,鏡面映出她眼底未褪的倦意——白日里跟著父親處理了半日的賑災文書,瑣碎繁雜得讓她太陽穴突突直跳。
“小姐,時辰不早了,歇息吧。”貼身侍女晚晴正疊著剛烘干的寢衣,袖口蹭過燭臺,火苗猛地竄高半寸,將窗紙上的竹影晃得支離破碎。
林瑾瑜嗯了聲,指尖剛觸到錦被,后頸忽然泛起一陣刺骨的寒意。那不是夜風穿堂的涼,是淬了殺意的冷,像毒蛇吐信時掃過皮膚的觸感。她猛地回頭,只見窗欞“咔嚓”一聲裂成蛛網,一道黑影破窗而入,帶起的勁風掀飛了案上的宣紙,墨跡在空氣中拖出凌亂的弧線。
刺客一身玄衣,面蒙黑布,只露出雙閃著兇光的眼。他顯然對房內布局極熟,落地時足尖在青磚上一點,竟沒發出半分聲響,直撲床榻而來。
“有刺客!”晚晴尖叫著撲過來,卻被刺客反手一推,踉蹌著撞翻了花架,青瓷瓶摔在地上,碎成滿地狼藉。
林瑾瑜早不是嬌養在深閨的菟絲花。三年前她偷偷拜了江湖術士為師,學過幾套防身的拳腳,此刻倒也沉得住氣。她側身避開刺客的劈掌,順勢抄起床頭的銅燈,朝著對方膝彎砸去——這是她最得意的招式,曾在練習時把陪練的老仆打得嗷嗷叫。
可刺客像是背后長了眼,膝蓋微抬便穩穩接住銅燈,腕子一翻,竟想奪過去反砸回來。林瑾瑜心一緊,正想變招,卻見那刺客忽然渾身一僵,動作像是被按了暫停鍵。
她正詫異,余光瞥見門簾被夜風掀起的縫隙里,站著個素色身影。
是嘉屹。
他怎么會在這里?
林瑾瑜腦子里瞬間閃過無數念頭。嘉屹是父親半年前從江南帶回的幕僚,聽說祖上曾是書香門第,可惜家道中落,空有一肚子墨水卻連殺雞都不敢看。府里下人們私下都叫他“弱雞先生”,說他風一吹就倒,上次在后花園被只野狗追得爬上桃樹,還是林瑾瑜扔了塊石頭把狗趕跑的。
可此刻的嘉屹,哪有半分怯懦模樣?他站在那里,月光從他肩頭淌下來,映得他素色長衫泛著冷光。他右手還保持著投擲的姿勢,指尖捏著枚銀針,針尾系著的紅絲絳正緩緩飄落。而那刺客脖頸上,赫然插著枚一模一樣的銀針,黑布下滲出的血珠,正沿著針尾慢慢暈開。
“呃……”刺客喉嚨里發出嗬嗬的聲響,雙腿一軟跪了下去,玄色衣袍鋪在地上,像攤開的墨漬。
林瑾瑜驚得忘了動作。她清楚記得那刺客的身手,步伐輕盈如鬼魅,顯然是練家子,怎么會被一枚銀針就放倒了?
嘉屹這才邁步進來,腳步聲輕得像踩在云絮上。他彎腰拔出刺客頸后的銀針,動作利落得像在掐斷一根草莖。“此人身中‘牽機’,半個時辰內若不解藥,筋骨會寸寸斷裂。”他的聲音比平日低沉些,帶著種陌生的冷冽,“林小姐,可否借紙筆一用?”
林瑾瑜這才回過神,指著案臺:“那、那里有。”她看著嘉屹提筆寫藥方,指尖懸在紙上時穩如磐石,哪像平時握筆都要小心翼翼的樣子?更讓她心驚的是,他寫的哪是藥方,分明是套穴位圖,標注著如何用銀針暫時壓制毒素——這手法,倒像是江湖上傳說的“鎖魂針”。
晚晴早嚇得躲在屏風后發抖,此刻顫聲問:“嘉屹先生……您、您會武功?”
嘉屹寫完最后一筆,將紙遞給晚晴:“按圖施針,我去稟報相爺。”他轉身時掃過地上的刺客,眼神平淡得像在看一塊石頭,全然不見往日的閃躲。
直到嘉屹的腳步聲消失在回廊盡頭,林瑾瑜才猛地蹲下身,戳了戳刺客僵硬的胳膊。觸感堅硬如鐵,顯然是常年練硬功的,卻被嘉屹一招制服,連還手的機會都沒有。
“小姐,您看這……”晚晴舉著那張穴位圖,手還在抖。
林瑾瑜一把搶過圖紙,指尖撫過上面的墨跡。筆鋒凌厲,轉折處帶著股說不出的勁道,和嘉屹平日寫的蠅頭小楷判若兩人。她忽然想起,上次嘉屹幫她整理書架,抬手夠最高層的《孫子兵法》時,袖口滑落,手腕內側似乎有塊淡青色的疤,形狀像片柳葉——那是練硬功時被兵器劃傷才會有的印記。
“弱雞?”林瑾瑜嗤笑一聲,將圖紙塞進袖中,“我看是藏龍臥虎才對。”
第二日天剛亮,林瑾瑜就堵在了嘉屹的書房門口。他剛洗漱完,正拿著本《論語》看得入神,素色長衫襯得他面容清俊,又恢復了那副文弱模樣。
“嘉屹先生早啊。”林瑾瑜笑瞇瞇地推門而入,手里晃著個油紙包,“我帶了城南張記的酥餅,先生嘗嘗?”
嘉屹抬頭,眼里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放下書卷起身:“小姐客氣了。”
“不客氣。”林瑾瑜幾步走到他面前,突然抬手朝他肩頭拍去。這一掌用了七分力,是她師父教的試探招,尋常人定會吃痛躲閃。可嘉屹只是肩頭微沉,像有股無形的力卸掉了她的勁道,臉上依舊是溫和的笑意:“小姐這是?”
“沒什么。”林瑾瑜收回手,心里的疑惑更甚,“就是覺得先生昨晚好厲害啊,一根針就把刺客放倒了,比戲文里的大俠還威風。”
嘉屹端起茶杯的手頓了頓,熱氣模糊了他的眉眼:“小姐過譽了,不過是僥幸罷了。那刺客許是恰好犯了舊疾。”
“哦?”林瑾瑜拖長了調子,從袖中摸出那張穴位圖,“那這‘鎖魂針’的解法,也是先生僥幸從哪本書上看來的?”
嘉屹的臉色終于變了。
林瑾瑜見他不語,索性耍賴般往椅子上一坐:“嘉屹先生,你就別裝了。你肯定會武功,而且是高手!你教我好不好?我學了三年,連個刺客都打不過,太丟人了。”
“小姐說笑了,在下只會些粗淺的養生功夫。”嘉屹別過臉,耳根卻悄悄紅了。
“養生功夫能把刺客釘在地上?”林瑾瑜湊近了些,鼻尖幾乎要碰到他的衣袖,“先生要是不教我,我就去告訴父親,說你昨晚私闖我的閨房——雖然是為了抓刺客,但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傳出去對你我都不好吧?”
這話戳中了要害。嘉屹猛地轉頭,眼里的無奈幾乎要溢出來:“小姐怎能如此……”
“我就如此。”林瑾瑜揚起下巴,像只偷到糖的貓,“教不教?”
窗外的蟬鳴突然變得響亮,陽光穿過窗格,在兩人之間投下斑駁的光影。嘉屹看著林瑾瑜亮晶晶的眼睛,那里面有好奇,有倔強,還有點他看不懂的狡黠。他沉默了半晌,終于嘆了口氣。
“想學什么?”
林瑾瑜瞬間笑開了花,像突然綻放的石榴,連聲音都帶著甜:“什么厲害學什么!最好是那種咻的一下就能飛檐走壁,一抬手就能打倒一片的!”
嘉屹看著她雀躍的樣子,無奈地搖了搖頭,指尖在案上輕輕叩了叩。晨光落在他清瘦的肩上,竟奇異地生出幾分江湖客的疏朗來。
“那你可得先學會扎馬步。”他說。
林瑾瑜沒注意到,他說這話時,窗外的老槐樹上,一片葉子輕輕飄落,葉柄處有個極小的針孔——那是昨夜他布下的警戒,連她這個自詡警覺的“半個江湖人”,都全然未曾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