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到祖屋已經有三天，這日清晨天剛蒙蒙亮，長楹就被屋頂漏下的涼露打醒了。她睜眼望上去，茅草間的破洞像只睜著的灰白眼睛，風裹著山霧從洞里鉆進來，吹得她鼻尖發涼。

“醒了？”母親已經在灶房忙活，圍裙上還沾著搬家時蹭的灰。她端來一碗熱米湯，碗邊豁了個小口，“先墊墊，吃完了娘帶你上后山割些茅草回來。”

長楹扒著門框往里看，屋子里堆著從顧家大院帶出來的零碎：父親的舊工具、母親陪嫁的一個大木箱、還有哥哥用竹筐裝的一小半框書本，還幾袋子分開家得的糙米粗面，兩把鋤頭，兩把柴刀。

往院里看最顯眼的是墻角那堆黃黏土，是母親昨天天不亮就去河邊挖的，混著昨晚剪碎的稻草，正冒著濕漉漉的腥氣。

“你爹說這屋頂得先鋪新草，再抹泥。”母親挽著袖子往黏土里倒水，手掌按下去，泥里的草屑纏得指縫發癢，“你爹說泥里摻草，比糯米漿還黏。”

長楹沒說話，轉身去翻父親的工具箱。生銹的鐵釬、缺了齒的鋸子，還有一卷用了半截的麻繩。她抽出兩把的柴刀，往手心吐了口唾沫：“娘，我們走吧先去后山割茅草。”

后山的茅草長得比人高，葉片邊緣帶著細鋸齒。長楹貓著腰往里鉆，褲腳很快被露水打濕，小腿被草葉割出一道道紅痕。她想起以前跟著父親來砍柴，父親總把她護在臂彎里，說山里的草比狼還兇。如今父親躺屋里，她攥著柴刀的手緊了緊，割草的動作也快了幾分。

和母親把茅草割好，長楹負責把茅草收集起來，母親一捆捆的綁好，因為后山離家近，不大會兒就和母親割夠了修補屋頂的茅草。

母親和長楹把一捆捆茅草背回家，母親搭好了木梯。那梯子是祖屋早年留下的，踏板被蟲蛀得坑坑洼洼，踩上去咯吱響。母親扶著梯腳，指甲深深掐進木頭：“阿楹，你在底下遞草就好，娘上去鋪。”

“娘，我輕，踩不壞梯子。”抬腳就往上爬。梯級晃得厲害，她盯著母親的頭頂，一步一步數著往上挪。

到了屋頂，才發現破洞比底下看的更大，能望見天上飄著的薄云。風從洞里灌進來，吹得她身子一晃，底下立刻傳來母親的低呼，她趕緊蹲下，手死死抓住身下的舊茅草：“娘，我穩著呢！”

等長楹在屋頂站好，母親拿著一根長木棍子，用棍子的頂端，把茅草一小把一小把給長楹遞上去，哥哥想來幫忙，被母親趕回去照看父親了。

鋪茅草得順著屋脊的方向，長楹聽著母親口訴，把新草壓在舊草底下，根部用泥塊壓住。草葉割得手心發燙，她就往褲子上蹭蹭，繼續鋪。母親在底下遞草，嘴里不停念叨：“東邊那角漏得最狠，多鋪兩層……別往邊上挪，小心摔著……”

正鋪到一半，屋里傳來父親的咳嗽聲，接著是哥哥慌亂的腳步聲。長楹心里一緊，手底下的茅草沒抓穩，“嘩啦”一聲滑下去。母親在底下接住，抬頭看她時，額角的碎發全被汗黏住了：“別急，你哥看著呢。”

可長楹還是加快了動作。她知道父親準是想爬起來幫忙，每次他一急，那條傷腿就疼得直冒汗。她咬著牙把最后一片破洞蓋嚴實，茅草鋪得又厚又密，像給老屋蓋上了層新棉絮。

從梯子上下來時，日頭已經爬到了樹梢。長楹的布鞋里灌滿了泥，脫下來能倒出半碗沙。母親拉她到青石板上坐下，用布巾給她擦手，擦著擦著就紅了眼圈：“看這手，都磨出血了。”

“娘的手才糙呢。”長楹反手去摸母親的手掌，掌心全是裂口，結著黑紅的痂——那是和泥時被石子磨的。她忽然想起昨天收拾東西，在母親的嫁妝箱底翻出雙沒繡完的花鞋，針腳細密，鞋面上的牡丹才繡了半朵。

下午開始抹泥。母親把和好的草泥團成塊，長楹就用鐵釬往屋頂遞。泥塊砸在茅草上，發出悶悶的響聲，像在給老屋喂藥。母親站在梯子中間，手里攥著塊平整的石板，把泥抹得又勻又實，泥水滴下來，在她藍布衫上洇出一個個深色的圓斑。

“等這泥干了，再釘上窗欞，冬天就凍不著了。”母親抹到屋檐時，忽然指著遠處的山坳，“你看那幾棵柿子樹，等落了霜，摘些回來曬柿餅，能換兩文錢給你爹抓藥。”

長楹順著她指的方向望去，山坳里的柿子樹掛著零星的橙紅，像被遺落在枝頭的燈籠。她低下頭，看見自己和母親的影子被夕陽拉得很長，疊在剛抹好的泥墻上，像幅歪歪扭扭的畫。

傍晚收工時，屋頂已經看不見透亮的破洞了。母親燒了鍋熱水，讓她泡腳。長楹把腳伸進木盆，熱水里飄著幾片艾草——是母親趁她鋪草時去坡上采的。“娘，明天我去修窗戶吧。”她望著窗欞上的破洞，那里還能看見天上的星星。

母親正往灶里添柴，火光映得她側臉發亮：“好啊，阿楹學會搭屋頂了，修窗戶肯定也能行。”

夜里躺在床上，長楹聽著屋頂傳來的風聲，不再是以前那種嗚嗚的哭腔，倒像被厚茅草捂住的鼾聲，衣上還沾著草明天要去撿些碎石塊，把墻角的裂縫堵上，她想。

窗外的月光透過未修的窗欞照進來，在地上投下細碎的光斑。長楹忽然覺得，這破屋好像沒那么怕人了。畢竟，漏風的地方能補上，裂開的墻能糊好，只要一家人在，再破的屋子，也能慢慢捂熱乎。

就這樣又過了一晚，母親還是家里最早起床的那個人，長楹聽到響聲一咕嚕的爬起來，穿上衣服往灶房走去，看著母親那因操勞而憔悴的臉，長楹心里發酸，暗暗下決心一定要讓母親過上好日子。

今天的早食是米湯菜餅，配母親自己腌的一些小菜，哥哥也起床了，哥哥今天要去私塾讀書，母親留在家里照顧父親，和哥哥吃完早食長楹背著竹筐，往東頭的溪邊走，準備去背一些小石子回來，把墻角的裂縫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