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啟王朝的秋老虎，總帶著股不甘退去的烈勁兒。長楹坐在院角的老槐樹下，手里捏著本翻卷了頁腳的《論語》，眼睛卻瞟著墻根下那叢正結著紫黑漿果的野葡萄。
“楹丫頭，又走神！”先生的戒尺在案上敲出輕響，她慌忙收回目光，卻見坐在前排的哥哥長松正回過頭，用口型對她比了個“饞”字。長楹臉一紅，趕緊低下頭。
長楹和哥哥長硯是在村里的私塾讀書，因為大啟王朝一百年前出了個女帝，這個國家對女孩子的言行舉止格外的包容，如果有本事的女子可以入仕當官，當家立戶都是可以的。
長楹今年十二歲了，長得冰雪可愛，瓜子大的小臉配上一雙葡萄大的眼睛，說有起話來梨渦淺淺，哥長硯比長楹大兩歲，明年準備考童生。
長楹一家跟著祖父祖母一起生活在顧家大院里，父親有三兄弟外加四姐妹，長楹的父親在家中排行老大，四個姑姑都出嫁了，二叔已經成親育有兩子兩女，分別為十歲的長章，八歲長樹，六歲長花和四歲的長葉，三叔還未成親在鎮上的酒樓當店小二。
聽見私塾外有人焦急的叫他倆兄妹的名字，她幾乎是條件反射地彈起來，書都顧不上收，就往私塾門口跑。長松比她慢了半步，卻被門檻絆了下，捂著胸口輕咳起來。長楹回頭扶了他一把：“哥你慢些，爹天天回來呢。”
“今日不一樣，”長松喘著氣，眼睛亮晶晶的，“爹說要去獵野豬，若是獵得了野豬買錢，冬天就能有錢給你做件坎肩了。”
說話間，私塾的院門“吱呀”一聲被人推開。但進來的不是夫子，而是隔壁的王獵戶的小兒子軍哥兒，他渾身是泥，跌跌撞撞聲音發顫：“長硯長楹……快回家，你們的爹出事了！”
他倆跟著軍哥兒氣喘吁吁地回到家，母親正在灶臺前揉面，見他倆到家手里的面團“啪”地掉在案板上。她沖出來抱住的倆個孩子的胳膊：剛想開口，喉嚨像被什么堵住，沒等聲音出來，眼淚已經搶先一步涌了出來，順著臉頰滑進衣領，涼絲絲的，帶著止不住的澀。
“你們爹爹遇上群狼……王伯伯他們趕過去時，你們的父親已經被拖到了山腰，腿……腿保不住了……”娘親的話像塊冰，砸得滿院瞬間死寂。聞言長楹腿一軟，若不是長硯眼疾手快扶住，險些栽倒在地。
長楹只覺得腦子嗡的一聲，耳邊全是嗡嗡響。她聽過太多山狼吃人的故事，卻從沒想過會落到父親頭上。直到幾個鄰居抬著簡易擔架進來，她看見父親蒼白如紙的臉，還有那條被粗布死死裹住、仍在不斷滲血的腿，才哇地一聲哭出來。
接下來的日子，家里像被抽走了主心骨。母親把攢了大半輩子的銀鐲子當了，又挨家挨戶去借，才湊夠父親的救命錢。藥渣子堆了半院，父親醒著時總盯著自己空蕩蕩的褲管發呆，眼神里的絕望比傷口的疼更讓人心慌。
長楹和哥哥長硯也停了課。哥哥身子弱，守在父親床邊喂水喂藥，她就跟著母親去地里刨紅薯，去河邊洗衣裳。夜里躺在冰涼的土炕上，總能聽見母親在灶房偷偷抹眼淚，還有父親壓抑的嘆息。
變故的第二重錘，來得猝不及防。那天晚飯，嬸嬸端著碗稀粥進了祖父母屋，壓低的聲音卻像針似的扎進長楹耳朵里：“爹，娘，不是我狠心，可大哥這情況，藥錢就是個無底洞。長硯的身子骨也不好，我們小家小戶的，哪經得住這么耗？您看……”
“可那是老大啊！”祖母的聲音帶著哭腔。
“話是這么說，可也不能讓全家跟著餓肚子吧？”叔叔的聲音冷硬起來，“分家吧，讓他們自己過，我們還能時常接濟些，總比拖垮一大家子強，父親想想你還有幾個大孫子在讀書，老三還未娶妻生子，孩子們以后考科舉呢！怎么能消耗得起。”
長楹攥著衣角，指甲深深掐進肉里。她沖進屋，對著叔叔嬸嬸鞠了一躬：“叔，嬸，不用你們接濟。我們分出去過。”
母親追進來，眼圈通紅地拉著她的手。父親不知何時也拄著拐杖站在門口，一條腿虛虛點地，聲音沙啞：“分就分，我顧家的人，餓不死。”
三日后，祖父叫來族中的長輩，在長輩的見證下，給長楹一家分了五畝良田，一個祖屋和祖屋后面的一片荒山，還有十兩銀子。
想想父親這么多年為這個家里付出，母親因只生他們兄妹兩個，也被祖母看不起，任勞任怨的照顧一家老小，沒想到父親一出事就把他們一家分出去，還如些的不公平。
房子打掃干凈，就這樣長楹一家很快的搬到了山腳下的破祖屋。祖屋是三間土房，屋頂的茅草稀得能看見天，墻角結著蛛網，唯一的好處是離山林近，能聽見風吹過樹梢的聲音。
夜里，長楹躺在鋪著干草的床上，聽著隔壁屋父親翻身后壓抑的咳嗽，還有母親輕輕的啜泣。她摸了摸懷里那本被磨得光滑的《論語》，是那日離開私塾先生塞給她的。
“娘，”第二天一早，她把書放在桌上，看著母親布滿裂口的手，“我不讀書了。”
母親愣住了：“傻丫頭說啥胡話？你爹就是砸鍋賣鐵……”
“哥身子弱，該好好讀書考功名。”長楹打斷她，聲音很輕，卻帶著股韌勁，“地里的活，山里的事，我來學。娘，以后我幫你。”
她沒說的是，她看見母親偷偷把自己的嫁妝布料剪了，拿去換了父親的止痛藥。她也沒說，昨夜看見父親對著斷腿，悄悄抹了把臉。
山風從破窗縫里鉆進來，吹動了桌上的書頁。長楹望著窗外連綿的青山，那里曾帶給父親榮耀，也帶來了災禍。但她想，或許從今天起，這座山，也能成為她們一家活下去的指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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